第415章 希蘭石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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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099年,聖誕節即將來臨,雅法的港口城市籠罩在一片忙碌而微妙的氛圍中。這是雅法在十字軍統治下的第一個聖誕節前夕。海風夾雜著鹹味與鬆脂的清香,吹過石板鋪就的街道,街道兩旁的橄欖樹在冬日的微光中搖曳。城中,聖彼得教堂的尖頂上,十字旗迎風飄揚,預示著一場盛大的慶典即將來臨。這場慶典不僅是為了迎接聖誕,更是為了呼應耶路撒冷守護者阿爾諾主教的“神跡”——他宣稱在聖墓教堂的廢墟中尋回了釘死耶穌的“真十字架”。
這把傳說中的木製刑具,曆經千年風雨,真能留存至今嗎?雅法的酒肆裏,傭兵們舉著麥酒杯,低聲爭論。有人冷笑,說那不過是教士們塗上聖油的朽木;有人無所謂地聳肩,隻要教廷認定它是真的,信眾願意膜拜,它便是神聖的。在這戰火剛熄的聖地,信仰的力量遠勝真相的重量。
李漓任命尤斯蒂娜修女為此次慶典的總負責人。尤斯蒂娜麵容清瘦,眼神溫暖而堅韌,身著樸素的灰色修女袍,腰間係一條麻繩。她的寬容並非軟弱,而是能在十字軍、異教徒與本地居民之間巧妙周旋的能力,這正是李漓看重她的原因。
“這場慶典,裝裝樣子給戈弗雷和阿爾諾看,就得了!別花太多錢,我們需要用錢的地方可多了去呢!”李漓私下對尤斯蒂娜耳語,語氣帶著幾分戲謔。尤斯蒂娜微微一笑,點頭應下,心中卻明白,這場慶典不僅是為了討好耶路撒冷的大人物們,更是為了安撫雅法城中那些不安的心。
雅法城內的節慶籌備如火如荼。聖彼得教堂門前,一棵從黎巴嫩山脈運來的巨大鬆樹正在被工人小心扶正,粗壯的樹幹散發著清冽的鬆香。尤斯蒂娜親自監督樹上的裝飾:木雕十字架、染紅的布條、鍍金的荊棘冠模型,每一件都象征著基督的受難與救贖。教堂內部,祭壇的布置也近尾聲,來自拜占庭的銀製聖杯被擦得鋥亮,周圍點綴著冬青與槲寄生的花環,寓意永生與希望。唱詩班的童聲在穹頂下試唱,拉丁文聖歌如清泉流淌,預演著聖誕前夜的莊嚴。
城外,天方教徒——那些在十字軍鐵蹄下選擇臣服的本地原住民——也在自家門前忙碌。他們用棕櫚枝或橄欖枝紮成“假鬆樹”,歪歪斜斜,遠不及教堂前的真鬆樹挺拔。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布條、木雕小馬或陶製鈴鐺,算是“禮物”,既是對新統治者的象征性順從,也是在這異教節日裏求一份平安。尤斯蒂娜巡查時,路過這些人家,總會停下腳步,溫和地點頭致意。她知道,這些裝飾背後藏著無奈與隱忍,但她選擇以寬容化解隔閡。偶爾,她會從口袋裏掏出一枚幹棗,遞給門前好奇張望的穆斯林孩童,換來他們羞澀的笑臉。
港口邊,由戈弗雷派遣來雅法的,五十幾名來自諾曼底、佛蘭德斯和意大利等地的十字軍騎士們正在檢修裝備,鎖子甲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耀。他們將列隊參加聖誕前夜的遊行,宣示十字軍對這片土地的掌控。市民們聚集在街頭,低聲議論著這些異鄉人的威儀,有人敬畏,有人冷眼旁觀。尤斯蒂娜站在教堂台階上,檢查著一隻鑲嵌寶石的 聖盒,裏麵據說裝著一小塊“真十字架”的碎片。她知道,這塊碎片將在慶典中成為焦點,引來無數信徒的淚水與祈禱。
