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死寂與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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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彌漫著消毒水和絕望混合成的冰冷氣味。疤臉強馬仔離去的腳步聲在空曠走廊裏徹底消失,如同最後一絲僥幸被斬斷。那份簽著陳嵐和陳母名字的新合同,薄薄的幾頁紙,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灼燙著陳嵐的手心,重逾千鈞。
陳母整個人仿佛被抽幹了骨頭,軟軟地靠在門框上,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淌過臉上深刻的溝壑,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麵上。她不敢看病床上的兒子,隻是死死盯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此刻卻空空如也、微微顫抖的手——就在剛才,這雙手親手簽下了賣身契,賣掉了她和老伴半生血汗、留給孩子們最後一點念想的根。
陳嵐扶著母親,能清晰感覺到老人身體裏透出的那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灰敗。她自己的心也像被無數冰錐反複穿刺,疼得麻木,隻剩下刺骨的寒。她艱難地抬起頭,目光越過母親佝僂的肩頭,望向病床。
陳默醒了。
他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沒有看門口失魂落魄的母親和姐姐。他的臉朝著被厚重窗簾遮擋了大半的窗戶,側臉在窗外城市霓虹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石膏雕像般的慘白和僵硬。月光吝嗇地在他瘦削的顴骨上塗抹了一道冷硬的銀邊,映照著他深陷的眼窩和幹裂的嘴唇。那雙眼,曾經盛滿憨厚、關切和希望,此刻卻空洞地大睜著,裏麵沒有憤怒,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濃得化不開的死寂。
那死寂,比任何歇斯底裏的哭喊都更讓人窒息。仿佛他靈魂深處最後一點光,也被剛才那場無聲的交易徹底掐滅。
“默…默默…”陳母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祈求,“媽…媽對不起你…媽沒用…”
陳默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那空洞的目光終於從虛無的窗外,移到了門口的母親身上。那目光冰冷、陌生,像在看一個與己無關的陌路人。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喉嚨裏卻隻發出一聲極其短促、如同砂紙摩擦般的抽氣聲。隨即,那點微弱的動靜也消失了。他重新轉回頭,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沉沉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
那無聲的沉默,是比任何控訴都更沉重的鞭子,狠狠抽在陳嵐和陳母的心上。
陳嵐再也忍不住,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湧出。她猛地鬆開母親,幾步衝到病床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死死抓住弟弟那隻沒有輸液、同樣冰冷得嚇人的手。
“默默!你說話啊!你罵姐!你打姐都行!你別這樣!別嚇唬姐啊!”她聲音嘶啞,語無倫次,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弟弟這種心死般的沉寂比任何傷口都讓她害怕。她用力搖晃著他的手臂,試圖喚回他一絲神采,“那老宅…那老宅咱們以後…以後姐掙大錢了…姐給你買回來!買更大的!默默!你應應姐啊!”
陳默的手被她搖晃著,軟綿綿的,毫無生氣。他沒有任何反應,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隻有胸口極其微弱的起伏,證明著他還活著。
陳母也踉蹌著撲過來,枯瘦的手顫抖著撫上兒子冰冷的臉頰:“兒啊…我的兒啊…媽的心肝…你看看媽…媽在這兒啊…隻要你好好的…隻要你好好的…宅子沒了…媽…媽給你當牛做馬…媽…”
滾燙的眼淚滴落在陳默毫無血色的臉上,他卻依舊毫無知覺,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幾乎要將陳嵐和陳母徹底壓垮時,病房的門被“吱呀”一聲猛地推開,力道之大帶著一股蠻橫的風。
“哎喲!我的好女婿!我的大恩人!可算挺過來了!”
