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3章 烏盧盧

字數:6814   加入書籤

A+A-


    布拉特哈爾德的極晝光芒如永不熄滅的火炬,懸掛在天際,灑下柔和卻刺眼的晨曦。小木屋的壁爐中,餘燼微微閃爍,空氣中彌漫著殘留的藥草清香和蜂蜜的甜膩味兒,混合著從窗縫滲入的海風鹹澀。
    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第二天,那個斯克雷林少女的眼皮微微顫動,像風中搖曳的雪花,終於緩緩睜開。那雙烏黑的眸子先是迷茫地掃視四周:粗糙的木牆上雕刻著諾斯符文,壁爐的火光投下跳動的影子,屋角堆著幾捆幹草和一個陶罐。她試著坐起身,瘦弱的身體卻像被抽幹了力氣,隻撐起一半,便又無力地靠回羊毛毯上,發出低低的喘息。
    赫利正坐在一旁破舊的木凳上,手中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燕麥粥,粥裏拌了些蜂蜜、幹果和新鮮的藍莓,散發著誘人的甜香。見少女醒來,赫利眼睛一亮,趕緊放下碗,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輕聲道:“醒了?別急著動,先歇會兒。感覺怎麽樣?餓嗎?渴嗎?”赫利的聲音溫柔而耐心,像在哄一個受傷的幼獸。
    少女眨了眨眼,眼神中還殘留著昨夜的驚恐與警惕,但很快被一絲溫暖取代。她張了張幹裂的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個低低的音節:“烏盧盧……”聲音虛弱而模糊,像極地風吹過冰原的回響,又像某種古老的咒語。她試著用手比劃,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指向窗外,仿佛在問這是哪裏,或者在表達對陽光的渴望。她的手指細長而粗糙,指甲下還殘留著泥土和獸皮的痕跡,訴說著長途跋涉的艱辛。
    格雷蒂爾靠在牆邊,揉著惺忪的睡眼,他昨夜守了大半宿,此刻咧嘴笑道:“哈!小野人醒了!看來我的修士秘方真管用!姐夫,你看她這眼神,像隻剛從雪洞裏鑽出來的小狐狸,警惕得很!”他走過來,端起那碗燕麥粥,遞給李漓,“喂她喝吧,別讓她餓壞了身子。粥裏加了藍莓,是我從峽灣邊摘的,新鮮著呢!”
    李漓接過碗,用勺子舀了一口,吹涼後送到少女嘴邊。少女猶豫片刻,嗅了嗅那甜香,最終張嘴吞下,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粥的溫暖順著喉嚨滑下,像一股暖流融化了她體內的寒冰。她又低聲喃喃:“阿嚕哩路…咕嚕嘰裏…烏盧盧……”這次聲音稍稍有力,似乎在回應粥的美味,或者表達某種滿足的情緒。她的目光在李漓臉上停留片刻,帶著一絲好奇和信任的萌芽。
    蓓赫納茲推門進來,手裏拿著一條幹淨的羊毛披肩,此刻看起來精神奕奕,卻帶著慣有的冷峻:“醒了?看來沒死成。艾賽德,你的仁慈又救了一條命,不過這小丫頭可別給我們惹麻煩。她的族人把她當瘟神,我們可不想被卷進去。而且,她是個野人,未必懂得感恩。”她走上前,將披肩披在少女肩上,少女下意識地縮了縮,但很快放鬆下來,又低聲說了句“烏盧盧”,眼神中多了幾分感激,仿佛這披肩的溫暖讓她想起了遙遠的故鄉。
