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洗澡很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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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吉奇加米湖——那是廣袤如海的蘇必利爾湖在奧吉布瓦人口中的稱呼,吉奇加米湖的西北岸的納加吉瓦納昂部落,正被一層輕霧籠罩,仿佛大地之靈在低語。部落坐落於湖濱一處高地,四周環繞著楓林、白樺與針葉林,紅、黃、金交織,如火焰在寒風中燃燒。厚厚的落葉鋪滿地麵,踩上去沙沙作響,宛如林地在呢喃。湖水輕輕拍打著礫石灘,節奏如心跳,卻帶著一絲刺骨的寒意,預示著冬日的逼近。李漓在一望無際的湖邊伸手接起幾滴水,嚐了一嚐,是淡水!李漓終於找到了坐標,這裏應該是北美的五大湖區,不過,他不打算對同伴說出這些,當然一種神秘的禁術使李漓也說不出這些。
幾十座威格瓦姆帳篷點綴於林間空地,用柔韌的樺樹皮搭成拱形屋頂,煙囪孔中升起縷縷炊煙,攜著烤魚、玉米餅與野米粥的香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縹緲白霧。孩子們裹著鹿皮袍,光著腳在沙灘上奔跑,笑聲如鳥鳴。他們用小棍模仿大人劃槳,假裝捕魚,又在湖畔撿拾銅片和落葉,幻想那是祖靈的贈禮。婦女圍坐火堆,手中忙碌:有人編織獸筋網,有人用石刀刮鹿皮,也有人搗碎野米與曬幹的藍莓,口中低唱古老的歌謠,讚頌湖靈的慷慨,並祈求冬天的溫和。男人們則在湖邊修補獨木舟,那些舟身鑲嵌著閃光的銅片,取自不遠的礦脈,被視作祖靈的金屬,象征著庇佑、力量與好運。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湖風與鬆脂的清香,夾雜著淡淡銅鏽味與落葉腐香,仿佛整片大地都在緩緩呼吸——古老而生機盎然,又隱隱透露出季節交替的肅穆。
遠處,湖麵如巨大的銅鏡,反射著低垂夕陽的金輝。漁網在淺灣輕輕起伏,偶有銀魚躍出水麵,激起晶瑩水花。而風中已有徹骨寒意,族人正忙著囤積食物,預備迎接漫長的冰雪。部落在寧靜中蓄勢,如一頭蟄伏的森林生靈,聽從吉奇加米的節奏起居呼吸。這裏的人們依氏族而居,或為鶴,或為熊,或為魚,每個氏族擁有自己在社會中的職責與位置,共同維係和諧、分享與對自然的敬畏。深秋的生活圍繞著季節性勞動旋轉:采集野米、狩獵鹿群、熏製魚肉……一切都在與湖水的溫度共鳴,隨霧氣的濃淡而變化。
李漓一行人隨著返回的奧吉布瓦人抵達此地,最初,他們被視作從天而降的英雄——那些身披鐵甲、揮舞鐵器的外來者,曾在危難之際擊退強敵易洛魁人。部落長老們以莊重儀式迎接他們:一隻古老的煙鬥,在火堆旁繞圈傳遞,每人吸一口,吐出煙霧祈求和平與祖靈庇佑。隨後是豐盛的盛宴——烤鹿肉、野米粥、藍莓醬與鮮魚堆滿木盤。鼓聲、手鼓與骨笛合奏出祖先的旋律,人們圍火起舞,腳步如浪,歌聲則讚美“來自遠方的鐵”與“湖水賦予的銅”。
在李漓一行人到達納加吉瓦納昂部落的前五天,整個納加吉瓦納昂部落的目光與心神,始終停留在那位老首領的離世這件大事上。從戰場帶回遺體的那一刻起,族人們便在湖邊築起了不滅的火堆。那火焰晝夜燃燒,整整五日不熄,象征著靈魂在世間的旅程尚未終止,也象征著族人之愛仍未斷絕。在深秋冰冷而漫長的黑夜中,那團火光仿佛一顆心髒,在大地上跳動,為整個部落帶來最後的溫暖與莊嚴。
第五日清晨,霧氣尚未散盡,蒼灰色的天空低垂,仿佛天地也為之低首。部落終於舉行了葬禮。男子們先將老首領的遺體抬至湖畔的祭台,用吉奇加米的湖水與甜草細致擦拭全身,洗淨血跡與塵土。甜草燃燒時散發出清新的香氣,傳說可引導靈魂不迷失於幽冥之路。長發被梳理得整整齊齊,以銅針纏結成戰士的編發;他身披最華美的鹿皮袍,綴滿貂毛與貝殼,腰帶上則飾有一枚世代相傳的銅片。族中最年長的女巫在他額上繪下螺旋圖案——那是生命循環與祖先之路的象征。