一個洪亮、刻意拔高、充滿了虛假熱情的聲音如同炸雷般在死寂的病房裏響起,瞬間撕裂了沉重的悲傷。
楊建國,楊雪的父親,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但熨燙得筆挺的舊軍裝常服,第一個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他臉上堆滿了誇張的笑容,濃眉下的眼睛卻銳利如鷹隼,飛快地掃過病床上形容枯槁的陳默,掃過跪在床前滿臉淚痕的陳嵐,最後落在麵如死灰、眼神渙散的陳母身上,那審視的目光深處,沒有一絲真切的關懷,隻有一種獵食者評估獵物價值的冰冷。
緊隨其後的是楊母李金花,她手裏拎著一個印著超市ogo的廉價塑料袋,裏麵裝著幾個蔫了吧唧的蘋果。她一進門,那雙刻薄的小眼睛就精準地落在陳默身上,誇張地拍著大腿,嗓門又尖又利:“哎喲喂!我的好女婿啊!你可嚇死媽了!瞧瞧這臉色…雪一樣白!真是遭了大罪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掃視著陳默,仿佛在評估一件物品的損耗程度。
楊偉和王豔跟在最後。楊偉穿著一件緊身的廉價t恤,露出胳膊上模糊的刺青,臉上帶著一種不耐煩的戾氣,雙手插在褲兜裏,眼神四處亂瞟,根本懶得看陳默一眼。王豔則是一身簇新的連衣裙,臉上畫著略顯粗糙的濃妝,手裏挎著個閃亮的仿皮小包,一進門就捏著鼻子,眉頭緊皺,嫌棄地打量著病房的環境,嘴裏小聲嘀咕:“這什麽味兒啊…熏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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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喧鬧的一家子,如同闖入墓地的烏鴉群,瞬間將病房裏那沉重的悲傷和死寂衝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作嘔的、虛偽又貪婪的喧囂。
陳母被這突如其來的陣勢驚得忘了哭泣,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陳嵐猛地從地上站起來,胡亂擦掉臉上的淚水,身體因為憤怒和巨大的屈辱而微微發抖。她擋在弟弟床前,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母獅,警惕而冰冷地盯著這群不速之客。
楊建國仿佛沒看到陳嵐眼中的敵意和地上那份刺眼的合同,幾步就走到病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重重拍在陳默的肩膀上——那正是他動過手術的位置!
陳默的身體猛地一顫,一聲壓抑不住的、極其痛苦的悶哼從他幹裂的唇縫間溢出。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更是白得像一張隨時會碎裂的紙。
“爸!”陳嵐失聲尖叫,目眥欲裂,猛地去推楊建國的手,“你幹什麽!他剛做完手術!傷口還沒長好!”
楊建國卻紋絲不動,反而借著陳嵐推搡的力道,更加用力地往下按了按陳默的肩膀,臉上依舊是那副“關懷備至”的笑容:“哎呀!小嵐別急!爸這是高興!是激動!看看!看看我這好女婿!骨頭多硬朗!挨了刀子這麽快就能挺住!這才像個男子漢大丈夫嘛!”他聲音洪亮,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仿佛在宣告某種所有權,“小陳啊,好好養著!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救了小雪的命,就是我們楊家天大的恩人!以後,咱們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
他拍著陳默肩膀的手,與其說是親昵,不如說是某種帶著警告意味的鉗製。那“一家人”三個字,從他嘴裏說出來,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粘膩感,像毒蛇的涎液。
陳默被他按得劇痛鑽心,身體控製不住地痙攣。他死死咬著牙,牙齦幾乎要滲出血來,才將那幾乎衝破喉嚨的痛呼壓了下去。他被迫抬起頭,迎上楊建國那雙看似豪爽、實則深不見底、充滿了算計和壓迫的眼睛。
那眼睛裏沒有感激,沒有溫情,隻有一種赤裸裸的、將他視為所有物和可利用資源的評估與占有欲。楊建國拍在他肩上的每一掌,都像在無形的契約上蓋下一個血紅的印章,提醒著他,他這條命,他未來的一切,已經不再屬於他自己。
“爸…媽…哥…嫂子…你們來了…”楊雪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和恰到好處的驚喜,從門口傳來。她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臉色蒼白,嘴唇也沒什麽血色,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楚楚可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李金花立刻撇下陳母,旋風般衝到女兒床邊,一把摟住楊雪,心肝寶貝肉地叫喚起來:“我的雪兒啊!你可心疼死媽了!看看這小臉瘦的…遭了多大的罪啊!”她一邊哭嚎,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瞟著陳默,那眼神分明在說:看,我女兒多金貴,你救她是應該的!
