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捕鯨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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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此時,遠處那座冰山的邊緣傳來一聲輕微的“喀嚓”脆響——宛若冰神輕歎。陽光灑在冰脊上,晶瑩的冰塊一顆顆剝落,如淚珠滑落,砸入海麵,發出清澈的叮咚聲,漣漪層層擴散。海水在融冰處泛起幽幽的藍綠光澤,如同沉睡的大海正在蘇醒,銀色的融水沿冰脈注入海心,仿佛時間在這一刻悄然流動,增添了眼前捕鯨場景的夢幻與無常。
    “他們……在捕鯨!”阿涅賽低聲驚呼,眼中泛起異樣的光芒,手已不自覺地握起畫筆,迅速在羊皮紙上勾勒那艇影與鯨息交匯的壯景,“看那魚叉——多狠準!皮艇像利矢一樣破浪而出,槳下起花,三個女人劃得比大多數男人還猛!她們……像是海上的女武神。”
    李漓也凝望遠方,那輕巧的皮艇猶如極地精靈,貼浪而行,一道白霧自鯨背衝起,如噴泉般刺破天空。
    烏盧盧站在他身旁,身形瘦小的她踮起腳尖,臉頰貼近船舷,目光死死盯著遠方那正翻身噴息的鯨魚與急追的皮艇。她的眼裏閃過一瞬的顫抖與驚疑,低聲用生澀而發顫的漢語吐出一個詞:“圖勒……人。”
    這三個字仿佛被冰風吹碎,帶著極地口音的卷舌聲,如同風中冰片相撞,冷冷地散開。
    眾人紛紛看向她,蓓赫納茲微微挑眉:“小丫頭,你認得他們?圖勒人……是你的族人?”
    烏盧盧連連搖頭,用手比劃著臉頰、披風和皮艇,急促而混亂。她用夾雜因紐特語與格陵蘭漢語的怪調努力解釋:“不是……我們……更北。圖勒……大風來的時候來,西邊……幽靈……捕鯨……殺人。”烏盧盧雙手猛地一劃,做出魚叉刺入的動作,又指向自己胸口,眼神忽而黯淡下來,像是回憶起兒時某個暴風夜的傳說——圖勒人身披冰雪,如海神附體,出沒於北海之上,獵鯨如獵魂,若遇陌生人,決不留情。
    船上一時沉默,此刻天地間隻有鯨噴的聲響與槳擊水聲遙遙傳來,那是大自然與人搏鬥的節奏,而在烏盧盧眼裏,卻仿佛是死神的前奏。
    圖勒人似乎尚未察覺遠處長船的存在,他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頭鯨身上。那是一場原始與技巧的較量。弓頭鯨拖曳著皮艇在海麵橫衝直撞,掀起大片雪白浪花。艇上獵人高喊著粗重的咒語,聲如風雷,震動水麵,仿佛要以聲音壓製鯨靈的意誌。繩索繃緊如弓弦,艇身隨之起伏不定,卻始終緊緊綴在鯨後。