    阿涅賽和托戈拉也聞訊趕來,阿涅賽興致勃勃地蹲在床邊,手裏拿著一個昨天畫的一幅作品——一個斯克雷林少女拎著一袋燕麥落在地上,族人們紛紛躲避,諾斯人對此視而不見,一切被描繪得栩栩如生。
    阿涅賽笑著說道:“這丫頭命硬!昨晚我還以為她挺不過去呢。問問她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
    托戈拉則沉默地站在門口,手握長矛,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窗外,仿佛擔心她的族人會追來,但眼中也閃過一絲柔軟。
    李漓試著問少女:“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為什麽你的族人那樣對你?”他用簡單的手勢比劃,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然後模仿吐唾沫和扔石頭的動作。
    少女眨眼,搖頭,又重複:“烏盧盧……稀哩嘩啦……呼啦呼啦……”她的聲音帶著一種節奏,像某種族語的片段,又像在模仿風雪的呼嘯。她比劃著自己的族人驅趕她的場景,眼中閃過一絲傷痛,但很快恢複倔強,又說“烏盧盧”,仿佛這個詞能涵蓋一切。
    李漓笑了笑,無奈地搖頭:“看來她隻會說這個。烏盧盧……聽起來像個名字,或許是她的族語裏的某個詞。”他頓了頓,轉向眾人,“既然語言不通,就叫她烏盧盧吧。至少有個稱呼,也挺順口的。”
    格雷蒂爾哈哈大笑:“烏盧盧?聽起來像北地傳說裏的雪精靈,或者是奧丁的某個秘密咒語!好,就這麽叫!烏盧盧,歡迎來到布拉特哈爾德這個冰冷的樂園!”他拍了拍少女的肩膀,少女沒躲開,反而低聲回應:“烏盧盧……喔囉喔囉……嘰裏咕嚕”嘴角微微上揚,像是在接受這個新身份,眼中閃過一絲調皮的光芒。
    接下來的幾天,烏盧盧的身體漸漸恢複,極晝的陽光成了她最好的良藥。終於,烏盧盧開始試著走動,甚至幫著阿涅塞整理屋子,用手勢比劃著感謝,或者撿起地上的幹草,編成一個小小的飾環,送給李漓。語言不通成了最大的障礙,卻也增添了無數有趣的時刻。李漓問她族人的事,她搖頭,說“烏盧盧”;永收拾問她為什麽被驅逐,她比劃著吐唾沫和扔石頭的動作,又說“烏盧盧”,眼中閃過一絲黯然;甚至問她餓不餓,她也笑著點頭,說“烏盧盧”,然後指指粥碗。這個詞仿佛成了她的萬能回應,帶著一種神秘的韻律,讓李漓和眾人哭笑不得,卻也漸漸習以為常。
    哈爾弗丹偶爾路過,遠遠看一眼,搖頭歎氣:“阿裏維德先生,你這是在養麻煩。但既然救了,就好好看著,別讓她亂跑。我可不想因為她而使她的族人們不再來布拉特哈爾德。”他的語氣雖冷,卻沒再阻攔,甚至悄悄派人送來一籃新鮮的鯡魚,卻沒有留下一句話。
    太陽在頭頂又轉了幾圈,布拉特哈爾德的極晝光芒如不滅的火炬,永懸天際,灑下金紅色的餘暉,將峽灣的海水染成一片閃爍的寶石藍。風中夾雜著海鹽與鬆脂的味道,碼頭上幾艘漁船搖曳,桅杆上掛著的魚網在微風中輕輕擺動。奧丁之怒號已整裝待發,甲板上堆滿補給:成捆的粗麥麵包、醃鯡魚桶、羊毛毯子和鐵製工具,散發著北地冒險的粗獷氣息。船員們忙碌著調整帆繩,口中哼著低沉的諾斯民謠,仿佛在召喚奧丁的祝福。
    “姐夫,我們該出發去文蘭了。”格雷蒂爾對李漓說道,他拍了拍腰間的短斧,眼中閃著興奮的火光,“船已經補給好了,而且過了這些天,現在季風的方向也對了。風神尼奧德在召喚我們,浪花會像馴服的駿馬般托著我們前行!”
