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悶熱的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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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密西西比河上遊,盛夏的餘熱依舊像個不識趣的客人,賴在天地之間,不肯散去。三條大河——密西西比、密蘇裏和伊利諾伊——在此交匯,形成了一片既壯麗又令人頭疼的濕地。
河麵寬闊,水色在陽光下閃爍粼粼,如同誰把一整箱金幣傾倒進水中,金光碎片隨波蕩漾,直晃得人眼花。兩岸的蘆葦瘋長得比人還高,風一吹,齊刷刷搖擺,發出低低的沙沙聲,仿佛一群愛嚼舌根的老婦,在悄聲議論誰家獵人昨夜打獵無功,空手而歸。肥沃的黑泥從腳下滲出濕潤的氣息,帶著沉重的土腥味,間或被水草的清甜和魚的腥膻打斷,混合成一股讓人又厭煩又真實的氣味。空氣像一層看不見的膠膜,黏在皮膚上,誰走兩步就覺得渾身都裹著汗水。
遠方,卡霍基亞的土丘群若隱若現。那些巨大的土堆在陽光下宛如沉睡的巨人,身上披著斑駁的草皮,脊背被炙烤得泛白發黃。炊煙一縷縷嫋嫋升起,仿佛為巨人的鼻息,隨風散開;濕地邊緣,水鳥成群拍翅,尖利的鳴叫此起彼伏,像是催促人心的警鍾。偶爾,一條肥碩的魚猛地躍出水麵,銀光一閃,濺起一圈圈水花,仿佛故意炫耀它在水中的自在,與岸上的焦躁形成鮮明對比。
李漓的隊伍站在濕地旁一處稍高的坡地上,像一群被烈日炙烤過的雕塑。每個人都熱得滿頭大汗,衣衫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仿佛剛從河裏爬出來的落湯雞。托戈拉帶來的天方教戰士們一邊擦拭鐵刀,一邊仰頭咒罵著酷熱;刀鋒反射出的寒光在烈日下刺得人眼睛生疼。格雷蒂爾的諾斯水手們則扛著圓盾,胡子和發辮上全是汗珠,心煩意亂地低聲抱怨蚊蟲肆虐,不時抬手狠拍脖頸和手臂,掌心盡是血點。比達班的奧吉布瓦人和特約娜謝帶來的易洛魁人沉默寡言,卻緊繃著肩膀,手撫刀柄,眼睛死死盯著遠處的土丘,像一群伺機撲殺的獵狼。
凱阿瑟領來的德納獵手們蹲在地上,小心地檢查火矢,把油脂厚厚抹在箭杆上,粘稠的味道在悶熱空氣中彌漫,熏得人皺眉卻又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仿佛那是即將到來的戰鬥的信號。維雅哈站在隊伍最前頭,懷裏抱著孩子,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映得她的臉泛著一層光。可她的眼神卻像狐狸般銳利而狡黠,仿佛在算計下一步的機會,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看不透她究竟是在忍受酷熱,還是在暗暗享受這場等待。這一刻,濕地的喧囂與隊伍的沉默交織,天地像一張拉滿的弓弦,隨時可能被一聲鼓點、一支箭矢,徹底崩斷。
“大活神,卡霍基亞就在前麵,看見沒?”維雅哈走到李漓麵前,伸手指向遠處的土丘群,指尖微微顫抖,卻故意讓聲音裏帶上一股獻寶般的腔調。烈日映照下,她額頭上的汗珠一顆顆滾落,卻偏偏勾起嘴角,笑得意味深長。
“那些高聳的土丘,就是他們供奉太陽神的祭壇。你們要去,就自己過去吧。”維亞哈眼神一閃,像狐狸一樣狡黠,“而我們,沒有你那樣的神力,可不想靠近那些信仰邪神的瘋子。”
話音未落,維亞哈的眼底已掠過一絲算計,仿佛心裏盤算著什麽退路,嘴角抿起的弧度,像是已經預備好隨時開溜。
“怎麽?想跑路?!”格雷蒂爾一聽,火氣噌地竄上來。他大步跨前,像猛虎撲食,一把掐住維雅哈的脖頸,硬生生將她提起,腳尖懸空。烈風吹動他亂糟糟的胡須,胡須像河邊的蘆葦一樣抖動,然而他那雙怒火燃燒的眼睛卻比火矢還要熾烈。
