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何必這麽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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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季的塔巴裏斯坦,寒意裹挾著裏海南岸的濕風,自海灣深處呼嘯而來,裹帶著鹹腥的海霧與遙遠山林的鬆脂清香,在荒涼的平原上恣意肆虐。雪花如灰燼般零星飄落,在凍硬的泥地上堆起薄薄一層,映照著天穹中鉛雲低垂的灰光。空氣中彌漫著柴火的焦煙、發酵的羊糞氣與沿岸晾曬幹魚的腥味,那是阿莫勒冬日常有的混合氣息,粗糲、現實、令人窒息卻又熟悉。
    阿莫勒城倚山而築,靜臥於波斯北方蒼翠密林的懷抱之中。城牆由風蝕的泥磚與粗礪石塊層層壘砌,裂痕縱橫,藤蔓攀附,如歲月在肌膚上留下的傷痕。幾座方塔殘破依稀,斷垣間可見昔日的箭孔與城垛,其中最高的一座塔樓之巔,仍高懸著巴文德王朝的旗幟——綠底金獅,昂首咆哮,在晨風中獵獵作響,威儀未減。那金獅圖騰,是自詡薩珊波斯皇族血統的巴文德君主世代沿襲的象征,承載著古老帝國正統的餘暉與早已稀薄的榮光。這座城市,曆經阿拉伯征服與塞爾柱擴張,始終未曾屈服,像山間嵌入岩石的苔蘚般頑強。在伊朗高原逐漸碎裂的版圖中,這個似是而非的軍閥小政權,仍以“波斯”的名義倔強地延續,堅守著一段注定沉沒的曆史。
    然而,這片土地正處在靜默的更迭之中。昔日香火鼎盛的拜火教神廟,如今早已門庭冷落,斷壁殘垣間僅存幾座被風蝕雨洗的祭壇,香灰冷卻,聖火熄滅,唯有少數頑固的信徒仍虔誠地在灰白神台前俯首默禱。更多的火神殿則被改作新興的十二伊瑪目派天方寺,圓穹之上新築尖塔,五時召禮的穆安津之聲劃破晨昏,悠遠回蕩在城牆之內外。大街小巷中,披著羊毛長袍的什葉派教士在冰風中高聲宣講,所引的並非征服者的劍鋒,而是這裏的王族本身的皈依與歸順。
    阿莫勒城門外,冬風呼嘯,霧靄低垂。巴文德王國的巡邏騎兵偶爾馳過,身披鏈甲,披風獵獵,眼神如鷹隼般銳利。長矛在晨曦中泛著寒光,他們目光在一切可疑者身上盤旋停駐,毫不掩飾對這些“異鄉來客”的敵意與警覺——十字軍東征的陰影尚未褪去,西方人的足跡在整個中東都被視為動亂的前兆,間諜、異教徒、叛徒的名目隨時可將一支隊伍送入囹圄。
    李騰引導著遷徙隊伍從托爾托薩出發,行旅近一年,終於抵達裏海南岸。他們避開了塞爾柱帝國的權力中樞,繞行高原、山麓與幹涸的鹽湖邊緣,遠離那些被天方教教士嚴密控製的驛路與商道。沿途,他們麵對的不是戰陣,而是冷漠與排斥——比戰陣更消磨意誌。
    在邊疆的集市與哨所,教士們高舉《天方經》,要求“異教徒旅人”繳納恰法稅ziafa),隻有金幣才能換得片刻安寧與短暫通行。若無錢,則須佩戴羞辱性的標記:黃布條綁臂,鐵環掛頸——像牲畜的鈴鐺,也像對信仰的不赦標記。孩子們指指點點,叫喊“十字狗”;石塊與唾液從街角飛來,砸在車篷與行囊上,濺起塵埃與憤怒。
    希伯來移民因方言腔調與穿著的亞麻長袍,常被誤認為與十字軍串通一氣,遭到暴民圍堵,甚至毆打。吉普賽人則更不受待見——他們被視為流浪之災,無法掌控的邊緣群體,塞爾柱地方官員擔憂這類難民一旦成群聚居,會形成新的不安定因子,動搖邊疆秩序,於是命令驅離、沒收馱物,甚至焚毀臨時營地以警示他人。
    這支遷徙隊伍來自拜占庭與十字軍交錯控製的土地,身份敏感、路徑複雜,更加引人疑忌。曾有一次,塞爾柱巡騎在荒野中將他們攔下,當眾搜查馬車、掀翻帳篷,用土耳其語與波斯語混雜咆哮:“你們這些西方的狗,是十字軍的耳目,還是羅馬的叛徒?滾出真神的疆土!”
