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喜哀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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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節的狂歡會持續整整一夜,直到露魚肚白才會罷休,主街上依舊人滿為患,笙樂不斷。他二人都不想再回味那被擠成人肉叉燒的滋味,寧可多繞些遠路,拐入了一條僻靜的小巷。
青磚紅瓦,院子裏栽種的臘梅攀過斑駁的牆頭,白色花蕊團團綴在枝頭,空氣裏彌漫著冷冽襲人的清香。
小巷兩邊的人家零星地掛著幾盞紅燈籠,月光的銀輝和燭光的昏黃交加著鋪滿了一地,好似永遠走不到盡頭。
商慈手中打著的轉鷺燈也快燃盡了,燭光漸漸熹微,商慈取下發間別著的銀釵,挑了挑燭芯,偏頭笑:“師兄,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方才許了什麽願?”
商慈偏頭的同時,不經意將燈籠離得他近了些,朦朧光暈下,他的側臉溫潤而柔和,他沒回答,倒反問她:“你許得什麽?”
商慈沒有顧忌,嗓音帶著一定會實現的憧憬:“我希望師兄師父和小師兄,我們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師兄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一定會順利解決,這樣我們就能早點離開京城,回到原來的生活。”
她說這些時,唇角帶著弧度,眸子裏映著的燭火像是澄澈湖麵上月光的倒影,巽方靜看著她,腳步不自然地慢了些,隻聽她不甘心又好奇地追問著:“師兄你呢?”
巽方收回目光,悠悠道:“說出來就不靈了。”
商慈微愣,繼而氣得跺腳:“那你騙我說出來!”
說罷停下腳步,像賭氣的小孩一樣,雙手環胸,杵在原地不肯走,巽方無奈折返回來,拉過她的手:“我許得同你一樣。”
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商慈掩住心裏小小的失落,任憑他拉著自己慢慢朝前走著。
巽方當然知道她期望的答案是什麽,她任何細微的神色變化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然而,心底泛起的甜蜜漸漸凝結成苦澀——商慈方才那句“你要做的那件大事,一定會順利解決”敲響了他心裏的警鍾。
天眼所預示的畫麵一天天在逼近,雖然有了縝密的計劃,但他不能保證他在火燒紫禁城那天,一定能全身而退。在他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法確保的情況下,如何能給她一個未來的承諾呢……
所以他要忍住,現在,他沒有兒女情長的權利,更沒有愛她的權利。
回到府裏,師父和庚明的房間都熄了燈,黑漆漆地沒有動靜,想必早已入睡。商慈和巽方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間。
一夜靜謐安眠。
*
翌日一大早,巽方就在灶房裏忙活開了,鍋裏煮上滾滾的湯圓,嫋嫋的蒸氣飄出院子。
商慈想著繡坊裏的女孩們大都是無家可歸的,小正月正是無比想家的時候,商慈在別的地方沒法幫她們太多,便找來食盒,想著給她們帶點湯圓過去。本來湯圓得就多,他們四人也吃不了多少,師兄煮好了湯圓就先幫她盛上,五層的六角食盒被裝得滿滿的。
趁著新鮮熱乎勁兒,商慈拎著食盒快步去了繡坊。
繡坊也早早得裝點上了燈籠紅綢,門窗上張貼著剪紙,一片紅彤彤的喜慶氛圍中,繡坊的女孩們聚在織布機旁,嘰嘰喳喳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見她來了,姑娘們,商慈把食盒遞過去:“師兄做了些湯圓,每樣口味都有,拿來給你們嚐嚐。”
女孩們紛紛道謝,離她最近的彩螢笑著接過來,纖細的手指往屋裏點了點:“巧了,我們夫人也來了,正在裏屋坐著,薑姐姐可過去看看。”
正月裏,她不陪著丈夫婆婆,也不回娘家看看爹娘,享受闔家之樂,跑到繡坊來受罪,商慈簡直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位“管家狂”了。來到裏屋,隻見有位身擔藥箱的老郎中正坐在周芷清身旁,給她把著脈,周芷清則捂著胸口,秀眉微皺,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老郎中確定了脈象,迅速地收回手,躬身道:“恭喜,夫人您這是有喜了,隻是胎像有些不穩,我這給您開道安胎養身的藥方,您多注意休息,切記不可太過操勞……”
話音落,不光周芷清傻眼了,正推門進來的商慈也驚呆了。
她身旁的貼身丫鬟祿兒一如既往的機靈,直接往大夫手中塞了兩片金葉子,激動道:“大夫拜托你了,給我們家小姐開最好的藥,一定要調理好她的身子,走,我這陪您去抓藥……”
“恭喜恭喜,一來就聽到這麽大的好消息,”商慈反應過來,走到周芷清身旁坐下,上下掃視她,打趣道,“看不出來,你就是要當娘的人了!”
周芷清還是很不可置信地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訥訥地問商慈:“我這就有了?”