夜色漸深,雅法的城牆外,地中海的波濤拍打著礁石,濤聲如歎,仿佛在訴說這片土地的千年恩怨。城內,火把的光芒將石板路照得亮如白晝,節慶前的喧囂與期待在空氣中交織。尤斯蒂娜站在教堂門前,最後一次確認鬆樹的裝飾。她的目光掃過忙碌的人群——虔誠的信徒、精明的商人、強作順從的天方教徒。她知道,李漓口中的“裝樣子”或許是這場慶典的真相,但她也相信,哪怕是短暫的和諧,哪怕是表麵的和平,也能在這片飽經戰火的土地上,點燃一星希望的火光。聖誕前夜的鍾聲還未敲響,但雅法的第一個十字軍聖誕,已在這忙碌的籌備中,悄然揭開了序幕。
雅法的市政廳在冬日的微光中顯得莊嚴肅穆,厚重的石牆上懸掛著幾盞鐵製油燈,火苗在微風中搖曳,投下斑駁的陰影。會客室裏,空氣潮濕,夾雜著地中海的鹹味和羊毛衣物的淡淡腥氣。五名石匠——一個中年男子、他的兩個兒子,以及兩個年輕學徒——站在房間中央,瑟瑟發抖。他們身著破舊的粗麻罩衫,布滿旅途的塵土,臉上的恐懼與不安如同被無形的枷鎖捆綁。他們緊握雙手,指節因用力泛白,目光不時偷瞄門口,像一群被逼入絕境的羔羊。
吱呀一聲,沉重的木門被推開,李漓獨自走了進來。他身披深藍羊毛鬥篷,腰間佩著一把短劍,步伐沉穩,目光如鷹般銳利,緩緩掃過這群與農夫無異的工匠。房間裏的氣氛驟然凝固,五人低頭避開他的視線,呼吸急促。伊斯梅爾——那個瘦削陰鷙的東廠十三太保老五艾修——快步迎上,臉上掛著諂媚的笑:“老大,這些就是尼諾斯說的那夥人!從摩蘇爾附近一個破舊小鎮找來的,都有和您手裏那塊木牌一樣的木牌,他們是同一個作坊的石匠。”他頓了頓,臉色一沉,低聲道:“不過,半路上跑了一個女的,趁我們紮營時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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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漓皺眉,目光在五人身上停留片刻,沉聲問道:“跑了?跑了什麽人?”
伊斯梅爾撓了撓頭,尷尬道:“一個年輕的女人,瘦得跟竹竿似的,動作快得很,鑽進灌木叢就沒影了。我們追了一陣,沒找到。”
李漓沒再追問,轉向石匠們,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你們,誰是帶頭的?”
無人應答。油燈火苗劈啪作響,五人低頭盯著腳尖,仿佛開口會招來災禍。李漓加重語氣,聲音在石牆間回蕩:“誰是帶頭的!”
“我!”中年男子猛地踏前一步,挺直腰板,像是鼓足了赴死的勇氣。他的臉龐瘦削,胡須雜亂,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雙手緊握,指節發白。盡管他試圖擺出堅定的姿態,顫抖的手和閃爍的眼神卻暴露了內心的驚慌。
“坐,都坐下!”李漓揮手示意,語氣稍緩,試圖平複房間的緊張氣氛。他指了指身後的木椅,椅背上雕著粗糙的十字花紋,透著幾分莊嚴。然而,五人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動。中年男人咽了口唾沫,猶豫地看向同伴。他的兩個兒子——約瑟夫和以撒,眉眼與他相似,卻更顯青澀——低頭不語,兩個學徒則不安地摳著袖口的破洞。
“你叫什麽名字?”李漓問道,目光牢牢鎖在眼前這個中年男人身上。
“加百列·伊瓦赫,”他低聲答道,聲音微微顫抖,“大人,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石匠,從沒做過壞事!我們隻想幹活,養家糊口……”
“放鬆點,”李漓打斷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安撫的笑意,“我沒說你們是壞人。如果是審訊犯人,又怎麽會帶你們來市政廳的會客室?都坐下吧!”