    為了避開無休止的盤查和勒索,他們隻能不斷更改路線,繞行人跡罕至的山隘與戈壁。寒夜裏,雪粒如刃,風如錐,孩子啼哭不止,駱駝在陡坡上仆倒、喘息至死,男人們咬牙拉車,女人裹著破毯走在冰霜中,整個隊伍像驚弓之鳥般縮在命運的陰影下,一步步踉蹌東行,隻為尋找一塊容身的土地。
    如今,在阿莫勒城外那片空曠的凍土坡地上,遷徙的隊伍終於暫時停下腳步,像一群風雪中瀕臨力竭的候鳥,瑟縮在這座陌生城邦的邊緣。灰蒙的天空低垂,雪片稀稀落落地飄灑,冷風挾裹著鹹濕的海氣與城牆鴉聲,呼嘯而來,仿佛要將人從骨縫裏掏空。帳篷尚未搭起,身影在寒風中踉蹌,呼吸間盡是冷鐵般的苦味。
    希伯來移民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走向收稅的本地官吏——一個肥壯臃腫、狐皮鬥篷裹身的中年人,五官鬆弛,鼻翼外翻,眼睛幾乎被脂肪擠成一條縫。他坐在一張矮凳上,咧著一張油膩的笑臉,像一條被曬得發亮的鹹魚。他懶洋洋地伸出手,粗壯的手指一枚一枚撚過金幣,發出輕微的金屬摩擦聲,嗅著那股冰冷的銅臭,咕噥道:“異鄉人,看你們這麽老實順從的份上,我們剛皈依的真神……或許會大發慈悲。”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眾人,語氣倨傲地拖長,“聽好了——別惹事,別亂走,帳篷紮緊點。等冰雪一化,就該從我們這裏滾出去,聽明白了嗎?”說完,官吏咂咂嘴,拍了拍狐裘上的雪屑,踱步離開,鬥篷在風中搖曳。那副樣子,仿佛這一筆零碎稅金隻是他無聊冬日裏的小調劑,轉身便可忘卻。
    “是!大人,您放心,我們一定守規矩!”大衛搶步上前,滿麵堆笑地點頭哈腰,語氣卑恭,連聲應和。額頭上的汗珠在寒風中瞬間結霜。
    等那本地官吏走遠,大衛臉上的笑容也隨之收斂,神情迅速沉了下來。他轉過身,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絲緊迫:“快,把灰布帆拿出來!按原先順序搭帳篷,不許亂動!火堆靠後,孩子別亂跑——動作利索點!”