長老們圍坐一圈,口中吟唱哀歌。那歌聲低沉而緩慢,講述他如何在吉奇加米的狂風中追逐大魚,如何一矛刺穿入侵者的胸膛,如何帶領氏族度過饑荒與寒冬。每一句都像在岩石上刻痕,把他的名字銘入部落的記憶。隨後,他的遺體被包裹於樺樹皮中,外側以獸筋纏緊。隨身物品被鄭重放入:那支陪伴他半生的煙鬥、一袋楓葉煙草、一串紅銅藥囊,還有幾枚孩童送上的小銅片——這是靈魂的船票,能在另界換得祖先的引導。淺墓早已掘好,位於高地之上,麵朝北方。石板覆蓋其上,象征大地最終的懷抱。北方是奧吉布瓦人心中祖先歸處之地,寒冷、靜謐、遙遠,卻充滿敬畏與希望。
葬禮期間,婦女們披散長發,跪地哭泣,口中發出斷續的哀嚎,有人撕扯頭發,有人將藍莓汁塗抹臉頰與手臂,象征淚與血的獻祭。她們撒下幹落葉、藍莓、鹿脂與野米,那是大地的祭品,也是對逝者的最後饋贈。孩童們悄悄走上前,將手中的小銅片一一放入墓中。有的來自湖邊拾得,有的是父親磨製給他們的護身符。他們用稚嫩的聲音對祖靈祈禱,願老首領能順利越過霧氣與寒風,找到祖先的火堆。男人們圍繞墓地敲擊戰鼓,每一次鼓聲都像是召喚湖水回應,他們用最低沉的嗓音祈禱。
葬禮方畢,炊煙未散,鼓聲猶在耳,長老們已將目光投向另一樁大事:為老首領之女擇婿——而他們早已心中有數,那人正是老首領臨終所托之人,李漓。這些年邁的長老們,臉上溝壑縱橫,目光卻如老鷹銳利。他們腰佩銅飾,指節粗大,低語時語調如風穿林,他們盯著李漓,就像盯著一件來自祖靈的贈禮。他不僅擊退了易洛魁人,還贏得了老首領臨終一握——在他們看來,這既是英勇,也是命運的繼承。他們要促成一樁結合:讓李漓娶老首領的女兒——比達班。為了讓這位遠方的鐵器之人“順利”理解並接受,比達班早早“收買”了唯一能與李漓等人溝通的橋梁——凱阿瑟。凱阿瑟起初還有些猶豫,但當那串銅手鏈在火光中搖曳,發出低沉悅耳的金屬顫音,凱阿瑟的態度變得果斷而順從,幫人家找個上門女婿又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她所要做的僅僅隻是裝個糊塗而已嘛。
於是,納加吉瓦納昂部落開始準備一場規模盛大的婚禮儀式——威迪根迪溫,意為“合為一體”。這是一場融合銅文化與祖靈信仰的婚姻儀式,持續整整三日,每一日都象征著時間的不同維度:過去、現在與未來。
第一日:盛宴,記憶之日。湖畔升起五堆大火,香味四溢。鹿肉、煙熏魚、玉米餅、野米粥、藍莓果醬堆滿木碗。族人圍坐而食,歌聲、鼓點與孩童的笑語交織成湖邊的交響曲。諾斯人喝得滿麵通紅,格雷蒂爾高聲講述他如何斬鯨尾、鬥風暴,引得孩子們圍成一圈。圖勒人靜靜旁觀,偶爾遞出帶有銅飾的小禮物,交換笑意。李漓隻是隱約感覺氣氛有些熱切,但不以為意。他本想將這場盛宴看作對他們的謝意,誰料這隻是開端。
第二日:煙與贈禮,誓言之日。長老們點燃甜草、雪鬆與鬆枝,濃煙在湖邊飄繞如霧。李漓被請至湖畔的石壇前,那裏擺著一個由紅銅鑄成的花壇,象征豐饒與生育。沒有任何解釋,他被“溫和地”推進儀式。一名長老莊重地將一根綴有鷹爪與貝殼的銅鏈掛在他脖子上,口中念念有詞。李漓禮節性地回贈了一把短鐵刀——那是他的隨身之物,在他看來隻是一點回禮。但族人卻爆發出震驚與敬畏的低呼,仿佛見證了“銅與鐵的融合”,他們紛紛稱這為神靈的交匯,是祖靈的默許。凱阿瑟站在一旁微笑,眼神遊移,不肯多說半字。
第三日:歌與火,契約之夜。夜幕降臨,火堆熊熊燃起。長老們圍成圓圈,吹奏骨笛,低聲吟唱著古老的婚禮祈禱文,旋律悠遠,像湖水緩緩拍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漓站在火光邊,看著那一圈圈跳躍的銅飾、羽毛、獸皮,還有比達班不遠處那靜靜佇立的身影,不禁低聲問道:“他們這沒完沒了的,到底還要搞多久?這都第幾個儀式了?”李漓的話是對著不遠處的凱阿瑟說的,語氣裏已帶上幾分不耐煩與疲憊。
凱阿瑟聞言,神情微微一動,語氣卻變得模糊起來:“呃……他們說的是本地奧吉布瓦語,我完全聽不全懂;而那個女人講的德納語也偏得厲害,我隻能聽個大概……不過嘛,我勸你今晚——最好老實點,別亂動。”
李漓心頭一跳,神情隨之一緊:“你到底知道多少?”