    五名圖勒人獵者分工明晰,動作如齒輪咬合。艇首一名壯漢穩坐不動,肩臂如岩石般堅硬,是投魚叉的主手。他冷靜地瞄準鯨魚翻起的背脊,手中魚叉寒光一閃,猛然擲出——刺入鯨身要害,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半輪浪頭。另一名男子居中掌舵,同時協助拉動主繩,控製艇位與角度。他的動作老練而節製,明顯是經驗最深的領獵者。三名女子分處兩側與艇尾。艇側一女與舵手協力拽繩,腰背繃緊如弓,力量不輸男子;另一女則穩坐艇尾雙槳之間,以穩定的節奏劃水提供推進;而第三名女子則盤膝坐於中央,目光沉定,口中吟唱著低沉古老的旋律,那是一首鯨祭之歌,祈願鯨靈安息,獵者得福。她們的存在,不僅維持著節奏,更維係著精神——在這片冰海,沒有誰隻是“隨行者”。這一切,有條不紊。即使血腥翻騰、鯨怒如潮,他們依舊如一台訓練有素的機器,每一個動作都在秩序中完成,仿佛在重演某種早已寫入血脈的儀式。
    忽然,怒濤乍起。那頭負傷的弓頭鯨猛然狂吼,聲如雷震,峽灣回響不絕。它高高揚起尾鰭,重重拍擊海麵,一道巨浪如崩山裂海般襲來。皮艇在浪頭上翻騰,五名獵人齊聲喊叫,試圖穩住船身。
    “鯨魚發狂了!”赫利驚叫出聲,長辮如蛇般在風中亂舞,她死死握住船舷,臉上寫滿驚懼與興奮交織的錯愕。
    海浪奔湧,鯨血與風雪交織成一場冰海的祭典。圖勒獵者與鯨魚的死鬥,已成驚心動魄的序幕。那頭弓頭鯨的眼睛泛著猩紅的光,仿佛有某種古老的憤怒在其中燃燒。它轉過龐大的身軀,猛地朝皮艇衝來——巨口張開,黑洞般的喉嚨仿佛要吞噬整個艇隊,白森森的鯨齒在陽光下如刀如鋸,海水在它胸鰭間狂卷。
    艇首的壯漢眼中一閃寒光,試圖再投一支魚叉,但那鯨魚的速度遠超預判——“轟!”鯨魚猛然一咬,將皮艇邊緣緊緊咬住,鋒利的齒列撕裂厚實的海豹皮,發出刺耳的裂帛之音。鯨脂層“啵啵”炸裂,水花飛濺,艇身被扯裂得像破布一般。冰冷的海水瘋狂灌入,整個艇身劇烈傾斜,失去平衡。
    “哇啦!”艇尾的劃槳女高喊,下一瞬整艘艇被掀翻,二男三女齊聲驚叫,如落羽般跌入海中。水麵炸起白色浪峰,繩索、魚叉、殘木四處飛散。
    鯨魚甩頭,將那破艇甩成兩截,碎木片混著鯨脂漂浮海麵,它最後露出弧狀的脊背,猛拍尾鰭,掀起一柱衝天水牆,激起海空震響——
    “轟——!”水柱砸落,落水聲如萬箭齊發,嘩啦啦如瀑布墜海。整片水域像被天神怒擊,一瞬間亂作一團。
    圖勒人浮出水麵,踉蹌呼吸,冰海像刀,冷得讓骨頭都刺痛。他們死死抱著漂浮的鯨脂囊、殘破的艇身、斷裂的槳,喉音咒語般的喊聲劃破風浪:“哇啦哇啦!咕嚕咕嚕——!”
    其中一名女獵者的長發在水中鋪散,如水草漂浮,她緊咬牙關,抓著一截鯨骨魚叉浮柄,試圖遊向同伴;另一名吟唱女試圖靠攏那名掌舵的男子,手臂顫抖卻不鬆開繩索。那名艇首壯漢已將鯨脂浮囊綁在自己腰間,掙紮著朝落水的第三名女獵手遊去,但冰浪如牆,將他一次次拍回原地。他們沒有尖叫,沒有恐慌,隻有沉重的呼號和頑強的掙紮,每一下劃水都像與死神纏鬥。
    “快看!”阿涅賽猛地喊道,語調壓抑著焦急,“他們的皮艇沉了!”
    李漓臉色一沉,眸中一凝,瞬間鎖定那一片浮沉的人影:“他們落水了!格雷蒂爾,轉舵過去,我們必須救人!”
    格雷蒂爾皺眉,一手死死握著舵柄,另一手指著遠方海麵:“姐夫,你瘋了嗎?那頭鯨還沒走遠!轉過去,一不小心我們也得翻。再說,那可是圖勒人!救上來要是反咬我們怎麽辦?”