    移民們聞言忙碌起來,凍僵的手指艱難地解開捆繩,灰布在寒風中抖開,啪啪作響。女人們蹲下係角,男人們用木樁錘地,孩子們蜷縮在衣物堆中瑟瑟發抖。城市在身後冷眼旁觀,而他們,在雪地上默默重建那一頂頂脆弱的生存殼體。
    於是,在城牆的陰影之下,一排排褪色的灰布帳篷緩緩升起,風中帆布獵獵作響。婦人們圍起低矮的篝火,用破陶罐熬煮稀薄的麥粥,柴煙中混合著麵粉和油脂的香氣,一點點在寒風中擴散開來。男人們忙著釘樁、拴繩、搬運破箱,動作遲緩卻機械,如同被風雪鏽住的齒輪。孩子們披著破布鬥篷,在雪地上奔跑嬉戲,追逐雪花、模仿鳥叫,但每隔片刻,便會本能地望向遠處的城門,那裏的巴文德巡邏騎兵如陰影般若隱若現,令他們隨時準備逃散。每一個嬉笑背後,都藏著一絲不安。幾位長者圍坐在一處幹草堆上,裹著破毯,低聲誦讀《托拉》的經文,聲音微顫,卻堅定如火:“主啊,我們從耶路撒冷的廢墟而來,曆經羞辱與苦難,唯願得您恩典所賜的一方安寧。”風聲中傳來嬰兒微弱的啼哭,伴隨著某個老者長長的歎息,回蕩在帳篷之間。裏海的濤聲在不遠處拍擊著岩岸,如神隻沉默的回應。整座臨時營地,如同一幅流亡與祈禱交織的畫卷——孤寂、掙紮、卻尚存希望的微光。
    相比起沉靜肅穆的希伯來營地,吉普賽人的帳篷區則如冬夜裏燃起的一簇篝火,熱鬧、明亮、不安分。他們繳納完稅金後,便立刻占據了草坡一角,七手八腳地搭起鮮豔的棚幕——紅藍相間的粗布在風中獵獵飛揚,如節日市場上的彩幔,在灰白雪色與褐土之間分外搶眼。一麵印有星月與卷紋圖案的舊旗插在營帳頂端,迎風抖動,像是某種不知名遊牧神靈的標誌。
    鑼鼓聲驟然響起,仿佛不顧風雪寒意,吉普賽藝人們已投入一場命定的表演:一個胡須濃密、麵部塗彩的中年男子在火盆旁拋擲火把,火舌在空中劃出橘紅軌跡,旋轉著穿越紛飛雪片,濺起陣陣歡呼;一旁,帕梅拉輕輕搖動手中的銀鈴,赤腳踩在踩實的雪地上起舞。她身著多層織錦長裙,色澤斑斕,裙擺旋轉如朵冬夜盛放的罌粟花。她的手腕纏繞著銀鐲與舊銅幣串成的飾環,舞動之間叮當作響,如雨打銅盤。
    帕梅拉剛剛分娩不到兩旬,麵容略顯憔悴,額頭還覆著細汗,但那種從苦難中生出的生機卻令她整個人如焰般鮮活——仿佛越是被放逐,越要活得張揚。她跳舞時時常輕輕按住腰間,眼中卻有亮光閃動,跳給嬰兒,也跳給命運。
    不遠處,一群吉普賽孩子圍著破氈鋪開的“舞台”翻跟頭、耍小把戲,一個卷發男孩從黑呢帽中“變”出兩隻雪白的鴿子,令圍觀者驚呼連連。另一個小女孩悄悄往圍觀人群中擠去,眨巴著大眼睛舉起破碗:“一枚銅幣,一笑一福。”
    吉普賽人的首領——帕梅拉的遠房表親,伊沙克·薩勒穆尼裹著灰裘,聲音嘶啞卻極具穿透力:“來呀,來呀!埃及魔術,北方之雪中盛放的奇跡!銅幣一枚,換你今夜一笑——不賺白不賺!”