凱阿瑟歎了口氣,眼神略微閃躲,像是在權衡要不要多說,片刻後,低聲回答:“她叫比達班,意思是‘黎明來臨之前’。名字挺好聽的,人也挺好看,至少在這片湖邊部落裏,是眾人眼裏的美人兒。比達班之所以能說幾句德納人的語言,是因為她的外婆是德納人。”凱阿瑟頓了頓,聲音輕了下去:“至於其他的嘛……”說著,凱阿瑟將那串銅手鏈從袖口滑入自己的衣袋,輕輕拍了拍袋口,像是封住了一段秘密。然後她轉身離去,步伐輕快,背影卻透出一絲幸災樂禍的從容。隻留下最後一句意味深長的低語:“等天亮,你就什麽都明白了。”
火光跳躍著,像一條在夜色中遊走的銅蛇。就在這氛圍濃至極致的時刻,比達班緩緩走來。她披著一襲綴滿銅珠與羽毛的獸皮長袍,隨著步伐,銅飾微微作響,似低語亦似召喚。她的臉上繪著紅黑交織的圖紋,額頭上的螺旋紋路一直延展至雙頰,象征輪回與聯結。她的眼神如湖水般平靜而深邃,沒有猶疑,沒有羞澀,隻有一種難以拒絕的莊嚴。比達班走近李漓,抬手,輕輕握住他的手——既像是引導,又像是一種無法抗拒的確認。接著,她領著他繞著火堆緩緩走了三圈。族人們頓時爆發出熱烈的歡呼。第一圈,象征過去;第二圈,象征現在;第三圈,則是未來。銅鈴與鼓聲交織而起,火光映照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宛若某種不可回頭的命運,已然開始。孩子們笑鬧著撒下藍莓、彩葉與花瓣,說這是湖靈的祝福;婦女們唱起婚歌,節奏悠揚低緩,歌頌銅與鐵的結合,就如同湖水與岩石,雖異質,卻永不分離。落葉在風中紛飛,仿佛自然本身也在慶祝這樁“天賜”的婚配。
李漓站在比達班身旁,一時語塞。他既不願當眾失禮,又無法當場否定一場在族人祈願中完成的儀式。他能感到那隻手掌溫熱、堅定,仿佛握著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整個部落對他命運的托付。
李漓低頭喝了一口野米粥,尷尬地咕噥道:“這粥裏放了不少蜂蜜……倒也不錯,就是這儀式——耗時真的太長了!”李漓此刻仍然還未意識到這根本不是單純的款待或結盟儀式,而是徹頭徹尾的婚禮。
但長老們根本不在乎李漓在說什麽。他們圍著他哈哈大笑,輪番拍著他的肩膀,笑聲震天,就像在祝福一頭被選中配種的神牛,滿懷“繁育希望”的熱情。
李漓有些發懵,隻得回頭看向一旁的阿涅賽。她正蹲在火堆邊,神情專注,畫筆在紙上飛舞,勾勒著這場熱烈又混亂的儀式。
“阿涅賽,”李漓壓低聲音,半是求助,半是自嘲地說,“你得把這場儀式畫得莊嚴一點,我正在和這個部落締結同盟……回頭說不定還能賣個好價錢。”
阿涅賽唇角微揚,畫筆未停,語氣卻淡淡一挑:“艾賽德,你就這麽確定……這是在結盟?”她的語調平靜得像湖麵,隻有那一抹略帶嘲弄的笑意,像風中微起的漣漪,在李漓心裏泛起了一絲不安的波紋。
遠處,李漓的隨行隊伍早已被熱情的奧吉布瓦人拖入狂歡之中。鹿肉、野果酒、楓糖酒如洪水般流淌,火光四起,鼓聲如雷。格雷蒂爾喝得滿臉通紅,舞步蹣跚,仍高呼:“這酒比我們冰島的麥酒還烈!幹了,新世界!”