    蓓赫納茲冷冷一笑,披風一甩:“艾賽德,仁慈沒錯,但那是冰海,不是花園。他們自己玩命,出事了憑什麽拉我們陪葬?讓海決定他們的命運。”
    赫利在一旁搖頭,神情冷靜:“我讚同。海水太冷,他們撐不了多久。我們要是硬救,隻會把麻煩帶上船。”
    托戈拉低聲出聲:“主人……鯨魚受傷了,不太可能再繞回來。但不救他們……這些人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這時,阿涅賽猛然拉住李漓的胳膊,目光堅定:“艾賽德,如果是我們落水,也希望有人伸手。你去吧,我支持你。”
    烏盧盧站在一旁,瘦小的身軀在風中顫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圖勒……壞……烏盧盧怕……”但她的眼神卻死死盯著那片海麵,那五個掙紮在浪中的身影在她瞳孔中顫動,記憶與懼意交織如冰浪般翻湧。
    李漓深吸一口氣,語氣中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格雷蒂爾,請過去救人!人命關天!”
    格雷蒂爾對李漓歎氣罵道:“姐夫,你這東方人的仁義……真麻煩。但奧丁確實喜歡敢做傻事的人。好吧!”隨後,格雷蒂爾目光如劍,掃過眾人:“都想想布拉特哈爾德的諾斯精神——勇士不拋棄落難者!轉舵!夥計們,放下繩索、丟出木板——給這些海鬼們一個活命的機會!快,別等那鯨魚回頭!”格雷蒂爾猛地一拉舵。
    船員們雖嘀咕不休,但終究手腳麻利。“奧丁之怒”號迅速轉向,巨帆高張,在海風中獵獵作響,船身劃破海浪,如鐵獸般衝向落水者。海麵波濤漸起,鯨魚的黑影在水下徘徊幾圈,終於緩緩隱沒在遠處的霧靄之中,似乎已帶傷遁去,但仍讓人心有餘悸。當船靠近落水處時,那五名圖勒獵者驚恐地望著這艘龐大的諾斯長船,眼中寫滿絕望、警惕與緊張。
    船員們飛快地將綁有繩索的木板與鯨脂浮具拋向海中,木板在浪中起伏,如島嶼般緩緩靠近那五個圖勒人。
    “上來!”李漓高聲喊道,站在船舷邊,衣袍被海風鼓起,“我們救你們!別怕!”
    但圖勒人一動不動。語言不通,聲浪又高,那些詞句落在海麵上,隻成了含混的風聲。皮膚蒼白、嘴唇發紫的圖勒獵人們緊緊靠在一起,目光死死盯著李漓一行。艇首壯漢揮起拳頭,作出威嚇姿態,目光凶狠,像一頭瀕死但仍掙紮的狼。旁邊一名女獵手甚至試圖拉著另一女伴遊離木板,但隻掙紮了幾步,便被浪花拍得嗆咳連連。他們的體力正在迅速耗盡,冰海如刀,死亡就像那隻潛伏的鯨魚,仍在暗處張望。
    壯漢回頭看了一眼夥伴,眉頭緊鎖,喉中咕噥了一句古語,像是在做決斷。他們彼此對視,眼神中滿是掙紮:是賭一線生機,冒著淪為奴隸的危險;還是就此沉入鯨血染紅的寒海,無聲無息地死去?終於,壯漢一把抓住靠近的木板,猛然吼出一聲:“咕嚕——!”像是在鼓勵身邊人。其餘人終於開始行動。另一名男人拉起其中一名女獵手,將她推進浮板方向;那名吟唱的女子一邊抓著鯨脂囊,一邊嚐試穩住晃動的身體;最後那名劃槳女則麵色麻木,在壯漢怒視下艱難遊動。他們相繼抓住繩索,在風浪與凍水中艱難拉近。甲板上傳來一聲令下,幾名諾斯水手合力拉繩,將他們一一拉上船。
    壯漢第一個翻上甲板,渾身濕透,像一尊被海水洗淨的銅像。他喘息著,牙關緊咬,雙拳還緊握著。他回頭衝著同伴大吼一聲,像是在驅散心頭最後的恐懼。接著是三女一男相繼登船。那名最後上的青年雙腿打顫,幾乎是被托戈拉和格雷蒂爾拖上來的,一登船便跪倒在甲板上,雙手撐地,不停喘息,牙齒咯咯作響。圖勒人沒有一人開口感謝。他們彼此迅速靠攏,蜷縮在甲板的角落裏,如同一窩受驚的狼仔,背靠背護住彼此。壯漢站在最前,肩寬如牆,擋在船員與女人之間。他的喉嚨仍不時發出低沉的咆哮,像是在驅趕接近者。另一名男子也站起,握緊殘斷的槳柄,眼神防備如刀。三名女獵手亦在環顧四周,其中兩人手中仍緊攥著魚叉殘片,另一人抱著鯨脂囊,低聲念誦咒語,聲音微顫如風中細線。她們的辮子貼在臉上,沾著海鹽、血跡與恐懼,卻無一人啜泣。