    “確實,我們該走了。”李漓點點頭,目光掃過這片他短暫棲身的土地,“這會兒,我們就去和哈爾弗丹告別吧。”
    李漓起身走出木屋,和格雷蒂爾一起前往鎮上找哈爾弗丹。身後,烏盧盧突然追了出來,她那瘦小的身影在草坡上奔跑,深褐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著光澤。她的眼神中充滿了不安,像一頭察覺到風暴來臨的幼獸。她一把拉住李漓的胳膊,手掌溫暖而有力,指甲下還殘留著泥土的痕跡。
    “怎麽了?烏盧盧。”李漓回頭問道,語氣溫和,卻帶著一絲困惑。
    “唔嚕哇啦……嘰裏咕嚕!”烏盧盧急促地說著,她的喉音低沉而急切,像風吹過冰縫的回響。她比劃著各種的形狀,又指了指自己,仿佛在表達某種不舍或恐懼。
    李漓無奈地搖搖頭,用手輕輕拍了拍烏盧盧的手,安撫道:“烏盧盧,別擔心。”他指著遠處港灣裏停泊著的奧丁之怒號,輕聲說道,“我們要離開這裏了,而你,也該回到你自己來的地方去了。”他的手勢溫柔,像在哄一個迷路的孩子。
    烏盧盧順著李漓的手看向遠處的奧丁之怒號,那艘長船如巨獸般靜靜趴伏在水麵,桅杆高聳入雲。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雖然她說的也沒人聽得懂。她的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轉身慢慢走回木屋,背影在極晝的光芒下拉得長長,像一縷即將消散的煙。
    一個小時後,李漓和格雷蒂爾從鎮上回來,臉上帶著幾分輕鬆。鎮上的諾斯人給他們送了不少禮物:一袋風幹的海豹肉、一筐魚幹和幾張上好的海豹皮。
    “你的小野人走了。”蓓赫納茲對著李漓說道,她靠在木屋門邊,手中把玩著一根刻有精美花紋的海象牙製成的短刃。那短刃刀身光滑如玉,柄上雕著螺旋紋和星點圖案,透著斯克雷林人的古老工藝,“她留下的,她比劃來比劃去,我覺得她是想把這個交給你,大概想做個紀念吧。看起來挺鋒利的,要是配上一個刀鞘還能當護身符。”
    李漓接過海象牙製作的精美短刃,輕鬆地點點頭,轉動著刀身,在陽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芒,“她的病好了,確實該回去了。大概她的病好了,她的族人就會接納她。收拾一下吧,明天我們也該出發了。”他將短刃別在腰間,心中湧起一絲莫名的惆悵,卻很快被冒險的興奮取代。
    “我都分不清什麽是今天,什麽是明天,太陽不停地在頭頂繞圈。太陽落下就兩個多小時,又出來了,幾乎沒有完全天黑的時候,讓我怎麽睡也睡不好。”赫利苦笑著抱怨道,她一邊卷著羊毛毯,一邊揉著眼睛,臉上滿是疲憊的胡茬,“不如,我們趕緊走吧,去一個時間正常點的地方。文蘭的森林裏,至少有樹蔭能遮擋這該死的永晝!”
    “沒有黑夜不好嗎?”蓓赫納茲笑了,她抖開一捆粗布,眼中閃著調侃的光芒,“我倒是挺喜歡這樣的。白天長長,夜晚短短,像永不落幕的盛宴。想想那些亞歐各地的騎士們,還在黑暗中摸索呢,我們卻能一直看到極光舞動,多詩意!”
    托戈拉開始收拾木屋裏的行李,她動作利落,將鐵器和食物分類捆綁,指著和烏盧盧交易所得的那袋海象牙,低沉道:“主人,如果你喜歡象牙,可以嚐試去非洲。象牙比海象牙更便於雕刻,那裏的象群如山嶽般龐大,一根象牙能雕出整套飾品。”她的聲音帶著異域的口音,眼中閃過對遙遠故土的回憶。
    阿涅賽還在畫畫,她坐在窗邊,炭筆在羊皮紙上飛舞。李漓走上前去,隻見阿涅賽正在畫:烏盧盧離開的場景,一個孤單的身影,腰間掛著一把來自中東的短劍,背著一麻袋燕麥,在一片綠草地上走向遠處的雪原,還側過頭來回望。那身影瘦小卻堅韌,背景是茫茫冰川和舞動的極光,畫風細膩而詩意。李漓平靜地看著那幅畫,沒有說什麽,隻是輕輕拍了拍阿涅賽的肩膀,心中湧起一絲對烏盧盧的掛念。
    太陽在頭頂又轉了大半圈,李漓等人離開了木屋,走向碼頭。峽灣的風越來越勁,浪花拍打著木樁,發出低沉的咆哮。哈爾弗丹帶著一群諾斯人也趕來歡送,他們手持酒杯和長矛,臉上洋溢著北地人的豪邁笑容。孩子們在草地上追逐,婦女們揮著手帕,空氣中彌漫著烤魚和麥酒的香氣。
    船員們早已登船,蓓赫納茲、赫利、阿涅賽、托戈拉也早早上了船,在甲板上整理行李,赫利還試著拉了拉帆繩,大聲喊道:“這風真帶勁!文蘭,我們來了!”