烏盧盧興奮地學跳族人的舞蹈,雙手揮舞,腳步亂顫,像隻旋轉的小棕熊;凱阿瑟與幾名獵手比箭,輕鬆命中草靶,引來一片喝彩;蓓赫納茲則挑挑揀揀,試戴部落婦女們贈送的銅飾,笑靨如花。
直到格雷蒂爾抹了把嘴上的油光,才心滿意足地帶著那位一貫沉默寡言、卻忠心耿耿的圖勒女獵手回了帳篷。他是這群男人裏最“本分”的一個——雖然平日嘴皮子毒得像曬幹的鯡魚,但在這類事上,從不越界。不多時,那幾位圖勒男子也默默起身,陸續返回本族的營地。他們與伴侶之間有著一種不張揚卻堅定的忠誠,性子內斂,卻冷不丁透著幾分嚴肅的驕傲——他們從不會做出讓妻子低頭的事。至於那一群諾斯水手嘛……早就在人群散亂時,隨著幾個笑意熱烈的部落女子鑽入了林間,開啟“交流狩獵技巧”的夜課。語言不通從不是障礙,女人們的慕強本能與水手們漫不經心的浪漫博愛,早已足夠促成一場場“探尋自然奧秘”的即興合作。篝火照不到的地方,葉影婆娑,時不時傳來些“文化融合”的動靜。
另一邊,蓓赫納茲已經悠然地坐在火堆旁,手中正啃著一塊烤得焦香的野牛肋排,姿態懶散卻從容,仿佛這天底下沒有什麽能讓她動怒或動容。她身旁是烏盧盧和伊努克,三人一邊烤火一邊閑聊,對李漓又一次被卷入某種“莫名其妙的部落風俗”,毫無興趣,也毫不驚訝。托戈拉則獨自守著警戒,坐得略遠些。她不言不動,眼神時不時掃向李漓那邊,目光沉靜如夜水,冷而克製,宛如叢林中潛伏的母豹。
這時,赫利氣衝衝地踱了過來,披風被寒風鼓動,獵獵作響,整個人就像一團被北風攪亂的怒火。
“那哪是什麽結盟儀式啊?簡直就是婚禮!”赫利的聲音在夜風中帶著火星。
“他說他是在結盟,你就當他是在結盟吧。”蓓赫納茲頭也不抬,咬下一大口肋排,語氣輕鬆自然,“又不是第一次了,習慣就好。”
赫利卻不依不饒:“萊奧那個混賬,我是真搞不懂他,怎麽就專挑那些不洗澡的土著女人下手?”
“你說誰不洗澡呢?”伊努克眉毛一挑,立刻頂了上去,“我上周才在雪地裏搓了好一通,凍得我差點就膝蓋都沒知覺了。”
“倒是你吧,赫利。”伊努克頓了頓,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天氣,卻鋒利如刀,“我記得你已經一個多月沒洗了吧?”
“這個鬼地方人多眼雜,又沒像樣的木屋,我洗澡怕被人看光。”赫利皺著鼻子,語氣理直氣壯,“而且水冷得跟刀子一樣,洗澡等於自殺。”
“洗澡真的有那麽重要嗎?”烏盧盧忽然開口,語氣天真,仿佛在問“星星為什麽會亮?”烏盧盧若有所思地補充:“我前天還用一塊鹿皮搓過身子呢。”
眾人一時語塞,沒想到她會認真地參與這場“戰術級”洗澡討論。正當氣氛陷入詭異的沉默時,凱阿瑟笑嘻嘻地挑了挑眉,順勢補刀:“我怎麽覺得,赫利說的那個‘不洗澡的土著女人’,其實說的就是你吧,烏盧盧?我們可從沒見你下過水。”
“我洗過的!”烏盧盧立刻大聲抗議,嘴裏還嚼著鹿肉玉米餅,聲音含糊得像在宣誓,“我出生的時候就洗過一次!是我媽告訴我的,那是第一次。”烏盧盧咽下食物,認真地掰著手指數:“第二次嘛,要等我結婚——就是嫁給漓的時候;最後一次,是我死了去見我爸媽的時候。”烏盧盧說得認真無比,像是在念某種祖訓,語氣裏甚至帶著點驕傲。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連托戈拉都被逗得輕輕搖了搖頭,蓓赫納茲差點把肋排掉進火堆裏。
“烏盧盧,你這是什麽……宗教儀式級別的洗澡邏輯?”赫利哭笑不得,眼角都笑出了淚花。
烏盧盧卻依然神色莊重,語氣像在祭壇上誦念古訓:“我們族人相信,每洗一次澡,就會燒掉一層靈魂。靈魂要留得久,就不能亂洗澡。可結婚的時候必須洗一次,不然女孩就不會變成女人,生不出健康的孩子。”
這話一出口,眾人紛紛噎住,連笑都笑不出來了。
片刻後,蓓赫納茲第一個回過神來,咬著一口野牛肉,搖頭道:“原來你們的靈魂,是靠身上的泥垢當棉被保暖的?”