加百列猶豫片刻,深吸一口氣,率先小心坐下,動作輕得像是怕椅子會塌陷。他的兒子約瑟夫和以撒,以及學徒巴特和盧卡,見狀才陸陸續續坐下,坐姿僵硬,雙手不安地放在膝上。
“那逃跑的女人是誰?”李漓問道,語氣中帶著一絲試探。
加百列臉色一僵,低聲道:“那是……我的師妹,米麗婭姆·伊瓦赫。她隻是個學徒,膽子小,估計嚇壞了才跑的。她剛入行,手藝不精,大人不必在意她……”
李漓點點頭,目光轉向加百列手中,從鬥篷內掏出一塊橢圓形木牌遞過去。木牌上刻著粗糙卻精致的幾何圖案,底部有三條彎曲的線條,像是河流的象征,邊緣被磨得光滑,顯然被摩挲過無數次。“你們都有這種木牌,這是什麽?”李漓問道。
加百列接過木牌,瞳孔驟然緊縮,仿佛熾熱的烙鐵狠狠刺入眼底。他指尖顫抖,緩緩撫過木牌上斑駁的刻痕,那動作像是在確認,又像是在抗拒命運的宣判。片刻後,他喉頭一哽,嗓音發緊:“這……這是尼諾斯的工牌……尼諾斯·伊瓦赫的……他、他怎麽了?他在雅法惹了事?他……他雖然跟我一個姓,但我們隻是同村的,不是親戚!不是親戚啊!”
李漓沉默了片刻,語氣緩了幾分,目光也柔和下來:“他沒有犯罪。他是個好人,是個英雄。他向我揭露了城外要塞的事故真相……隻可惜,他因傷勢太重,已經去世了。說說吧,你們和他是什麽關係。”
加百列的兒子們低聲驚呼,約瑟夫攥緊了拳頭,以撒的肩膀微微發顫。兩個學徒麵麵相覷,眼中滿是驚懼。加百列死死握著那塊木牌,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強自壓抑著翻騰的情緒:“您問……我們和他是什麽關係?”
“你先說,你們是誰?”李漓反問。
加百列深吸一口氣,努力讓嗓音平穩,緩緩開口:“我是尼諾斯的徒弟,這是我妻子胡達,這兩個是我的兒子,約瑟夫和以撒,後麵那兩個是我的學徒,巴特和盧卡。我們都屬於希蘭石工坊。尼諾斯是坊主,我們是他的徒子徒孫,也是雇工。”
“希蘭石工坊……”李漓默默念叨。
加百列舉起木牌,指了指上麵刻著的三條彎曲線條,語氣低緩:“我們工坊有著四百多年的曆史了,我師父尼諾斯是第二十七任坊主。這木牌是我們工坊的標記。三條線,是坊主;兩條線,是助手——我就是;一條線,是學徒,他們幾個都是。我老婆沒有工牌,不是作坊的人,不過因為我們都被抓了,所以她堅持要跟著來……”
說完,加百列又從腰間掏出自己的工牌,小心地遞給李漓。李漓接過,打量著木牌上的兩條線條的刻痕,語氣裏透出幾分探詢與揣摩:“就這樣?可是,尼諾斯臨終時跟我說,你們能建造一切我能想象的建築。”
加百列嘴角動了動,勉強露出一個苦笑,像是被某個遙遠而熟悉的承諾擊中了心口:“‘我們能建造一切你能想象的建築’,那是……那是我們工坊的口號。拉生意時,我們常說的那句話,師父到臨終前還在替我們攬活,拚命撐著。師父還有一句口頭禪常掛在嘴上:‘讓好人變得更好!’”
加百列沉默了片刻,低頭凝視手中的那塊尼諾斯的工牌,指腹摩挲著那道道磨痕,仿佛能從中抹出過往歲月的餘溫。他開口緩慢,語氣樸實無華,卻透著一種難以掩飾的敬意與篤定:“不過,我們希蘭工坊的建造技術,雖然說不上有多麽高明,但我們的手藝……在摩蘇爾和周邊地區,還算是站得住的。我們學的是亞述人留下來的規矩,也借鑒了波斯和希臘人、羅馬人的章法。不光是雕花刻飾這些細活兒,更講究蓋得起、撐得穩、能擋雨雪、抗風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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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百列說著抬頭看了李漓一眼,又立刻低下頭,神色拘謹地搓了搓手:“結構活兒我們也做。拱石、肋架、穹頂、承壓牆,還有地基下沉怎麽調、風壓怎麽卸……都做。不是說我們多有本事,但這些年跟著師父,也見過些世麵。兩年前,摩蘇爾埃米爾府的穹頂翻修,就是我們動的手。我負責打樣、配模、灌縫……一磚一石,全都親手過。”
李漓聽得認真,眼中漸泛光亮。他略一點頭,語氣隨之多了幾分慎重:“很好。既然如此,我打算讓你們來參與雅法城南部要塞的建設。”
