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原始社會的人販子

字數:6661   加入書籤

A+A-


    天色漸亮,晨曦如一層薄紗,緩緩揭開密西西比河上遊濕地的神秘麵紗。初升的太陽灑下金色的光芒,將蘆葦叢鍍上一層暖光,河麵波光粼粼,像是無數細碎的鏡子在閃爍。空氣依舊潮濕悶熱,帶著濕地的腥味和草木的清香,晨霧在低窪處盤旋,像是一群不願散去的幽靈。遠處的卡霍基亞土丘群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像是沉睡的巨獸,靜靜等待著來者的挑戰。鳥兒在蘆葦間低鳴,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麵,濺起一圈漣漪,打破了濕地的寧靜。微風吹過,蘆葦沙沙作響,像是低語著這片土地的古老傳說。
    李漓站在隊伍前列,目光如刀,掃視著前方的卡霍基亞。他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像是披了層濕漉漉的盔甲。身後,隊伍整裝待發,托戈拉的天方教戰士們擦拭著鐵刀,刀鋒在晨光下閃著寒光;格雷蒂爾的諾斯水手們扛著盾牌,低聲咒罵著濕地的蚊子;比達班的奧吉布瓦人和特約娜謝的易洛魁人則警惕地觀察四周,手中的弓箭和飛刀隨時待命。凱阿瑟的德納人獵手們背著火矢,油脂味在空氣中飄散,像是為即將到來的冒險預熱。塔胡瓦被鬆了綁,但赫利一手握著長劍,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怕她跑了。塔胡瓦倒是一臉淡定,身上五顏六色的火雞羽毛在晨風中微微抖動,像是隨時會起舞。至於那兩隻倒黴的火雞,已經被五花大綁,和其他貨物一起被扔在一頭野牛的背上,牛背晃晃悠悠,火雞咕咕叫著,像是抗議自己的悲慘命運。
    兩個小時的路程,隊伍穿越了濕地的泥濘小徑,踩著濕軟的地麵,蚊子嗡嗡作響,像是在開一場送行會。終於,他們抵達了卡霍基亞。這地方壓根兒分不清城市和郊外的界限,沒有舊世界的城牆、城門、護城河,連個像樣的崗哨都沒有,活像個敞開大門的大雜院。越往前走,土房越密集,低矮的泥牆和草頂在晨光下泛著土黃的光澤,像是隨意堆砌的積木。房與房之間,狹窄的土路蜿蜒,地上散落著玉米殼、魚骨和破陶片,空氣中彌漫著烤肉、汗水和泥土的混合味兒。遠處的土丘祭壇高聳入雲,頂端覆蓋著稀疏的草皮,像是一頂頂巨大的綠帽子,在晨霧中顯得既莊嚴又荒涼。
    沿途的卡霍基亞本地人對這群突然闖入的陌生人反應各異。有些好事者停下腳步,瞪大眼睛打量著李漓的隊伍,像是看一群從天而降的外星人。他們盯著那些閃亮的鐵刀和鐵矛,眼中滿是好奇,竊竊私語,估計在猜這些“怪人”是不是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尤其是那十幾頭馴服的野牛,慢悠悠地跟在隊伍後麵,背上馱著貨物,牛鼻子裏噴著粗氣,引得不少本地人圍觀。幾個小孩兒甚至跑過來,繞著野牛轉圈,嘴裏喊著聽不懂的調調,像是發現了新玩具。更多的人卻對這支隊伍熟視無睹,低頭忙著自己的活兒——有的在編草籃,有的在曬魚幹,有的在磨石器,節奏慢悠悠的,像是壓根兒沒把這群武裝到牙齒的家夥當回事兒。