王豔也捏著鼻子湊上前,假惺惺地噓寒問暖:“小雪受苦了!嫂子給你帶了點水果,回頭洗洗吃,補補!”她說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陳嵐和陳母,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審視。
楊偉則不耐煩地踱到窗邊,掏出手機旁若無人地刷了起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陳嵐看著這“其樂融融”的楊家人,再看看病床上被楊建國“親熱”地按著、臉色慘白、眼神死寂的弟弟,還有旁邊手足無措、被徹底遺忘和排斥的母親,一股冰冷的怒火混合著滔天的屈辱,在她胸中熊熊燃燒,幾乎要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這就是弟弟豁出性命、傾家蕩產救回來的“一家人”!
“陳默啊,”楊建國終於鬆開了鉗製陳默肩膀的手,但那無形的壓力絲毫未減。他轉向陳默,臉上笑容依舊,聲音卻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這次住院,花銷不小吧?聽說…還借了外麵的錢?”他銳利的目光掃過陳嵐緊握在身側、指節發白的手,以及那份被她下意識藏到身後的合同,嘴角勾起一抹了然於胸的弧度。
陳默依舊沉默,隻是那空洞死寂的眼底,似乎有什麽東西極快地碎裂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冰寒覆蓋。
陳母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卻被陳嵐一把拉住。陳嵐挺直脊背,強迫自己迎上楊建國審視的目光,聲音冷得像冰:“楊叔,錢的事,我們自己會想辦法。不勞您操心。”
“誒!這話說的就見外了!”楊建國大手一揮,聲音洪亮地蓋過陳嵐,“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小雪是我女兒,你救了她,那就是救了我們全家!這恩情,我們楊家記一輩子!”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臉上的笑容帶上了一絲為難和深意:“不過呢,小嵐啊,你也知道,現在這世道,難啊!特別是咱們做男人的,肩膀上擔子重!養家糊口,不容易!”他目光瞟向窗邊玩手機的楊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惋惜,“就比如小偉!多好的小夥子!有力氣,有想法!就是缺個機會!這不,最近跟幾個朋友合計著想弄個小的物流點,跑跑運輸,正經買賣!前期投入也不大,就缺那麽一點啟動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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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建國說到這裏,聲音又壓低了,湊近陳默的病床,臉上那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令人作嘔:“小陳啊,你看你現在這樣,一時半會兒也上不了班。小雪呢,身子骨還得好好養著,以後花錢的地方還多著呢!這借的錢,利息滾起來嚇死人!與其被外人逼得走投無路,不如…肥水不流外人田?”他眼中精光閃爍,圖窮匕見,“小偉這生意,有前途!你把這錢,先挪給他用用,算是入股!等他那攤子運轉起來,賺了錢,別說還你的本金,利息也少不了你的!還能幫襯你們小兩口以後的日子!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病房裏瞬間安靜下來。
李金花停止了誇張的哭嚎,緊張地盯著陳默的反應。王豔的眼中爆發出貪婪的光芒,緊緊盯著陳默,仿佛在看一座待挖的金礦。楊偉也放下了手機,雖然臉上還是那副不耐煩的樣子,但眼神也瞟了過來,帶著一絲勢在必得的陰鷙。
陳嵐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弟弟躺在病床上,剛剛簽了抵押祖宅的賣身契,欠著能把人逼瘋的高利貸,而楊家人,就在他傷口上撒鹽的此刻,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開口索要那筆賣命錢!還美其名曰“入股”、“兩全其美”?!
“你…你們…”陳母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楊建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陳嵐猛地將母親護在身後,胸中的怒火再也壓抑不住,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尖銳起來:“楊叔!您這話什麽意思?陳默為了救小雪,房子賣了,債台高築,連命都差點搭進去!現在剛做完手術,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您說的那筆錢,是張磊抵押廠子換來的救命錢!是疤臉強的高利貸!是催命的符!您讓他拿什麽去‘入股’?!拿他這條還沒好利索的命嗎?!”