“我們一定盡全力!”加百列立即點頭,語氣不高,卻沉穩如一塊壓頂石。說罷,他猶豫了下,嗓子動了動,還是忍不住低聲開口:“隻是……呃……”
“怎麽?”李漓目光掃來,“有話你直說。”
“我們……有工錢嗎?”加百列這句話幾乎是用氣音說出來的,低著頭,像個怕冒犯貴人的老木匠。他身後的妻子、兒子和小徒弟都緊張得屏住了呼吸,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李漓臉上。
李漓一怔,隨即笑了,眼中竟帶著點兒調侃:“當然有。就按你們在摩蘇爾的工價——翻一倍給。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若你們的手藝對不起這價,那就卷起鋪蓋,回摩蘇爾去。”
“謝、謝謝您,大人!”加百列猛然起身,深深一鞠躬,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輕鬆的笑。他身後的兒子與學徒們也紛紛站起,齊聲致謝,仿佛壓在身上的石塊被人搬開。
“那我們這就去工地!”加百列小心地又問了一句,“大人……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
“去吧。”李漓揮了揮手,語氣寬和又不失幹脆,“若有需要我幫忙的事,就直接來找我。”
加百列這才鬆了口氣,臉上的緊張頓時卸下幾分。他微微欠身,帶著家人快步離開。此刻,那一行人腳步急促卻不雜亂,像是早已習慣了幹活的匠人,步伐穩、節奏明,不慌不忙也不多言。
李漓獨自站在會客室中,指尖緩緩摩挲著那塊木牌,神情漸漸黯淡。他原以為這背後藏著某個龐大的隱秘組織,或許正是後世自由石匠公會的雛形;然而現實卻不過是一間平凡的石工作坊,尼諾斯與他的徒弟們,也隻是為生計奔波的普通匠人而已。他輕輕歎了口氣,將木牌收回懷中。由安托利亞調來的好運建築隊,近日方才從獬豸營手中接下雅法城南的要塞工地。畢竟建造要塞遠非工兵挖壕溝那般簡單粗暴,李漓權衡再三,終究還是將此事交予這支相對專業的民間隊伍。隻是,這支原本擅長修築民宅的工匠之師,底子終究有限;加之早前獬豸營施工時曾出過事故,如今他們小心謹慎有餘、進度卻緩慢滯後,整個工地顯得格外沉悶拖遝。李漓靜靜望著窗外天光,心中一聲無言歎息:但願這群石匠,手中有幾分真本事,能在接下來的要塞建設中發揮一點作用。
片刻之後,李漓正準備起身返回總督府去休息,伊斯梅爾又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額角掛著汗珠,腳步飛快地踏塵而來。
李漓看著他,語氣不緊不慢地打趣:“怎麽了,小椅子?那些石匠臨時變卦,不願留下來了?真要這樣,那就放他們回去,沒什麽大不了的。”
“不是,他們都很老實!”伊斯梅爾擺手,語氣帶著一點興奮,“我已經讓手下把希蘭工坊的人帶去工地了,一個個都跟羊羔似的,連眼神都不敢飄。”
“那你火急火燎地跑回來幹什麽?”李漓眉梢一挑。
“是……另外還有一件事!”伊斯梅爾壓低聲音,臉色收斂了些,靠近兩步說道,“就在傍晚,我們東廠的人在城南工地附近抓了個奸細。”
“哦?”李漓的眼神微微一動,原本隨意倚靠的姿勢不知不覺收了起來,身體前傾,語氣也隨之低沉:“那你們審出什麽了嗎?”
伊斯梅爾吞了口口水,聲音發虛:“沒……還沒開始審。”
“那你快去審哪!跑回來找我幹什麽?”李漓語氣一冷,眼神中多了幾分不耐,“難不成,你還要拉我替你去掄鞭子啊?!”
“是個年輕女人,從穿著打扮看起來,還是個體麵人的,剛要綁起來那會兒,她忽然大喊,說自己認識您!”伊斯梅爾急忙解釋,額頭已冒出細汗,“她喊得挺大聲,說得也挺真,看樣子不像胡謅的……我們的人沒敢直接動她,現在把人帶回巡捕房關著。大人,您看……”
李漓眯了眯眼,眸光幽深,像是正在權衡眼前這突如其來的局勢。他沉默了一瞬,隨即站起身,袍角在動作間滑落椅側,語氣幹脆:“走,帶我去看看。要是哪個無名小賊竟敢冒充我的熟人——那就直接砍了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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