商慈眼見著她從和自己一樣的小姑娘,到嫁為人婦,到現在即將初為人母,也覺得這個過程很神奇。
想來在不久的將來,自己就要晉級成姨母了,商慈忍不住笑著叮囑:“你這有了身孕,可不能再像之前那麽拚命了,我方才聽大夫說你胎像不穩,你可得按大夫說得好好吃藥好好休息,不為你,也為了你肚裏的孩子啊。”
周芷清被她說得臉紅,低頭撫摸著小腹,開始小聲詢問商慈,她該多吃什麽忌吃什麽這些孕婦注意事項。
商慈心道果然母愛的力量是偉大的,旁人千說萬說,不如一個孩子咣當掉在她肚子裏管用,瞬間便把一個刀槍不入、鐵腕治家的主母,變成了柔情似水的小娘子。
然而她別說當媽的經驗,當媳婦的經驗都沒有,不過來找她算命的客人裏,有很大一部分是孕婦,商慈跟她說了幾條,周芷清看樣子也聽得稀裏糊塗。商慈安撫她:“你放心,這些都不是你要苦惱的,你府裏的丫鬟婆子都會替你想周到的。”
周芷清想來也是,點點頭,繼而握著她的手,撒嬌道:“我夫君知道我有孕後,隻怕也不會讓我再管坊間的事,整日憋在府裏日子肯定寂寞難熬的很,你可要多來陪陪我。”
商慈怎麽會拒絕,撐著下巴笑道:“你也知道我是閑人一個,隻要你老實地呆在府裏,我會去多看你的。”
*
臨近中午,商慈回到府裏,率先鑽進灶房,同師兄分享了周芷清有孕的好消息。巽方多次從她口中聽過周芷清的名字,知道她是商慈在京城結識的唯一好友,再加上其父與他同朝為官,是文人集團的領袖,國舅的親家,是國舅黨的一大助力,與他私交也甚好,便說等過些日子,會去國舅府道喜。
幾道熱菜出鍋,商慈便幫忙端著盤子擺上桌,聞見香味,師父拄著拐棍慢悠悠地踱過來,一屁股坐在上座的太師椅上。
“你們昨天玩得怎麽樣啊?”萬衍山微微眯眼,摸著胡子問。
商慈想了想說:“花燈好看是好看,就是人太多,幸好您老沒去……”要不,一身老骨頭可不得被擠散架了,當然,後一句商慈沒膽子說出來。
萬衍山點點頭,左右看了看,複又挑眉問:“庚明呢?”
商慈這才發現一上午都沒瞧見小師兄的身影,想來是在屋裏鎖一天了,走到他緊閉的屋門前,敲了敲,喊:“小師兄,出來吃飯了!”
半天無人應答,商慈隱隱感覺到不對,輕推了推屋門,發現並沒有反鎖,而是虛掩著的,走進去,隻見屋裏並沒有人,床上的被褥和杌子上的衣物被疊的平平整整,光滑的檀木桌麵上端正地擺放著一封信。
商慈拆開信封,掃看著上麵的小字,眼睛越睜越大,隨即攥著那信轉身跑出門去。
*
桌上的菜都涼透了,都沒有人去夾一口。
一陣風起,那張信紙被風吹落在地上,師父和師兄都看過了,信的大意是他不得不離開,對不起師父的教導,他有必須要去做的重要的事,如果事情辦成之後,他還尚在,便會回來看師父。
信紙飄落仿佛觸到了萬衍山的一根弦,他眼眶漸紅,用力握著拐杖把手戳著地麵,砰砰直響:“什麽叫如果事情辦成之後,我還尚在就回來,他這是要去做什麽?!”
商慈和巽方相顧靜默。
萬衍山深吸了兩口氣,渾濁的眼裏忽然迸出希冀的光,問巽方:“你說會不會又是那六王爺幹得?像上回綁走蠢丫頭那樣,綁走了庚明,故意留下這封信?”
商慈低著頭,若是六王爺做得,他根本沒有必要留下一封信,而且字跡是小師兄的沒錯,筆劃平穩沒有抖動墨痕,顯然他在寫下這封信時,並非被他人脅迫,是果決而堅定的。
這大半年來,小師兄總是會把自己反鎖在屋子裏,不知道在研究什麽東西,商慈猜測他陡然的離去跟他最近的反常舉動也有關係。
巽方也知道希望渺茫,但眼下麵對師父這種情緒,他隻能應下:“我會盡力托人去查這件事,師父您保重身體為重……”
“孽徒!孽徒……”萬衍山罵了兩句,到底忍不住,皺紋密布的眼角滾出老淚,顫巍巍地用衣袖拭去。
商慈從來沒見師父哭過,三個徒弟裏,師兄是最被師父寄予厚望的,而小師兄卻是與師父感情最為親厚的。無論庚明對她多麽惡劣,但在師父麵前,他無疑是個聽話懂事的乖徒弟,師父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帶著小師兄。
師父走路,他在後麵背書箱,師父騎驢,他跑在前麵牽繩,師父年齡大了,記性不好,總是一轉眼就記不得東西放在哪裏,而他總是能找到。師父最喜歡看的幾本破書,最喜歡穿的幾件舊衣服,他都如數家珍。
十二年的相依為命,師父已完全離不開他了,現在,師父日漸衰老,腿腳也不似以前靈活,隻能終日拄著拐杖,呆在院子裏曬曬太陽,這個時候,他不打一聲招呼,直接離開了,他怎麽忍得下心?
沒良心的臭小子,白養了你十二年!在師父低低的哽咽聲裏,商慈在心底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