她的質問如同鋒利的刀子,擲地有聲。
楊建國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那副虛假的笑容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陰沉和不悅。他還沒開口,一旁的李金花已經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指著陳嵐的鼻子尖聲罵道:
“哎喲喂!陳嵐!你這話說的可就不中聽了!什麽叫催命符?什麽叫拿命入股?我們這不是在替小陳想辦法嗎?那高利貸是好惹的?利滾利,你們還到猴年馬月去?我們家小偉有正經營生!是看得起你們才拉你們一把!怎麽?我們楊家還能坑了你們不成?小陳救了我們小雪,我們感激!但一碼歸一碼!這借錢周轉生意,也是正經事!小雪,你說是吧?”她最後把矛頭轉向女兒。
楊雪靠在床上,臉上適時地浮現出委屈和左右為難的表情,她咬著蒼白的下唇,目光盈盈地看向病床上的陳默,聲音又輕又軟,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默默…我知道家裏困難…可是…哥也是為了咱們以後著想…他要是事業有成了,也能幫襯咱們…總比…總比被那些放高利貸的天天逼著強…”她說著,眼圈又紅了,輕輕撫摸著平坦的小腹——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卻帶著無聲的控訴和籌碼。
“就是!”王豔立刻幫腔,聲音又尖又利,“陳嵐姐,你也太不識好歹了!爸和媽還有大哥,這可都是為了你們好!大哥那生意,多少人想入股都沒門路呢!陳默哥現在躺著,小雪姐身體也不好,那錢放你們手裏,不也是被高利貸白白吃掉利息?給了大哥,錢生錢,以後你們日子也好過不是?這可是雙贏!別把好心當驢肝肺!”她翻著白眼,語氣刻薄,仿佛陳嵐和陳默占了天大的便宜還不知感恩。
“哼!”窗邊的楊偉終於發出一聲冷哼,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不耐煩,“愛給不給!好像老子求著你們似的!沒點眼力勁兒!守著那點棺材本等死吧!”他聲音不大,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陳默的心口。
楊建國抬手,製止了妻兒的七嘴八舌,但那陰沉的目光卻像實質的冰錐,牢牢釘在陳嵐臉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小嵐,你是讀過書的人,怎麽說話這麽衝?什麽叫我們索要?我們這是在幫你們想辦法!在替你們分擔壓力!一家人互相幫襯,天經地義!小陳為了小雪付出,我們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現在小偉有機會,拉你們一把,你們不領情就算了,還這種態度?”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強壓下怒火,目光轉向病床上一直沉默如同石像的陳默,聲音放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小陳,你是當家的男人!你來說句公道話!爸和你哥嫂,是不是為你們好?這筆錢,是放在你手裏被高利貸啃光,還是交給你哥,讓它生錢,以後幫你們兩口子撐起這個家?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有的目光,如同沉重的鉛塊,瞬間全部聚焦在陳默身上。
楊家四口人,眼神裏充滿了逼迫、貪婪、不耐和一絲隱藏的威脅。
陳嵐和陳母,眼中是絕望、痛苦和無聲的祈求。
楊雪,則是一副楚楚可憐、仿佛陳默一句話就能決定她命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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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監測儀發出單調冰冷的“滴…滴…”聲,像在倒數著某種終結。
陳默依舊維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仿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逼迫從未發生過。他的側臉在昏暗的光線下,線條冷硬得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寒冰。肩胛處被楊建國重拍過的地方,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鈍痛,然而這肉體上的痛苦,遠不及心頭那被反複淩遲的萬分之一。
楊建國那番“入股”、“生錢”、“兩全其美”的鬼話,像淬了毒的鉤子,在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又狠狠剜下一塊肉。所謂的“一家人”,所謂的“感激”,不過是包裹在貪婪獠牙外一層薄得可憐的糖衣。他們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地在他傷口上舔舐,試圖榨幹他骨髓裏最後一滴價值。
陳嵐憤怒的質問,母親絕望的顫抖,像針一樣紮著他的神經。他多想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將這群吸血鬼趕出去!可是,身體深處傳來的巨大空虛感和手術後持續的眩暈,讓他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異常艱難。他像被釘在了這張冰冷的病床上,連憤怒都成了奢侈。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眼珠。視線掠過楊建國那張寫滿虛偽算計的臉,掠過李金花刻薄貪婪的三角眼,掠過楊偉陰鷙戾氣的神情,掠過王豔毫不掩飾的輕蔑,最後,落在了楊雪臉上。
她正看著他,那雙曾經讓他覺得清澈動人的眼睛裏,此刻盛滿了盈盈的水光,帶著恰到好處的委屈、依賴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她那隻放在小腹上的手,像一個無聲的、巨大的籌碼,提醒著他,他所有的付出,似乎都理所應當地綁定在了她和她身後這個貪婪的家庭上。
一股濃烈的惡心感猛地衝上喉頭。陳默死死咬住後槽牙,才將那翻湧的嘔吐感壓了下去。他閉上眼,再睜開時,那片空洞的死寂裏,終於燃起了一絲微弱卻冰冷的火焰。
“……錢…沒了。”陳默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帶著一種令人心顫的疲憊和徹底的漠然。他完全沒有回應楊建國那番冠冕堂皇的“入股”說辭,也徹底無視了楊雪的表演,隻是陳述一個冰冷的事實。
“什麽?”楊建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眉頭擰成一個疙瘩,聲音陡然拔高,“什麽叫沒了?張磊那小子抵押廠子弄來的錢呢?這才幾天?”