“你這隻狡猾的狐狸!帶著我們繞了大半個荒原,狐假虎威地收服二十七個部落,如今想拍拍屁股走人?!”格雷蒂爾的嗓音像鐵錘砸在石頭上,震得四周空氣都顫了一下。
維雅哈身後的蘇族人們嚇得心膽俱裂,撲通撲通跪倒一片。沒有人敢抬頭,汗水順著他們的脊背滑落,仿佛每一滴都帶著惶恐。他們像一群被雷霆嚇破膽的鹿,呼吸都屏住,不敢發聲。
被拎在半空中的維雅哈脖頸漲得通紅,呼吸急促,卻硬是擠出一抹笑,笑容僵硬得像裂開的麵具。“我……我隻答應帶路!可沒說要跟你們一起去卡霍基亞救人呀!”她的聲音帶著點沙啞,卻理直氣壯,厚著臉皮像慣犯被抓個正著,死不認賬。
“可你利用我們,幾乎吞並了半數蘇族部落!”蓓赫納茲冷冷地開口,聲音像是冰刃割過空氣。她輕輕轉動手裏的彎刀,刀鋒在烈日下閃出刺眼的寒光,映得人心口一緊。汗珠順著她的鬢角滑落,卻絲毫未減那份森冷,“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你這女人,滿腦子打的都是算計。”
維雅哈眼角一跳,忙不迭辯解,聲音裏帶著急切的討好:“不,不!那些部落已經信仰大活神了!我隻是代大活神管束他們的神使罷了!大活神才是那些部族的唯一統治者!”說著,維雅哈還不忘拚命朝李漓拋去一個諂媚的眼神,仿佛想借“活神”的神威給自己找條生路。
“幹脆宰了她算了!這個混蛋一路上帶著我們繞了不少彎路,現在卡霍基亞就在眼前,她已經沒有價值了。讓我這就掐死她,我忍她好久了!”格雷蒂爾咬牙切齒,怒火幾乎要把胡須點燃。他的手掌猛地收緊,力道又添了幾分,維雅哈的長辮被揪得七零八落,散亂地垂下,像風中被撕裂的鳥巢。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一瞬間,赫利慢吞吞地開了口:“大胡子海盜,你別自作主張!你姐夫還沒下令要宰了她呢。再說了,留著她,或許還有用。”赫利的語調懶洋洋的,像是隨手扔出的一句話,卻硬生生把凝固的空氣劈開一道口子。
維雅哈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連連點頭,聲音裏滿是哀求與討好:“對對對!留著我一定還有用!”哪怕脖子還被格雷蒂爾死死扼著,維雅哈依舊擠出一副諂媚的笑容,眼角的皺紋全都擠成了市井小販的討價還價褶子。那模樣,簡直像個在集市上被砍價砍到骨頭的老油子——刀子都架在脖子上了,還能硬著頭皮笑著賠聲。
比達班上前一步,伸手輕輕拍了拍格雷蒂爾的手臂。她的動作不重,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穩重。
“放她走吧。”她的聲音平靜,像浸過冰水,帶著一種讓人冷靜下來的力量。“至少讓她活著,能保證我們回納加吉瓦納昂的路上,不必再跟那些語言不通的蘇族部落一一打打殺殺。”
比達班低聲解釋著,目光卻在維雅哈身上停頓片刻。那一瞬,眼底閃過複雜的神色:鄙夷、厭煩,但也摻雜著一絲難以言明的憐憫。皮甲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她卻全然不顧,隻是更緊地攥住劍柄,仿佛要把這份克製化為鋒刃。
蓓赫納茲冷冷一笑,聲音清脆而尖銳,像刀鋒刮過鐵塊,“可惡,在這片蠻荒之地,隻要掌握兩種語言,就能掌握話語權!”她眯起眼睛,彎刀在手裏輕輕一轉,刀光在烈日下閃得刺眼,像是一道冷冽的閃電。語氣裏滿是不甘,卻終究壓下心火,低聲補了一句:“不過,比達班說得沒錯。哪怕滅了那些部族,就像拍蚊子,但蚊子再小,拍死它們時也會濺血,而且,那還是我們的血……”