    比達班皺著眉,像一隻嗅到不對勁的母鹿,鼻翼輕輕翕張:“真沒想到,卡霍基亞居然是這樣的。”她眼神從土培房的草簷一路拂過正在晾網、剖魚、磨石器的人們,最後停在遠處土丘那一抹灰綠上,“這就是自稱受到太陽神保護的人們?”她說到“太陽神”時唇角輕微一沉,像期待了一陣鼓角齊鳴,結果隻見一地草席與玉米殼——滿眼市井,空無威儀。
    “果然,這裏沒有舊世界的城邦秩序!”赫利接上話,指背抹去額角汗珠,長劍在晨光裏閃出一道細白的冷光,“連個崗哨都沒有,活像個沒人管的集市。”她說完,停半拍,又補了一句,“還是剛打過爛仗後散了攤的那種。”
    “或許塔胡瓦沒撒謊。”蓓赫納茲眯起眼,目光帶著沙漠人耐熱的慵懶,越過人群去量那幾座土丘的高度與坡度,“這裏的酋長和祭司都被幹掉了,現在估計是個無序社會。”她抬手啪地一聲拍死胳膊上一個嗡嗡不休的家夥,撇撇嘴,“這鬼地方熱得跟蒸籠似的,還沒個正經管事兒的。”她手心攤開,掌紋裏一灘蚊血化開,像一枚壞掉的印章。
    塔胡瓦與赫利並肩走,肩上羽飾在熱風裏顫成一串彩浪:“早就跟你們說了,現在這兒沒酋長、沒祭司,人們各活各的。”她抬手衝一個挑著魚簍經過的本地男人揮了揮,像久居此處的熟人打招呼。那人瞥她一眼,嘴裏咕噥幾句就走,腳下的碎貝與陶片被踩得“哢啦”作響——像一條不願為任何權杖停下來的小河。
    格雷蒂爾的焦躁則肉眼可見。他把圓盾往臂彎一扣,青筋在他手背上浮起來,胡子抖得像受驚的貓尾巴:“看著這些混蛋就來氣!我甚至不知道該揍誰!”他目光在攤販與土屋之間來回挑刺,像要從一堆草垛裏挑出一杆長矛,“這地方亂成這樣,我們都不知道該找誰去算賬,怎麽找回烏盧盧他們幾個!”
    “你們要找人?”塔胡瓦忽然偏頭,眼裏掠過一絲小心翼翼的光,“那個披著熊皮的姑娘?”她頓了頓,語氣平靜卻帶試探,“我可以帶你們去擄人為生的那些人聚集的地方。以前都是秋分才交易,現在沒人管舊規——隻要有人來換,就會交易。也不知道你們要找的人有沒有被帶走……”
    李漓的目光沉下去,像河麵忽然壓來一片雲影。汗珠沿頰骨滾落,在晨光裏閃出一線薄金。他低聲道:“先帶我們去人販子打堆的地方看看。”嗓音不高,卻像壓住了一口鑄器時的火——不容置疑。
    還沒等塔胡瓦應聲,凱阿瑟已經湊過來,手指在弓弦上撥出一聲短促的嗡響,眼睛亮得像剛磨過的石片:“什麽是人販子?”
    蓓赫納茲無奈翻了個白眼,像個被迫放下匕首去拿教鞭的傭兵:“人販子,就是抓人、賣人的人。把人當貨。”她說著,聲音壓得很穩,“我們那邊,被拐的人多半成了奴隸,不是拿去獻祭。”說到“奴隸”二字,她瞥了塔胡瓦一眼,又像怕對方不懂,刻意把語速一寸寸放慢,“就是……沒有自由,被別人占有,跟牛、跟火雞一起標價的人。”
    “什麽是‘奴隸’?”凱阿瑟追問得更緊,眼睛亮得像兩枚打磨過的銅鈴——她的世界裏有複仇、有收養、有償還血債,卻沒有“被定價”的人。
    赫利與蓓赫納茲對視,像兩把刀在鞘裏輕輕一碰,同時扭頭衝托戈拉喊:“托戈拉,你來給這問不完問題的女人上課!”