    船員們一時間也不敢靠近,交頭接耳、神情複雜。
    “嘖……真像群野狼。”赫利低聲說。
    格雷蒂爾望向李漓,“姐夫,接下來,你自己來應對他們。我不知道該怎樣跟這群北極幽靈打交道。”
    蓓赫納茲走近李漓,輕聲冷笑:“你想救他們,我沒攔著。但你別指望他們感恩。他們不是我們,他們隻信鯨靈和血。早就說了,他們不懂感恩,要我說,就憑他們現在這副態度,扔回去也未嚐不可。”
    李漓沉默了片刻,看向圖勒人那團濕漉漉的身影,輕聲答道:“有時,救人不是為了感恩,而是為了作為一個人類,該有的樣子。”
    霧氣漸濃,船身輕輕搖晃,鯨血早已被海潮衝淡,隻剩海麵浮光一片慘淡。而甲板一隅,那幾個抱成一團的濕漉漉的身影,依舊緊緊蜷縮成一塊沉默的影子,像幾條在寒風中受傷的北極狼。壯漢半蹲在最前,握緊拳頭,低聲咕噥著防備的咒語。那名年輕男子臉色發青,手腳凍得僵硬,卻仍死死貼著身旁的一位女子。就在氣氛即將僵化時,那名年長的女獵者站了出來——正是之前坐在艇尾劃槳的那位,她的頭發已有灰白,三股長辮中綴滿了細小的骨珠與鯨牙,象征著長年累月的航獵經驗。她緩緩走出同伴的保護圈,渾身仍濕透,卻穩如岩石。
    這個圖勒女人的目光一一掃過船員,最終定格在李漓身上,她張口,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咕嚕咕嚕……哇啦哇啦——”接著,這個圖勒女人跪在甲板上,緩緩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動作沉穩、平和,卻透出濃濃的請求意味。她仰頭望著李漓,眼中沒有卑微,隻有一種極度克製的誠懇和堅毅——那是一個母親式的請求,一個護族者的低頭。年長女獵手的手仍伸在空中,掌心向上,那份含蓄的懇求在海風中微微顫抖。李漓沒有立刻答話,隻是看著她的眼睛,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李漓轉頭對赫利說:“去,把幹衣服拿來,船上有多的,給他們換上。”
    赫利皺了皺眉:“你是說……現在?”
    “是,”李漓語氣平穩,“別讓他們凍傷。”
    赫利撇嘴,卻沒爭辯,轉身去了船艙。不多時,她帶著一堆粗布衣物回來,丟在圖勒人麵前,拍了拍手,“來吧,野人們,這比你們那張鯨皮要幹淨些。”
    壯漢警惕地看了赫利一眼,年長女獵人點了點頭,接過衣物,分發給同伴。接下來的場景卻讓眾人都有些愣住。圖勒人沒有絲毫猶豫,更無半點羞怯。他們當著眾人麵,直接脫去濕透的皮衣與裘褲,露出被凍得發紫的皮膚與黝黑的筋骨,毫無掩飾地一件件換上幹衣。三名女獵手亦是如此,毫無羞恥意識,動作利索如風。李漓沒有打斷,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注意到,那名年長女獵手在換完衣物後,悄悄把脫下的鯨皮衣疊好,疊得極其整齊,放在角落,如同祭品。
    當圖勒人脫下貼身衣物時,赫利“哎呀”一聲轉過身去,托戈拉則咳了一聲幹脆背過身。
    阿涅賽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還掏出隨身的炭筆,嘴裏嘀咕:“這骨架比例……哇……”
    格雷蒂爾瞪著她:“阿涅塞,別惹事,你是在寫生還是在找死?”