李金花和王豔也立刻豎起了耳朵,眼神變得銳利而緊張。楊偉刷手機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目光陰冷地投向陳默。
陳默的目光沒有看任何人,隻是空洞地盯著天花板上一塊小小的汙漬,仿佛在自言自語:“手術…藥…住院…花完了。”他的聲音平板無波,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花完了?怎麽可能?!”李金花第一個尖叫起來,聲音尖利刺耳,“那可是好幾十萬!這才幾天功夫?你們是拿錢當紙燒了嗎?是不是藏起來了?啊?!”她刻薄的臉上寫滿了不信和懷疑,眼神像探照燈一樣在陳默和陳嵐身上來回掃視。
王豔也立刻幫腔,陰陽怪氣地說:“就是啊,陳默哥,這話可不能亂說。那麽多錢,說沒就沒了?醫院賬單呢?拿出來看看啊!別不是有些人…”她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陳嵐,“…自己偷偷昧下了吧?”
“放屁!”陳嵐再也忍不住,怒斥出聲,氣得渾身發抖,“醫院的催款單一天好幾張!手術費、進口藥、icu、後續治療…哪一項不要錢?張磊那三十六萬,早就填進去了!現在還欠著醫院一大筆!你們要是不信,自己去收費處查!”她說著,猛地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將厚厚一疊蓋著醫院紅章的催繳通知單狠狠摔在床邊的櫃子上。
白色的單據如同雪片般散落開,上麵密密麻麻的金額和刺眼的“欠費”紅戳,觸目驚心。
楊建國拿起最上麵一張,掃了一眼那巨大的欠款數字,臉色變得極其難看。李金花和王豔湊過去看,也倒吸一口涼氣。幾十萬的窟窿,像一盆冰水,瞬間澆滅了他們眼中的貪婪火焰,隻剩下驚愕和一種被戲耍的惱怒。
“真…真沒了?”楊偉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低聲罵了一句髒話,“媽的!白跑一趟!”他看陳默的眼神更加不善,仿佛他成了一個毫無價值的廢物。
楊建國捏著那張催款單,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眼神變幻了幾次,最終將單據重重拍回櫃子上,發出一聲悶響。他深吸一口氣,臉上那副強裝的“和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冰冷的算計。
“錢花了,那也沒辦法。救命要緊。”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不過,小陳啊,日子還得過下去。小雪這身子骨,以後吃藥、複查、調養,都是大開銷。你自己呢,這傷筋動骨的,一時半會兒也幹不了重活。家裏還有老娘要養…”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盯住陳默,如同鷹隼鎖定獵物:“債,總是要還的。高利貸的錢,拖著就是死路一條!爸剛才說的那個辦法,雖然現在錢沒了,但路子還在!小偉那個物流點,確實是個好機會!啟動資金嘛…再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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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湊近陳默,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蠱惑和脅迫:“你年輕,腦子活,認識的人也多!想想辦法!親戚朋友,再湊一湊!或者…再去找那個張磊想想轍?他那廠子不是還能抵押嗎?為了小雪,為了你們以後的日子,再難也得扛起來!男子漢,就得有擔當!”