    托戈拉正用皮條擦刀,聞言抬眼一笑,笑意像河岸迎風的蘆葦:“我?饒了我吧!”她攤開手,“我又不是萬事通,教她這些還不如去抓條魚來得快!”話雖如此,她還是轉向凱阿瑟,語氣收斂,緩了下來:“奴隸,是被人奪走名字的人。他們說話要先看主人的眼色;睡哪兒、吃什麽、往哪兒走,都得聽別人。如果是女人,連和誰睡覺,也輪不到自己作主。”她把笑意合上,像把刀背翻成刀鋒,“我們要找的,就是把別人名字抹掉的人。”
    “那當了奴隸,還是人嗎?”凱阿瑟低聲自語。
    這時,幾名年長的本地人擠著人流過來。獸皮披在肩上,汗與煙火腥混成一股舊屋子的味道;發髻裏插著幾根磨得發亮的羽,手裏各拎一隻陶罐,罐口還掛著未幹的魚油光。見著塔胡瓦,他們“嘰裏咕嚕”開口,嗓音一會兒壓低帶著敬意,一會兒又像塞了魚刺般冷不防冒出幾縷不屑。塔胡瓦接話不慌不忙,笑意薄如一層光,挑最安全的詞往外遞——既不求救,也不把本地人往坑裏拖,隻把話題輕輕拍回去,好像在趕一群不想散的蚊子。
    又有一人從後頭擠上來,扯著嗓門朝她嚷了幾句,語氣仿佛罵街。塔胡瓦連眼皮都沒抬高,隻是聳聳肩,把羽飾晃得“簌簌”作響,像久經此道,罵聲在她耳裏不過是潮水褪去前的泡沫。
    李漓看在眼裏,心裏有了分寸:這女人在這裏,是根帶刺的藤——有人敬她,有人恨她,但誰都不敢伸手去拽,尤其在自己帶來的這群披著鐵與皮的人麵前。晨風從濕地吹來,帶著涼意與泥腥,李漓的思緒隨之沉靜下來。
    蓓赫納茲上前一步,目光釘在塔胡瓦臉上,語氣冷淡而有一點誘導:“如果你能幫我們找到要找的人,我們會放了你。”她指間一轉彎刀,刀背劃出一道冷白,晨光被切成狹長的一縷。
    “別在這兒放了我。”塔胡瓦搖頭,羽毛在她肩上叮鈴似地晃,“從哪兒抓的我,就把我帶回哪兒去。”她瞟了眼野牛背上的兩隻火雞,補上一句,“到時候,把我的火雞也還我。”
    “你就這麽篤定,我們一定會放了你嗎?”特約娜謝忽地插話,語氣像刀尖在指腹上輕輕試鋒。
    “向左轉,進那條巷子。”塔胡瓦不接招,隻冷不丁丟下一句,“人販子打堆的地方。”
    話音一落,四下像被悶住的鼓皮——聲浪仍在,卻被一層潮濕的皮膜壓著。遠處,孩子們在粉白的貝渣地上滾石盤,圓石拖出一圈細粉,仿佛畫了枚簡陋的太陽;另一個孩子抬手擲矛,矛在光裏劃出清亮的弧,落地偏了寸許,旁邊的老婦咯咯笑,露出被煙草染黃的齒尖。近處的草席攤上,串貝、銅鈴、幹鹿肉、葫蘆響鈴、染成烏青的羽毛一字排開,人潮像潮汐,拍岸即退——沒人真停下,因為“決定命運”的時辰尚未報時。
    李漓收攏思緒,目光像梭子在同伴間掠過:“左轉,別跟人正麵硬頂。格雷蒂爾,諾斯水手隨行,但別嚇著孩子。特約娜謝、托戈拉、凱阿瑟,帶你們的人先留在這兒,人太多反添亂。若聽見不對的動靜,再上前合圍。”他說著,用麻布壓住一抹刺目的鐵光,“我們來找人,不是來打仗。”
    “得嘞。”格雷蒂爾把怒氣往肚裏一塞,盾緣在掌心裏轉出一聲悶金。前腳剛邁,又硬生生收回,像被韁繩勒住的公牛。
    隊伍隨塔胡瓦拐入窄巷。兩側土牆被雨年洗出斑駁,草簷垂穗拂肩,帶著涼涼的草腥。巷口倒掛三串風幹魚肚,半透明,在日光下泛著珠光;腳下撒著碎貝與燒骨渣,踩上去“哢哢”作響——像從一次舊祭裏踏過去的餘音。巷盡忽地一闊,是一片臨水的空地:幾條粗大的獨木舟斜臥在軟泥裏,舟腹塞滿收得緊細的草席與麻繩;一旁碼著幾隻擒拿籠,編得密如指腹的紋,形製像巨匣,卻故意無口——留給人想象的那一截空白,比鎖更沉。
    “就是這兒。”塔胡瓦指向背陰的一側,壓低聲音,“他們愛靠水交易——來去快。從前有個祭司盯著,擄來的人得等秋分,先洗幹淨,再決定送誰去祭壇獻給神,剩下的人才用作交易。如今沒人管,來一船,換一船。”
    風自河麵吹來,潮濕、魚腥、泥土與一縷淡淡的煙味疊在一起。比達班偏頭去聽——遠處有女人輕哼催眠曲,更遠處男人的吆喝夾著銅鈴細響,像在招徠一種不願被喊出名目的買賣。她把弓微微往順手處挪,指尖沁出一層薄汗。