“不是保暖,是屏障。”烏盧盧一本正經地更正,“洗太多,魂就溜走了。那些天天洗澡的外族人,魂早不知道跑哪去了,所以他們大多數都那麽凶,像野獸一樣。”
凱阿瑟靠在火堆旁,嘴角噙笑,輕輕吹了口氣:“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你那麽能蹦能跳——你全身的魂都還在。”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火光在她們臉上跳動,風吹起煙霧與笑聲,夜色中這一群女人笑作一團,仿佛在遠離儀式中心的角落,自成一方溫暖天地。她們的笑語像潮水,時遠時近,在林間回蕩,為這場荒唐又神聖的婚禮,添上一筆悄然的輕盈。
而此時,李漓那邊的儀式正漸入高潮。李漓仍是一頭霧水,被比達班牽著繞著火堆跳舞,步伐端正,眼神迷茫,心中還以為這隻是某種友誼盟約的古老形式。比達班的手掌柔軟而沉穩,舞步緩慢而莊重,火光在她臉上的銅粉與羽飾間流轉,使她看起來不隻是一個女人,更像是神靈與湖水共同塑造出的圖騰。
李漓剛想回頭找凱阿瑟問個明白,卻忽然被幾位笑得合不攏嘴的長老推了個踉蹌,隨即在一陣祝福聲中,被連拖帶拽地送入比達班的帳篷。
帳篷外早已點起護火,銅粉灑地成圈,宛如一隻燃燒的守護結界。幾位老婦人盤腿坐地,開始低吟古老的祝詞,聲調起伏如風穿湖麵,將帳篷外的一切人間喧囂隔絕開來。
李漓站在帳內,剛想開口說話,帳篷布卻在此刻掀開——比達班走了進來。她緩步而行,臉上彩繪在火光中閃耀,銅珠與羽毛隨她步伐輕顫,那雙眼眸清澈如夜色中的吉奇加米湖麵,深不見底,波瀾不驚。她目光中既無羞澀,也無強迫,隻有某種古老、沉靜而神聖的力量。
帳篷的帷幕在比達班身後悄然落下,世界仿佛隨之靜止。
外頭的風呼呼作響,火堆在跳動,鼓聲漸漸遠去。可在這片被銅粉與誓言封印的臨時聖所中,隻有微光映照下的銅飾閃爍、獸皮散發著的溫熱氣息……以及,一個全然陌生世界的溫柔,正緩緩靠近。
李漓怔怔地站在原地,嗓音幹澀地開口:“等等……在你們這兒,‘結盟’是這樣的嗎?”
比達班卻並未作聲。她原本就聽不懂李漓說的語言,且此刻也根本不在意李漓說了什麽。語言的屏障如風中落葉,在火光與凝視之間早已無關緊要。
此時此地,男人和女人,僅憑彼此的呼吸與目光,便已能讀懂對方的意圖。李漓看著比達班一步步走近,步伐不急,卻帶著一種無可動搖的從容與堅定。她的影子被火光拉長,銅飾在她的胸口與發間閃動,每一步都像是穿越風與火、湖與夜的儀式本身。直到這一刻,李漓終於意識到,自己恐怕正被卷入一場與最初設想完全不同的儀式。李漓眼中閃過一絲遲疑,甚至是……隱隱的慌亂。
“那個……比達班?你是叫比達班吧?”李漓聲音有些發緊,像在試圖用語言攔住命運的洪流,“是不是……是不是至少該先洗個澡?我不是說不行啊,就是……咱們身上這銅臭味……可真的有點衝鼻子啊。”
帳篷外,老婦人的吟唱仍在繼續,旋律悠長低緩,如湖麵上的漣漪,一圈圈擴散至黑夜深處。銅粉隨火光升騰,旋轉、飄散、融入空氣,仿佛整個天地都在低聲回應:——不需要洗澡。你早已被淨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