凱阿瑟忽然插嘴,語氣鋒利得像箭矢:“得了,少了這隻狡猾的母狐狸,難道我們就搞不定這周圍的野蠻人了嗎?”她仰起頭,擦去臉頰上的汗水,手裏的弓弦“嗡”地一聲繃緊,似乎隨時準備拉滿。她眼神裏閃爍著冷冽的光芒,帶著近乎傲慢的自信。那一刻,凱阿瑟像是完全忘了自己同樣出身於這片大陸,姿態卻像個置身其上的“文明人”,俯瞰著其他部族。凱阿瑟昂首挺胸的模樣,帶著幾分自負,竟讓站在一旁的托戈拉忍不住咧嘴,差點笑出聲。
緊繃的氣氛被這一連串交錯的聲音衝擊得搖搖欲墜,每個人的呼吸都帶著火氣。維雅哈懸在半空,眼珠子滴溜亂轉,像隻被逼到絕境的狐狸,隨時準備再找機會鑽空子。
“格雷蒂爾,放開她!”李漓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低沉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那聲音宛如擊打在緊繃戰鼓上的重槌,瞬間壓過了熱風、鼓噪與呼吸聲。
李漓站在高地上,烈日從背後灑下,將他的身影拉得又高又長。熱風吹亂了他的發絲,額角的汗水順著臉頰蜿蜒而下,像一道細小的水痕,可在那雙眼眸中,卻燃著堅定不移的光芒,仿佛烈火中不滅的鐵石。
格雷蒂爾悶聲咬牙,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眼裏的怒焰還未散盡,胡須一抖一抖地豎著。片刻猶豫後,他終於不情不願地鬆開手。維雅哈被猛然放開,踉踉蹌蹌往後一倒,險些一頭栽進旁邊的蘆葦叢。她急忙伸手去扶,脖頸紅腫一片,呼吸粗重,卻還是第一時間抬起下巴,強撐著狡黠的笑意。
李漓轉過身,冷冷盯住維雅哈,“你們,可以走了。”李漓的語氣平靜,卻比河水冬日的冰層還要冷,“但是,把鐵製的武器和工具留下。這些東西,不屬於你們。還有——”
李漓的聲音壓得極低,字字如鐵,“請記住,在統治你兼並的那些部落時,保持對我的絕對忠誠。不然,你清楚,會有什麽結果。”這一番話,在炙烤的濕熱空氣裏,就像驟然刮過一陣陰冷的寒風,讓所有人背脊發涼。
“我們一定永遠信奉你這大活神!”維雅哈一聽,立刻像被燙到般撲通跪下,磕頭快得像搗蒜,額頭在泥土裏砸得啪啪作響,仿佛真有烈火在她身後追趕。
維雅哈身後的蘇族人突然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控製住了一般,“撲通撲通”地全部跪倒在地,動作整齊劃一,就像是有人用一根看不見的繩索操控著他們一樣。他們的身體猛地向前傾倒,仿佛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壓進了泥土裏。這些蘇族人的嘴裏還不停地念叨著一串古怪的詞語,聲音高亢而激昂,但由於語速太快,根本讓人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麽。然而,可以想象得到,這一定是維雅哈早就向他們灌輸好的所謂“神諭口號”。果然,沒過多久,這些蘇族人就像是得到了某種指示一樣,又齊聲高喊起那令人哭笑不得的祈禱來:“見鬼去吧!見鬼去吧!”這整齊劃一的虔誠呼喊聲,如同潮水一般,一波接著一波,在濕地中回蕩著,久久不散。在烈日的照耀下,這一幕顯得格外荒誕和滑稽。
“趕緊滾!”格雷蒂爾仍舊氣不打一處來,邁步上前,粗壯的手指戳在維雅哈鼻尖,聲音像雷霆般轟落,震得蘆葦都跟著一抖。他胡須抖動得厲害,活像一條豎起炸毛的貓尾巴,滿臉的怒火與不屑幾乎要噴出來。
維雅哈這次毫不拖泥帶水,連連點頭,活像一條從絞刑架上逃下來的老狐狸,慌不擇路卻又機靈狡黠。她急切地招呼族人,抱緊懷裏的孩子,催促他們將手裏新得的鐵刀、鐵斧、鐵鋤一件件丟在地上。鐵器“哐啷哐啷”砸落,堆成了一座突兀的小鐵山,在烈日下泛著冷光,仿佛有人不合時宜地在濕地邊擺起了鐵匠鋪。