圖窮匕見!錢沒了,就要陳默去借!去抵押張磊的廠子!去榨幹最後一點骨血!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空洞的眼神深處,那點冰冷的火焰驟然爆開!一股夾雜著腥甜的鐵鏽味再次湧上喉嚨。他猛地閉上眼,牙關緊咬,下頜線繃緊如刀削。
陳嵐隻覺得一股寒氣直衝頭頂,氣得眼前發黑!她剛想怒斥楊建國的無恥,卻被楊雪柔弱的聲音打斷。
“爸…”楊雪適時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哽咽和哀求,“您別逼默默了…他剛撿回一條命…身體還虛著呢…錢的事…以後再說…慢慢想辦法…”她說著,又看向陳默,眼中淚光閃爍,充滿了“心疼”和“體貼”。
這看似解圍的話,聽在陳默耳中,卻比楊建國的逼迫更讓他惡心反胃。她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仿佛所有壓力都隻是楊建國強加給他陳默的,而她,永遠是那個需要被保護、被體諒的“弱者”。這虛偽的表演,像一把塗了蜜的鈍刀,反複切割著他殘存的神經。
“好了好了!”楊建國似乎也覺得逼得太緊,揮了揮手,重新換上那副“大家長”的做派,“小雪說得對,小陳剛醒,需要休息。錢的事,不急在一時。小陳你好好養著,養好身體是根本!辦法總會有的!咱們一家人,擰成一股繩,沒有過不去的坎!”他這番豪言壯語,在充斥著消毒水和絕望的病房裏,顯得如此空洞和諷刺。
楊家人終於帶著未達目的的悻悻和毫不掩飾的失望,如同退潮般離開了病房。那虛假的熱情和喧囂散去,留下的是更深的死寂和一片狼藉。
王豔臨走時,還嫌棄地踢了一腳陳嵐摔在地上的催款單。李金花則不忘把那袋蔫蘋果拎走,嘴裏嘟囔著:“病人不能吃生冷…”楊偉則對著空氣罵罵咧咧。隻有楊雪,被王豔攙扶著,一步三回頭,留下一個“深情”又“擔憂”的眼神。
病房門關上的瞬間,陳嵐像被抽幹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臉色慘白如紙。陳母則像一尊泥塑木雕,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口的方向,仿佛靈魂已經被剛才那場交鋒徹底擊碎。
陳默依舊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隻是,當病房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監測儀單調的“滴答”聲時,他那雙一直空洞死寂的眼睛,終於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落在了床頭櫃的抽屜上。
陳嵐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猛地一沉。那抽屜裏,除了病曆和藥,還有一把老舊的黃銅鑰匙——那是老家祖宅的鑰匙。剛才簽抵押合同時,對方馬仔拍照留存,鑰匙暫時還在她們手裏,等正式辦手續時就要交出去。
陳默的目光,就死死地釘在那個抽屜上,仿佛要穿透木板,看到裏麵那把象征著“根”的鑰匙。
陳嵐的心,瞬間揪緊了,痛得無法呼吸。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安慰的話,卻發現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
陳母也看到了兒子的目光,渾濁的老淚再次無聲滑落。她顫巍巍地走到床頭櫃前,枯瘦的手哆嗦著拉開抽屜,拿出了那把小小的、磨得發亮的黃銅鑰匙。鑰匙上係著一條褪色的紅繩。
她握著那把鑰匙,如同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她走到病床邊,顫抖著,將鑰匙輕輕放在陳默那隻沒有輸液的手心裏。冰涼的金屬觸感讓陳默的手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兒啊…”陳母的聲音破碎不堪,帶著無盡的悲涼,“拿著…拿著吧…媽…媽對不住你…”
陳默的手指,極其緩慢地收攏,將那把冰冷的鑰匙死死攥在手心。堅硬的金屬棱角深深硌進他的皮肉,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刺痛,卻奇異地讓他麻木的心有了一絲知覺。
他低下頭,看著掌心中那枚小小的、承載著父母一生心血、承載著他最後一點念想、如今卻即將被自己親手葬送的鑰匙。鑰匙的冰涼仿佛順著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那褪色的紅繩,像一道凝固的血痕,刺得他眼睛生疼。
窗外,夜色更沉了。城市的霓虹在遠處閃爍,將病房裏映照得一片光怪陸離的慘淡。那喧囂的、貪婪的、令人作嘔的“一家人”已經離去,可他們留下的無形枷鎖,卻比任何物理的束縛都更沉重、更冰冷,牢牢地套在了他的脖頸上,並且,在楊建國最後那句“辦法總會有的”暗示下,這枷鎖正變得越來越緊。