    “那邊。”赫利用下巴示意。兩名披皮的男人從獨木舟上一躍而下,肩上搭著長骨杆,杆頭串著小銅片與貝,步子一邁,叮當自鳴。身後跟著三個年輕人,手裏各提一隻草編籠——籠中無人,隻有破衣與繩索,赤裸裸的空置,像先把影子擺出來給人看。
    “我去把他們的鈴鐺揍成湯勺。”格雷蒂爾的指節“哢”的一聲繃緊,抬腳欲上,被蓓赫納茲一掌按住臂彎。
    “你安分點,別亂來。”蓓赫納茲壓聲,“一動手,就問不到話了。”她袖影裏彎刀輕輕一轉,寒意按住不出聲。
    忽然,原本懶散的土路被一陣“嘩啦”的拍水聲打斷。一條修長獨木舟自支汊裏貼水滑出——整株落羽杉掏空而成,船腹被歲月與烈日烤出密密裂紋,苔痕伏鱗,像一條老成的河蟒。舟頭一蹬,幾名壯漢“撲通”落泥,肩背同時一振,濺起的水點在晨光裏跳成一串細銀。他們皮膚黑亮如古銅,肌肉在陽光下成束起伏;腰間隻纏藤蔓與羽飾,胸腹橫豎塗著紅黑相間的指劃紋;手裏攥著石斧和骨尖木矛,眼神銳利,像饑餓的禿鷲在熱氣裏盤旋。三兩步便橫到路中央,截住去路;為首者抬手指向比達班,口裏“嘰裏咕嚕”連珠快語,聲調急促粗糲,像被河風撕開的獸吼。河腥、濕草與烤木薯的幹甜氣一齊撲來,晨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這一截路忽地漲滿了原始的張力。
    “他們在說什麽?”李漓皺眉,目光像刀背輕抹過來者的麵孔與武器,不自覺按住了腰間刀柄。汗珠順著額角滑下,濕地的悶熱像一口合上的蒸籠,把呼吸都裹得黏糊。
    塔胡瓦側耳一聽,羽飾在風裏輕顫,語氣冷靜而直白:“他們是泰諾人,用糧食和銅塊換人。”她抬了抬下巴,“那兩筐是木薯餅和甘薯——想換走這位奧吉布瓦女人。”
    比達班瞳孔一縮,指節勒白,矛柄“喀”的一聲輕響。獨木舟上兩筐食物堆得滿滿:木薯餅薄而幹,邊緣微卷,散著淡淡的焦香;甘薯表皮仍帶濕泥,甜氣透出草腥——偏在此刻顯得刺目,像把饑餓拿來稱量人的秤砣。另一個提籃裏,幾塊紅褐的自然銅冷冷發光,邊緣泛起綠鏽,像剛從別處交易回來還沒捂熱的硬價。
    “問他們,可見過我們要找的人。”李漓低聲道,語氣沉穩,眼底卻藏著一縷急切。
    塔胡瓦點頭,麵向泰諾人射出一串尖利的音節,像河鳥貼水掠過。對方邊聽邊搖頭,其中一人回了幾句,手掌攤開在胸前,比出各種手勢,又在肩上拍了拍。
    塔胡瓦轉身對李漓說道:“他們今天一早才到,沒見過披熊皮的女孩。到現在,一個人都還沒買到。”
    “那就叫他們讓開。”李漓的聲音像被熱浪烤硬的石片,幹淨利落。他一抬手,示意隊伍不斷步。
    塔胡瓦正要轉譯,話鋒卻頓住,斜瞥了李漓一眼:“這天,誰還披熊皮?你再想想,她還有什麽別的特征。你給我的‘線索’,會把整條河都抓進來。”這句像一瓢涼水,自額心往下澆。
    李漓微微一滯。腦海裏一陣翻找——烏盧盧,個子不高,略顯圓潤,黑發總亂成一團,笑起來牙縫裏會“嘶”的吸氣聲……這些在這裏都不夠稀罕。他閉了閉眼,指尖在掌心輕輕點了一下,像把散亂的念頭一粒粒撥正:“她脖子上有一串很舊的銅片項鏈——不是這河裏常見的小銅鈴,是一片磨得圓滑的粗銅,表麵有兩道用骨刀刻的淺痕;也許手腕上還纏著一圈海豹皮,顏色發灰。她不喜歡熱,會總是往陰影裏躲。”
    “這就像樣了。”塔胡瓦唇角一挑,轉身要把新線索拋過去。
    為首的泰諾人卻誤把眾人遲疑當作討價還價,往前踏半步,把一塊巴掌大的銅塊“啪”地擱到地上,又從筐裏抓起三張木薯餅重疊按在銅上,抬下巴,銅鈴與貝片在他肩頭叮當微響——價碼像一隻被丟在地上的影子。他的同伴打開另一隻竹編袋,亮出幾串海螺珠與玳瑁片,手掌朝比達班揚了揚,意思更直白:再添幾件,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