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青選聞言，心頭劇震。
    此議若成，便是撼動太平天國根基的驚雷之舉。
    蘇州乃忠王經營多年的心血，城池堅固、物產豐饒，更是拱衛天京的咽喉要地。
    隨後抬頭望向李秀成，燭火在後者眼中搖曳，映出掙紮與決絕交織的暗影：“忠王……此議若行，恐動搖軍心，更需直麵天王雷霆之怒啊。”
    李秀成忽地起身，背對燭光，負手立於輿圖前，長歎如困獸低吼：“先生可知，蘇州已成一座血肉磨盤？”
    “我軍每堅守一日，便要多耗千石糧草、折損數百兄弟。”
    “李鴻章的清軍如附骨之疽，朝廷漕運不絕，援兵連綿。”
    “這般耗下去，蘇州終將城破，十萬將士皆成枯骨！”
    他猛然轉身，眼底血絲密布，嗓音沙啞如砂紙摩擦：“天王視天京為天命所歸，寧死不退，可蘇州……蘇州不是天京！”
    “秀成雖愚鈍，卻明白存人方能存勢！若全軍覆沒於此，他日何人替天國重整山河？”
    “再說了，你之前說過你們大帥的一句話，叫做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不是嗎？”
    赫青選喉頭微動，瞥見李秀成掌下輿圖已被汗漬浸透，蘇州城的位置被指節叩得凹陷。
    唉！
    此議關乎忠王一生功業，若敗，便是千古罵名；若成，或可留得火種。
    李秀成忽地逼近一步，攥住赫青選衣袖，指尖顫抖：“先生，秀成非貪生怕死之輩”
    “可若為了一城虛名，葬送十萬忠魂，讓天國最後一絲生機斷絕……我李秀成，愧對天王知遇之恩，更無顏見天國英烈於九泉！”
    他眼眶泛紅，嗓音幾近哽咽：“天王固守天京，是念及天命根基；秀成舍蘇州而圖存，是欲以退為進，覓得喘息之機。”
    “他日若得良機，必卷土重來，再複天國河山！”
    赫青選默然，望向李秀成鬢間新添的霜白，忽覺這位素以“忠勇”聞名的王爺，竟藏著常人難及的梟雄膽魄。
    天王洪秀全固守天京，是執念於天命所歸的煌煌都城；而李秀成舍蘇州求存，卻是以猛虎暫伏的姿態，賭一個死局中的生機。
    二者眼光之別，恰如困守孤城與蟄伏待時的天壤之隔。
    赫青選凝視著李秀成眼中燃燒的執念，忽覺喉間如鯁在喉。
    他憶起大帥所言：“李秀成此人可為帥，必當竭力拉攏。”
    可眼前這位忠王，對洪秀全的忠義猶如磐石，撼之不動。
    隨後拱手道：“忠王此言，關乎天國存亡，青選一介外人，確不便妄言。然此事重大，非一人可決，依青選之見，當速召諸將齊聚，於中央召開軍事會議，合眾人之謀，方不負十萬將士性命！”
    李秀成眉峰微挑，指尖在輿圖上頓了頓，似在權衡。
    他深知赫青選此言暗藏玄機——召開會議，或可借眾將之聲試探軍心，亦可能讓此議陷入紛雜爭論。
    但蘇州困局已如箭在弦，拖延一日，便多一分潰敗之險。
    他望向窗外濃霧中隱約的城樓輪廓，忽地長歎：“先生所言有理，秀成雖心急如焚，卻也不敢擅專。隻是……軍情如火，這會議，須得明日便開！”
    赫青選踏出密室，簷下夜風裹挾著潮濕的霧氣撲麵而來，他眉頭深鎖，掌心仍殘留著李秀成攥住衣袖時的灼熱。
    方才密室中的對話如重錘懸頂——忠王竟欲棄蘇州，此決斷何其凶險！
    他正思忖李秀成獨尋自己商議的深意，忽覺肩頭被猛地一撞，一個身影踉蹌跌入懷中。
    “慌什麽！”
    赫青選低叱，瞥見對方慌亂眼神，認出是革命軍潛伏在太平軍中的細作乜老七。
    乜老七喘息未定，壓低嗓音道：“中央密信！大帥急令——蘇州城內，納王郜永寬、比王伍貴文、康王汪安均、寧王周文佳四人恐有異心！”
    赫青選瞳孔微縮，心頭掠過驚疑。
    千裏之外的大帥竟能預判蘇州將領動向？
    這特麽是神仙吧！
    情報傳遞之難，何況太平天國高層動向豈是外人能輕易洞悉？
    他蹙眉道：“消息可靠？莫不是風聲誤傳？”
    乜老七急道：“大帥從未妄言，此次特意叮囑‘寧可信其有’！這幾日納王府邸確有可疑人影出入清軍營盤……”
    赫青選思考了一下，好像最近還真有可疑人員，就是昨天那兩個現在小土堆上的兩人。
    隨後沉吟片刻，擺手打斷：“我已知曉，你先回暗樁待命。”
    言罷，他轉身欲返，袖中密信卻如燙手山芋。
    是真的，還是假的。
    沒有證據啊！
    很難讓人相信啊！
    躊躇片刻，終是折返密室。
    李秀成正伏案疾書撤離部署，見赫青選去而複返，眉間掠過疑色：“先生還有何事？”
    赫青選斟酌措辭，拱手道：“忠王，青選方才得聞一則風聞——城中有傳言，納王、比王等幾位王爺近日行跡可疑，似與清軍暗有往來。”
    李秀成握筆的手驟然頓住，墨汁在紙上暈開一團暗漬。
    隨即抬頭凝視赫青選，眼底寒光如刃：“先生從何處聽來這般無稽之談？”
    赫青選避其鋒芒，垂眸道：“不過是市井流言，青選本不當擾忠王決策，但念及軍心穩定，特此一提，望忠王……多加甄別。”
    李秀成沉默良久，忽地冷笑：“先生可知，蘇州諸將皆隨我出生入死多年？郜永寬更是我親手提拔的舊部！”
    “他是一刀一刀從底層殺上來的，豈是說背叛就能背叛的？”
    他擲筆於案，聲響震得燭火搖曳，“但若真有叛心……秀成寧可錯疑，不可錯信！”
    隨即嗓音沉如寒鐵：“明日會議，若有人阻撓撤離之議……先生且看秀成如何肅清內患！”
    赫青選悄然退至門邊，瞥見李秀成鬢間霜白在燭光下愈發刺目。
    這場蘇州城的生死棋局，不僅關乎城池存亡，更將撕開忠王麾下潛藏的裂痕。
    而他們革命軍大帥的“烏鴉嘴”，或許正成為撬動天平的暗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