    圍觀的人群漸漸聚攏,不乏本地的漁民、攤販,甚至幾位卷著羊毛披風的少年兵也悄悄站到了人群邊緣。他們嘴角掛著掩不住的好奇,有人咧嘴一笑,隨手將幾枚銅幣拋向舞台前的氈布上;也有人皺著眉頭,嘴裏念叨著“不正經”,卻還是不自覺地凝視著那旋轉的裙擺與銀鐲飛揚的節奏。
    “哼,異教的花招……”一名剛好巡邏經過的本地士兵低聲咕噥,語氣中帶著不屑,但眼角卻不自覺地停留在帕梅拉纖細卻有力量的身姿上,目光裏摻雜著警惕與某種難以名狀的好奇。他嘴上仍念念有詞:“別蠱惑人心。”話音未落,手一揚,竟也拋下一枚銅幣,站在原地不動,眼神卻漸漸柔和。
    更遠處,更多居民被這突如其來的熱鬧吸引,紛紛駐足。他們或從集市趕來,或從清真寺前轉過街角,身上帶著寒風與疲憊,但此刻都仿佛被那躍動的火焰、明亮的布幕與孩子的歡笑喚醒了些什麽。寒冬的日子沉重如鐵,而這場異族的演出,仿佛在冰雪上點燃了一簇短暫的燈火,讓人們在風雪與稅吏之外,找回片刻的笑意與喘息。
    他們投幣、鼓掌,或隻是靜靜站著,眼中映出篝火與花裙交織的光影,忘卻了征役、苦寒與信仰的分歧。哪怕隻有這一瞬,雪地上也仿佛跳躍著不屬於此地的溫暖光斑。
    而在營地深處的一頂灰布帳篷內,一個新生的嬰兒蜷縮在羊毛繈褓中,發出輕輕的哼唧聲,似乎在夢中也聽見了母親舞蹈時銀鈴的回響。火光微弱,帆布被風吹得沙沙作響,那聲細小的啼音像雪夜中冒出的一縷炊煙,溫柔卻又脆弱。同在這個帳篷裏的哈達薩將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女兒交給身旁的老婦人,低聲囑咐幾句,便輕手輕腳走出帳篷。她彎下腰,縮在一頭蹲臥的駱駝旁,舉著一隻油亮滾燙的烤雞腿,大口咬下一塊焦香外皮,又不時警覺地環顧四周。
    這隻雞腿是她剛從沙陀人商隊那裏討來的——確切地說,是阿斯蘭親手遞給她的。他一笑便將整隻烤雞塞到她手中,毫不吝嗇,盡管其他沙陀人的晚飯隻是攤餅與清水。哈達薩知道自己為何能得到這份不同尋常的關照:她為李漓生下了一個女兒。
    如今哈達薩的職責,是與幾位年邁的婦人一同守護這幾頂帳篷中的未來。除了她的女兒,觀音奴也為李漓誕下一子,而帕梅拉,也為李漓添下一女。三名嬰兒輪番啼哭,像彼此不甘落後地在雪夜中爭奪這一方異鄉土地上最原始、最微弱卻也最真實的生命存在感。
    帕梅拉的演出暫歇,拎著水壺走下臨時舞台,繞過彩布帷幕後方,倚著一根木杆歇息。她的臉色微微發白,呼吸略顯急促,額前幾縷濕發貼在臉頰上,舞裙的下擺還沾著未化的雪粒和未幹的汗跡,仿佛整個人仍沉在節奏未散的餘波中。
    哈達薩看見她,起身走了過去。她手裏還拿著那隻油亮的烤雞腿,輕輕晃著,像是某種和平的勸說,“你才剛生完孩子,何必這麽拚?”她抬頭問道,語氣雖有責備,卻藏不住關切。她將半隻雞腿遞了過去,“來,吃點肉,補補身子。”
    帕梅拉苦笑著擺擺手,“剛才那個孩子不是把鴿子放錯方向了嗎?差點飛進火盆……一直顧著善後,哪有空吃。”
    帕梅拉順手擦了擦額頭的汗,動作有些機械。停了片刻,目光越過帷幕,望向遠處營地所在的坡地,那一頂頂灰帳篷如沉默的石塊,在風雪中搖搖欲墜。
    “原以為前幾年攢下的錢還能撐一段,可這一路……”帕梅拉語氣頓了一下,語速加快,“食物、馬料、帳篷、稅金、醫藥——哪一項不燒銀子?每一筆都比想象中狠。我隻能上場表演,討賞、賣笑,能掙一點是一點。”
    帕梅拉低聲補充,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吞沒:“阿哈茲大叔說,我們這一年,不過走了全程的三分之一。照這速度……還得三年,才能到達震旦。咱們又不是軍隊,是拖兒帶女的一長串移民,走一裏路都得等孩子尿完、老人喘過。”
    哈達薩沉默片刻,啃下一口雞肉,輕輕咽下後歎了口氣,那歎息像從喉嚨深處浮起的舊傷:“眼下看起來……我們快成難民了。”
    帕梅拉沒有回應,隻是靜靜望著遠方裏海隱約浮動的霧影。風從雪坡那頭吹來,輕輕拂起她裙角,帶來一絲濕冷的腥鹹氣息。
    李騰帶著商隊緩緩駛入阿莫勒,他身披風塵仆仆的皮袍,肩背微駝,胡須上結著一層細霜,眉間盡是旅途風雪刻下的疲憊。他勒住韁繩,轉身揮臂,示意車夫們加把力,將沉重的貨車推過城門前結冰的石板路。車軸吱呀作響,車輪在半融的積雪中碾出濕滑的印痕。
    城門邊,披著狐裘的稅吏倚著石柱打量他們,眼神在滿載的車廂上遊移。他鼻子一哼,語氣懶散卻不失警惕:“遠方來的客人?貨是貨,人是人——別把麻煩帶進來!”