    阿涅賽咧嘴笑了笑:“難得嘛……她們的曲線和我們完全不同,肩膀短,髖骨寬,肌肉像編的繩子。”
    “阿涅塞,你的興致不錯,居然這時候還有心情品鑒野人的身體曲線,”蓓赫納茲冷冷一笑:“這些圖勒人對羞恥的理解,大概隻和風雪有關。”
    李漓輕聲回應:“感念不一樣,不代表就不是人。”
    而換好衣服後的圖勒人重新抱作一團,仍蜷縮在甲板一隅。神情依舊緊張,卻不再如初上船時那般慌亂得近乎驚懼。他們的眼神仍帶著警惕,但那種野獸般的戒備,已悄然退去幾分。那名年長女獵者緩緩起身,步履沉穩地朝李漓走來。她全身還在滴水,骨珠在辮發間輕輕晃動,發出細微的響聲。她緩緩跪下,掌心向上,低聲道:“咕嚕……哇啦……啊嗚哦。”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壓抑許久的疲憊與堅決。那是一種古老的語言,句式短促、粗糲,如風中獵人呼喚狼群,又似極地吹雪中,荒原盡頭的一隻鳥發出的求生呼號。她邊說邊比劃,動作緩慢卻富有節奏。她俯身,用指尖蘸著發梢滴下的水,在甲板上勾勒出陸地的輪廓——那是一道彎曲的海灣,其旁點了幾下,似是帳篷或冰屋分布。接著,她兩手作勢拉韁,反複往複,模擬拉雪橇的動作。最後,她抬起頭,手指遠方那團彌漫霧氣的方向。
    李漓望向那名年長女獵者,又回頭看著那一帶海天交界的霧靄。他緩緩點頭,低聲道:“我們送你們回去。”隨即轉身,對格雷蒂爾說:“把船朝霧那邊靠攏。附近應該有陸地和村落。按照她的指引過去,也許還能換些情報或補給。”
    格雷蒂爾咂咂嘴,撓了撓頭盔下那團亂發:“姐夫,你就是心太軟……去了他們的窩點,說不定今晚就被煮成湯喝了。”
    李漓淡淡一笑:“怕他們的話,還談什麽開拓殖民地?文蘭的土地,可不是靠他們自覺騰出來的。”
    格雷蒂爾翻了個白眼,嘴角卻微微揚起,像是無奈地認輸,又有幾分佩服:“姐夫,你這人啊……理是這個理。行吧,奧丁喜歡勇敢的傻子。”格雷蒂爾高聲喊道:“夥計們,聽好了——按那女野人比劃的方向,轉舵!”
    船員們迅速動了起來,調整索具、收帆放纜。桅杆上的帆布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船身在細碎的波浪中緩緩轉向,如同巨獸在冰海中調整身形,蓄勢待發。那名年長的圖勒女獵者站在舷邊,滴水的長發貼在她厚實的皮衣上,雙臂伸出,指向遠方的海霧。她一邊低聲咕噥著圖勒語的短句,一邊緩慢卻堅定地指引方向。她的眼神穿透霧氣,緊緊鎖定那團模糊的灰影,仿佛那裏藏著一條早已熟悉的歸途。
    格雷蒂爾靠近李漓,壓低聲音,語氣中多了一絲罕見的遲疑:“姐夫,我得提醒你……我們可能已經偏離了航線。按理說,不論是我原先用的海圖,還是你在弗拉泰島隱修院地窖裏找到的那份古圖,這一帶……全都是深海,根本就不該有陸地。”
    李漓微微一笑,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那團漸漸清晰的霧影:“那就更該去看看了,不是嗎?”
    “奧丁之怒”號破浪前行,緩緩駛入濃霧深處。海麵上,浮冰開始稀疏,波瀾漸起。遠處冰山的邊緣不斷崩解,碎冰接連墜入海中,發出清脆的叮咚聲,仿佛極地神靈在黑水深處輕扣指骨。那聲音節奏緩慢,悠遠冷冽,如同一首為鯨血送別、為迷途引路的冬日挽歌,在風中低低吟唱。船越靠近那灰影,空氣便越加凝重,仿佛連時間都在霧中放慢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