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夜班與白粥
字數:2984 加入書籤
日子,在化工廠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刺鼻的化學品氣味和陳默身上永遠洗不幹淨的、混合著汗臭與機油的味道中,被切割成一個個漫長而痛苦的片段。
白天,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在出租屋那張硬板床上昏睡。身體極度疲憊,睡眠卻總是淺而多夢,夢裏充斥著冰冷的催款單、疤臉強猙獰的臉、姐姐麻木的眼神,還有那仿佛永遠擰不完的、沾滿油汙的巨大閥門。往往睡不到幾個小時,就會被噩夢驚醒,或者被身體深處傳來的陣陣酸痛喚醒。
醒來時,窗外多半是灰蒙蒙的下午。出租屋裏很安靜。陳母總是輕手輕腳,要麽在狹窄的廚房裏準備些簡單的飯食,要麽坐在小板凳上,戴著老花鏡,縫補著陳默那幾件被防護服磨破或沾染上洗不掉汙漬的舊衣服。陽光透過蒙塵的窗戶,落在她花白的頭發和布滿皺紋的手上,安靜得讓人心頭發酸。
楊雪恢複得不錯,大部分時間靠坐在床頭,刷著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表情平靜,甚至帶著點大病初愈後的慵懶。她很少下床,需要什麽,輕聲喚一聲“媽”或“默”,陳母便會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或者把剛躺下沒多久的陳默叫醒。
陳默掙紮著起身,頭痛欲裂,四肢像灌了鉛。他沉默地倒水,遞藥,削水果通常是便宜些的蘋果或梨),或者出去買楊雪偶爾突然想吃的東西。每一次被叫醒,都像是在透支他本就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默,幫我拿下充電器,在那邊桌上。”
“默,我想喝點水。”
“媽,今天的粥好像有點淡了?”
“默,我手機沒流量了,你幫我充一下話費。”
這些細碎的要求,像一根根無形的絲線,纏繞著他,將他牢牢捆綁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不得喘息。他像一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麻木地執行著指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回應也總是簡單的一個“嗯”字。
隻有在陳母將一碗熬得粘稠、散發著米香的白粥和一小碟她親手醃製的、鹹香脆爽的蘿卜幹放在他麵前時,陳默那死寂的眼底,才會極其短暫地掠過一絲微弱的光亮。
“默,快趁熱吃。”陳母的聲音總是帶著小心翼翼的疼惜,生怕驚擾了他,“吃飽了才有力氣。”
陳默埋下頭,用勺子大口大口地喝著溫熱的粥。米粒煮得軟爛,帶著最樸實的甜味。鹹香的蘿卜幹嚼在嘴裏,發出清脆的聲響,是這寡淡日子裏唯一的一點滋味。胃裏有了暖意,那深入骨髓的冰冷疲憊似乎也被驅散了一絲絲。他喝得很快,很急,仿佛要把這短暫的溫暖和能量都貪婪地吸收進去,用以支撐接下來漫長而黑暗的搏命。
他從不抬頭,隻是專注地、近乎凶狠地吞咽著碗裏的食物。陳母就坐在他對麵的小凳子上,安靜地看著,渾濁的眼裏滿是心疼,偶爾輕輕歎一口氣,又怕被他聽見,很快收住。
一碗白粥下肚,身上終於有了點熱氣。但這點暖意,很快就會被即將到來的、更深沉的夜色和更嚴酷的工作環境所吞噬。
傍晚時分,陳默會再次穿上那身散發著異味、厚重悶熱的防護服,戴上勒臉的防毒麵具。出門前,陳母總會追到門口,布滿老年斑的手緊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卻帶著無法撼動的擔憂和叮囑:“默啊…千萬…千萬小心!看著點腳下!聞著不對味兒趕緊跑!聽見沒?錢…錢是小事!人得回來!” 她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默點點頭,依舊是那個簡單的“嗯”字。他不敢看母親的眼睛,怕看到裏麵濃得化不開的恐懼。他拉開門,將母親那瘦小的身影和出租屋裏昏黃的燈光關在身後,再次踏入外麵冰冷而汙濁的空氣裏,走向那燈火通明、如同鋼鐵墳墓般的化工廠。
夜班,是煉獄的輪回。
巨大的反應釜如同沉默的巨獸,管道縱橫如同迷宮。領班粗啞的吆喝聲在機器的轟鳴中顯得格外刺耳。空氣灼熱,混雜著各種化學品難以形容的刺鼻氣味,即使戴著防毒麵具,那股味道也頑固地鑽進鼻腔,滲入肺腑,帶來陣陣惡心和眩暈。
陳默的任務越來越重。從最初的跟著檢查,到現在需要獨自攀爬高聳的腳手架,檢查高處管道的壓力表;需要鑽進狹窄悶熱的設備夾層,更換磨損的密封墊片;需要在震耳欲聾的泵房,忍受著巨大的噪音,監控儀表的讀數。
汗水從未停止流淌。防護服內像個蒸籠,每一次動作都耗費巨大的體力。劣質的防毒麵具邊緣將臉頰和鼻梁磨得紅腫破皮,汗水浸透傷口,帶來鑽心的刺痛。手臂因為長時間用力擰動沉重的閥門而酸痛得抬不起來,雙腿因為攀爬和站立而沉重麻木。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橡膠和化學品的混合怪味,每一次心跳都在沉重的疲憊中掙紮。眼前有時會陣陣發黑,耳邊除了機器的咆哮,隻剩下自己粗重得像破風箱一樣的喘息。
支撐他的,隻有口袋裏那幾張薄薄的、沾著汗水和油汙的鈔票。五百塊。這是他用命搏來的血汗錢。是他堵住高利貸利滾利怪獸的微薄沙石,是楊雪藥瓶裏一顆顆白色藥片的來源。
夜班結束,走出工廠大門的那一刻,身體和精神都瀕臨崩潰的邊緣。黎明的微光刺得他睜不開眼。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像一具行屍走肉般走向公交站。車上零星幾個同樣下夜班的工人,個個都和他一樣,臉色灰敗,眼神空洞,身上散發著同樣的疲憊和異味。
回到家,迎接他的,往往依舊是楊雪一句隨口的吩咐,或者一個需要滿足的小要求。他機械地完成,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在身體極度的酸痛和精神的極度疲憊中,墜入短暫而混亂的睡眠。
周而複始。白天的昏睡與白粥,夜晚的轟鳴與汗水。他的世界,被切割成兩個極端:出租屋裏那短暫卻沉重的、被瑣碎需求填滿的壓抑,以及化工廠裏那漫長而致命的、用生命換取鈔票的煎熬。在這無休止的循環中,陳默像一個被抽打著旋轉的陀螺,麻木地、沉默地承受著,眼神裏的光,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認命的疲憊。
喜歡楊花燼請大家收藏:()楊花燼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