    李騰咧嘴一笑,神色從容,摸出一枚金幣悄悄遞過去,壓低聲音道:“大人放心,我們隻做生意,風雪再大,也擋不住誠意。”
    稅吏接過金幣,掂了掂,微微點頭,一揮手放行。商隊魚貫而入,鐵輪轆轆,馬蹄踏雪,進入阿莫勒厚重的城門之內。石板街道因日久失修而參差不平,積雪與泥水交融,濺在貨車側板與旅人披風上。街道兩側,商鋪林立,橘黃的燈籠與油燈在風中搖曳,火光如豆,照亮了這個冬夜裏寒意四溢的市集。
    阿莫勒的集市正熱鬧:波斯商人張口吆喝兜售毛毯與銅器,本地漁民將曬幹的海魚堆在竹筐中叫賣,還有手藝人鋪開染布與地毯,在寒風中不停跺腳取暖。空氣中彌漫著烤羊肉的油香、炭火的焦煙和異國香料的辛辣氣息,混合成一種讓人心頭發暖的喧囂市井味。
    不遠處,一座殘破的拜火神廟依舊佇立。幾名年老的信徒身披羊毛鬥篷,低聲在門前咒語般地念誦,語氣中滿是壓抑的憤懣:“那些天方寺的伊瑪目……他們要熄滅聖火,要抹去我們祖先的記憶。”
    而就在街對麵,高聳的新建清真寺宣禮塔投下肅穆陰影,幾名十二伊瑪目派的教士正站在門前宣講真主的慈愛與寬容。他們眼神溫和,卻在李騰與商隊經過時,不動聲色地多看了幾眼,目光中摻雜著審慎與懷疑。在這座信仰更迭、舊神衰退、貨幣流通的城中,李騰帶著他的布匹、香料與鐵器,悄然嵌入其間——像一粒雪落在尚未融化的土地上,既寒冷,又現實。
    觀音奴與李沾並肩而行,在寒風中無聲前行。兩人對視一眼,眼神平靜如水,漠然中卻帶著一種早已習慣的默契——無需言語,也不期待回應。李沾則身穿一襲灰袍,背著沉甸甸的包裹,麵色淡然,眼神警惕地掃過城牆上的衛兵與來往的騎士。他的眉頭輕輕一蹙,卻終究未作聲,也未多看一眼。神色如風霜磨礪過的石,不怒不喜,心事深藏。
    觀音奴和李沾踏入阿莫勒城內,腳步輕緩而有節奏,今日亦如往昔,寡言無聲。觀音奴裹著深色披風,步履穩健,長裙的下擺已沾滿泥濘的雪水,在每一步之間悄然拂過石板。她偶爾微微扶著腰——身子尚未完全恢複,卻沒有絲毫遲滯。他們穿行在阿莫勒蜿蜒逼仄的街巷中,街道兩側是半掩的鋪戶與低矮的土屋。漁民弓著腰扛著魚簍從他們身側走過,水漬一路滴落。幾位本地婦人正在井邊汲水,邊打水邊竊竊私語,目光在陌生人身上打量片刻,又迅速移開。偶爾有騎兵策馬掠過,馬蹄濺起地上的雪泥,一股寒風裹挾著鐵蹄與皮革的味道,擦過他們的臉頰。
    一路走來,在這將近一年的時間裏,兩人始終保持著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既非陌生,也非親近。沒有對話,也沒有刻意的回避,隻是在無聲中各守其界,仿佛命運早已將他們的關係界定在某條細不可察卻不可逾越的警戒線兩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