陳默攥緊了那把鑰匙,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無聲垂淚的母親和滿臉悲憤疲憊的姐姐,再次投向窗外那片無邊無際的黑暗。那片黑暗,似乎正張著無形的巨口,要將他和這間病房裏殘存的一切,徹底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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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那裏麵,燃燒著一種冰冷的、絕望的、如同即將燃盡的灰燼般的火焰。那是被徹底逼入絕境後的無聲嘶鳴。那枚小小的鑰匙,硌在手心,也硌在心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冰冷的烙印。
陳嵐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醫院的。刺鼻的消毒水味似乎已經滲入了她的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那股令人作嘔的絕望。弟弟最後攥著鑰匙那死寂冰冷的眼神,母親失魂落魄的啜泣,還有楊家人那副貪婪無恥的嘴臉,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裏瘋狂旋轉,攪得她頭痛欲裂,胃裏翻江倒海。
夜風帶著初秋的涼意吹在臉上,卻絲毫無法冷卻她心頭的燥鬱和怒火。她隻想逃離,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哪怕隻是片刻的喘息。
當她拖著灌了鉛的雙腿,用鑰匙打開家門時,迎接她的不是溫暖的燈光和家人的問候,而是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冰冷。
客廳裏沒有開燈。借著窗外透進來的微弱路燈光線,她看到李明軒背對著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身影在黑暗中顯得格外僵硬。電視機是關著的,整個屋子安靜得可怕,隻有牆上掛鍾秒針行走發出的微弱“哢噠”聲,像敲在人心上。
“回來了?”李明軒的聲音響起,沒有任何起伏,冰冷得像一塊凍了千年的石頭,在這死寂的黑暗中突兀地砸落。
陳嵐的心猛地一沉。她摸索著打開玄關的燈。暖黃的燈光瞬間驅散了門口的黑暗,卻照不亮客廳深處李明軒周身籠罩的那層冰寒。
“嗯。”陳嵐低低應了一聲,聲音沙啞幹澀。她彎腰換鞋,動作遲緩,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
李明軒沒有回頭,依舊保持著那個僵硬的坐姿。沉默在空氣中蔓延,帶著令人窒息的張力。陳嵐換好鞋,深吸一口氣,試圖打破這令人心慌的沉默,她朝著沙發走去,帶著一絲疲憊的討好:“軒…陽陽睡了嗎?今天…”
“啪!”
一聲清脆刺耳的碎裂聲猛地炸響!打斷了陳嵐的話,也狠狠刺穿了室內的死寂!
李明軒毫無征兆地抓起茶幾上那隻印著陽陽幼兒園塗鴉的馬克杯——那是陽陽最喜歡的杯子,孩子親手畫的歪歪扭扭的小太陽——狠狠地摜在了堅硬的地磚上!
瓷片四濺!乳白色的碎片混合著杯底殘餘的褐色茶漬,像一灘醜陋的汙跡,在燈光下猙獰地鋪開。幾滴滾燙的茶水甚至濺到了陳嵐的小腿上,帶來一陣灼痛。
陳嵐被這突如其來的暴戾驚得猛地停住腳步,心髒狂跳,臉色瞬間煞白!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地上那攤狼藉,看著那個在碎片中格外刺眼的、陽陽畫的小太陽圖案被從中撕裂。
“錢呢?”李明軒終於緩緩轉過頭。他的眼睛在燈光下布滿血絲,裏麵燃燒著一種陳嵐從未見過的、冰冷的、幾乎要將人焚燒殆盡的怒火和失望。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剮在陳嵐臉上,帶著一種被徹底背叛的痛楚。
“我問你,錢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震得整個屋子嗡嗡作響,“陳嵐!你告訴我!陽陽那筆上國際小學的錢!你他媽一聲不吭就偷走給你那個寶貝弟弟填窟窿的錢!現在在哪兒?!啊?!”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渣子,帶著濃重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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