    李漓和格雷蒂爾還站在碼頭上,與哈爾弗丹道別。哈爾弗丹魁梧的身軀如山嶽般屹立,他拍了拍李漓的肩膀,聲音洪亮如戰鼓:“阿裏維德先生,文蘭雖富饒,卻危機四伏。記住,那些土著人可不像我們這麽好說話,他們沒有道德,也不懂得感恩,你絕對不能用文明社會的這一套去思考他們,這可是我們幾代人用無數次血的教訓得出的結論。好了,帶上奧丁的祝福,願你們的力量如雷神之錘般堅不可摧!”
    李漓微微一笑,握緊哈爾弗丹的手:“首領大人,多謝你的款待。布拉特哈爾德是片好地方,如果文蘭成功,我們會帶回葡萄和木材,作為回報。至於瓦爾瑟峽灣的那片地,我將來會回來建起堡壘的。”
    格雷蒂爾哈哈大笑,給了哈爾弗丹一個熊抱:“堂兄,你這老家夥,總愛嘮叨!文蘭的森林會讓我們富得流油,到時候我帶回一船金銀,讓布拉特哈爾德變成北地的明珠!別太想我啊,哈哈!”
    哈爾弗丹推開他,眼中閃過一絲不舍,卻故作豪邁:“去吧,格雷蒂爾,你這熱血小子!別死在土著人的箭下,否則我得去文蘭給你收屍。願瓦爾基裏守護你們的征途,風神賜你們順風!”
    忽然,遠處跑來一個身影,是烏盧盧!她背著那袋燕麥,直奔李漓,瘦小的身體在草地上奔跑如風,辮子在身後飛舞。眾人紛紛驚訝地讓開一條道,諾斯人們低聲議論:“那小野人怎麽又回來了?她不是走了嗎?”
    “烏盧盧,你是來和我們道別的嗎?”李漓笑著對烏盧盧揮揮手,語氣中帶著驚喜。
    “嘩啦嘩啦……咕嚕咕嚕!”烏盧盧急促地說著,用手指著李漓身後的奧丁之怒號,比劃著自己想要登船的手勢。她揮舞手臂,像在模仿船隻搖晃,又指指自己和李漓,仿佛在說“我要跟你們走”。
    “我們此去,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回來,或許不一定能回來。”格雷蒂爾說道,他撓撓頭,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文蘭的路凶險得很,小丫頭,你還是回你的雪原吧。”
    烏盧盧繼續表達著自己的意願,她比劃著各種令人費解的動作,又一遍遍指指船,眼中滿是倔強和懇求:“烏盧盧!烏盧盧!”她的聲音急切,像在喊著某種誓言。
    “估計她也回不了自己的族人那邊去了。”赫利在船上,對著碼頭上的李漓喊道,“那些野人把她當瘟神,不如帶她走吧!多張嘴吃飯而已,她還能幫著捕獵海豹呢!”
    李漓看著烏盧盧那雙烏黑的眼睛,裏麵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李漓微微一笑,向烏盧盧伸出手:“來吧,烏盧盧。如果你願意冒險,就跟我們走。”雖然語言不通,但絲毫不影響現在的交流,烏盧盧默契地伸手握住李漓的手,那一刻,她的掌心溫暖而堅定。
    烏盧盧跟在李漓身後踏上甲板,船員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蓓赫納茲低聲道:“這小丫頭,命真硬。”她的語氣雖輕,卻帶著幾分欽佩。
    烏盧盧緊緊抱著那隻裝滿燕麥的麻袋,站在船邊,目光緩緩掠過峽灣與遠山,仿佛在默默告別這片曾經帶給她苦難與庇護的土地。
    “出發啦,堂兄!”格雷蒂爾轉身朝碼頭上的哈爾弗丹喊道,笑著登船,高高揮手,“願奧丁保佑我們,也保佑你!”
    “格雷蒂爾,你可是個教士啊,嘴裏卻老是‘奧丁、奧丁’的!”一個諾斯人笑罵道,引來眾人一陣哄笑,“趕快滾上船吧!”
    送別的歡呼在海風中響起,船身輕晃,纜繩解落。“奧丁之怒”號再次揚帆,駛離岸邊。哈爾弗丹與諾斯人們在暮光中放聲呼喊:“順風!文蘭的榮耀屬於你們!”
    船帆鼓滿,季風如無形之手托舉它破浪前行。天際極光翻卷,如天神垂下的帷幕,為遠行者送行。烏盧盧站在船頭,寒風吹亂她的發辮,她一手扶著船舷,輕聲念道:“烏盧盧……”那聲音低微,卻藏著對未知世界的期許與不安。她的眼中映出跳動的極光,也映出自己未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