東西一丟完,維雅哈連半個眼神都沒再留,抱著孩子轉身就跑。她身後的蘇族人跟在後頭,像一群受驚的野鹿,隊伍亂糟糟地鑽進蘆葦叢。那長長的綠色通道被他們硬生生擠開,塵土翻騰,蘆葦折斷,水鳥成群驚起,撲翅振空,尖銳的鳴叫像炸裂在天空的箭雨。轉瞬之間,他們的身影便被濕地吞沒,仿佛從未存在過。隻剩下那一堆散亂的鐵器孤零零地躺在原地,在烈日下閃爍著冷光,猶如一場荒誕鬧劇的遺物,靜靜見證著剛才的虛張聲勢與狼狽逃遁。
“姐夫,真的就這麽放她走了?”格雷蒂爾皺著眉,手背用力抹去額頭的汗,掌心沾滿濕熱的泥氣,他眯起眼盯著那條被擠開的蘆葦小徑,神色間帶著疑慮,好似胸口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既然她已經起了離開的心思,留下來也隻是個累贅。”李漓的聲音淡漠而沉穩,透著不容置疑的冷意。
格雷蒂爾忽然咧嘴一笑,笑容裏透著鋒利的狡黠:“哼,回去的路上,經過蘇族人的地盤時,非得讓她出點血本!你們誰也別攔著我!”話音一落,格雷蒂爾手中戰斧“鏘”然一轉,刀鋒反射出一抹冷光,猶如炎熱空氣裏驟然劈開的一道閃電。
凱阿瑟在旁冷冷嗤笑:“就他們蘇族那幫窮鬼,身上還能榨出幾滴油來?大胡子海盜哥,你也真夠看得起他們的。”凱阿瑟語氣裏帶著輕蔑。
“好了,還是談談正經事吧!”蓓赫納茲眯著眼,凝視遠方。汗珠從她的鼻尖一滴滴滑下,濺進泥土裏。“卡霍基亞就在前麵,也不知道烏盧盧她們……是不是真的在那裏,是不是還活著。”蓓赫納茲的話語有些遲疑,像是怕戳破什麽不敢確認的答案。隨即,她轉過頭望向李漓,眼神銳利,語氣試探:“接下來怎麽辦?總不見得,我們就這麽直接殺過去?要不要我先去打探一下?”
“還是讓我去吧!”凱阿瑟聲音幹脆利落,不容置疑。她猛地拍了拍胸膛,弓弦在她手裏發出一聲輕微的嗡鳴,像是一頭獵獸在低聲嘶吼。“我帶著我的人,先去探探虛實!至少,我比你更了解這些野蠻人。”凱阿瑟的下巴微微揚起,眼中燃燒著獵人的光彩。熱風吹亂了她的長發,卻襯得她神情更為狂傲。此刻,她的身影仿佛就是一頭準備孤身撕咬熊群的母豹,鋒利、孤勇,又滿是自信。
李漓凝視著凱阿瑟,沉聲叮囑:“這樣也好。但你務必小心。記住,不要和他們硬碰硬。”他的眼神像釘子一樣,冷冷釘進凱阿瑟的眼裏,帶著一股不容忽視的警告,仿佛要把她的輕狂牢牢釘在原地。
凱阿瑟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意鋒利而張狂:“放心吧,我的大活神,我可沒那麽傻!”熱風吹亂她的發絲,凱阿瑟卻毫不在意,反倒像一頭要撲進獵場的母豹,渾身都帶著野性的自信。
話音未落,凱阿瑟猛地一揮手,轉身如風,身影利落得像一支離弦的箭。她整個人的氣勢瞬間收緊,仿佛獵場上的母豹在瞬息之間繃緊全身肌肉。她身後的德納獵手們立刻反應過來,神色冷峻,動作嫻熟地拉緊弓弦、檢查箭矢,彼此間隻用眼神一碰,便心領神會。下一刻,這支小隊悄然跟上凱阿瑟的腳步,身影一一沒入搖曳的蘆葦叢。草葉沙沙作響,先是被人影撥開,又很快合攏,把他們整支隊伍吞沒。濕地的水汽與泥腥味撲麵而來,像張開的大口,將這群獵手一口咽下。
“其餘的人,原地休息!比達班,安排好警戒站崗的人!”李漓回頭,聲音沉穩有力,在濕熱的空氣裏傳開。
“我們去弄些活魚吧,這條河裏的魚不錯!”特約娜謝忽然開口,語氣裏帶著幾分輕鬆,像是故意打破緊張氣氛,卻又暗暗透著穩住人心的意味。
特約那謝提起長矛,腳步穩健,毫不猶豫地走向水邊。她的身影像一棵紮根在泥灘上的樹,安靜卻充滿力量。沒等李漓再吩咐,她已經帶著幾名易洛魁人徑直下了淺灘,濺起的水聲清脆而節奏分明,仿佛在給這悶熱的濕地敲打著另一種節拍。
夕陽一點點下沉,金色的光芒傾瀉在密西西比河麵,波光粼粼,仿佛在低聲呢喃。那呢喃聲像在訴說卡霍基亞的秘密,又像在召喚一場未知的風暴。李漓靜靜站在濕地的高地上,背影被餘暉拉得修長而孤峻。風吹動他的衣襟,汗珠順著下頜滴落,但他的眼神冷峻如炬,牢牢鎖定遠處的土丘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