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
    對於凡人而言，是一代人的生離死別。
    對於這方天地而言，不過是悼詞從序章，寫到了正文。
    那場為天地送葬的紙錢灰雨，又下了三十年。
    人間早已習慣。
    初生的嬰孩，以為天生便是灰色。年少的學子，在書中讀到“蔚藍”二字，隻覺是上古神話裏才有的荒誕色彩。
    白晝，依舊隻有兩個半時辰。
    大景皇朝，神都。
    紫宸殿內，一盞盞由神將靈火點燃的長明燈，將殿宇照得宛如另一個太陽。
    龍椅之上，姬明月靜靜聽著下方奏報。
    她依舊身著那件繡有億萬星辰的紫色神袍，隻是鳳眸之下，添了幾分用神力也無法完全抹去的、淡淡的疲態。
    三十年的時光，對已為神隻的姬明月來說不過轉瞬即逝。
    但身為女帝，卻將那股執掌封神榜的無上威儀，打磨得愈發深沉如淵。
    “陛下。”
    出列的，是欽天監監正，清福神盧生。
    “東海之濱，有‘蜃樓’浮現，三座漁村十萬軍民，盡數被拖入幻境，神魂沉淪，肉身枯槁。鎮海星君率部強攻，被幻境所阻，折損神將三名，至今未歸。”
    “南疆十萬大山，有古妖身死化鬼，自號‘妖祖’，根係蔓延千裏，吞噬血肉生靈，已成鬼蜮。貪狼星君坐鎮南疆，亦隻能勉力維持，無法根除。”
    “原州故地，有無頭道人日夜誦經，聞其經文者，皆會自斬頭顱，破軍星君……”
    ......
    一件件，一樁樁。
    皆是足以動搖國本的滔天大禍。
    殿內百官早已沒了當初的驚慌失措，一個個麵容麻木，靜靜聽著，仿佛在聽什麽無關緊要的田畝收成。
    不是不懼，是早已化作了習以為常的麻木。
    近些年來，人間詭事早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姬明月玉指輕點，身前星圖之上，代表著東海、南疆、西域的星點，光芒驟然熾盛。
    遙遠的三處戰場，三位星君身上神光大放，暫時逼退了強敵。
    “傳朕旨意。”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般清冷，卻更多了一分不容置喙的鐵血與決絕。
    “命，武曲星君，率神都禁軍一萬，馳援東海。”
    “命，廉貞星君，持朕金令，巡查南疆，凡有為禍者，無論官民，一體斬之。”
    “命……”
    一道道旨意有條不紊地發出，如同最精密的機器，調動著這個龐大帝國最後的每一分力量，去堵住那一個個不斷出現的窟窿。
    待百官退去，空曠的大殿內，隻剩下姬明月一人。
    她緩緩起身，走到殿前，望向那片永遠灰蒙蒙的天。
    一百六十五年了。
    距離那個男人閉關，已過去了一百六十五年。
    她從一個需要他扶持的少女皇子，成長為真正言出法隨、執掌億萬生靈生死的人間女帝。
    大景，在她手中，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加“強大”。
    十二大星君，一百零八星官，三千羽化神將。
    這是足以讓任何仙宗都為之側目的恐怖力量。
    可她知道，這不過是在沙灘上建立的樓閣。
    風一吹，就散了。
    她能敕令星君，能誅殺詭神，能讓這腐朽的人間，強行維持著運轉。
    但她，依舊改變不了這片天。
    她隻是感覺或許摩羅所說的詭祖在不久的將來會降臨。
    她的目光，越過重重宮闕，越過大景的萬裏河山，最終落在了極遙遠的雍州方向。
    那座百脈山。
    近三十年來，她沒有派任何人去過，甚至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百脈山百裏之內。
    但作為執掌封神榜的鬥姆元君，她能隱約感覺到。
    那座山，正在變成一個“活物”。
    或者說，山中的某個存在，正在與整座山，乃至更廣闊的天地脈絡，融為一體。
    那裏，是整個大景，乃至整片人間，唯一一處沒有被紙錢灰雨籠罩的地方。
    那是一片淨土。
    也是她心中，最後的淨土。
    “國師……”
    她輕聲呢喃，聲音裏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脆弱。
    “你若再不回來，我……快要守不住了。”
    ……
    雍州，百脈山。
    山腳下，一個身負長劍，滿臉風霜的男人，正仰頭望著那座被無形力量籠罩的山峰，眼神複雜。
    正是燕赤霞。
    一百多年的時光，將曾經那個俊朗的秀才，徹底變成了一名沉默寡言的劍客。
    曾經他喜歡的女子，那個叫聶小倩的姑娘，早已魂歸幽冥。
    如今，隻剩他一人，執劍走天下。
    他的劍，斬過的詭祟，比他說過的話還多。
    “師傅。”他喃喃自語，握緊了背後的劍柄，“一百六十五年了。”
    他沒有上山。
    他知道，自己羽化的修為還不夠資格。
    轉身，他走向了遠方的黑暗，身影決絕。
    他的劍，還要為人間斬出一片清明。
    ……
    就在這一日。
    毫無征兆的。
    天地間那下了三十年的紙錢灰雨，驟然一停。
    整個世界，陷入了一種極致的死寂。
    緊接著。
    轟隆隆——
    不是雷聲，也不是地龍翻身。
    是一種源自九天之上，又仿佛來自九幽之下的詭異轟鳴。
    灰色的天穹，開始扭曲。
    時而，它像是一張咧嘴狂笑的巨臉，充滿了惡意與戲謔。
    時而，它又像是一張痛哭流涕的麵孔，悲憫著世間的一切。
    哭聲與笑聲，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詭異地交織在一起，化作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魔音，響徹在每一個生靈的心底。
    像是在歡慶。
    又像是在哀悼。
    歡慶著什麽東西即將出世。
    哀悼著什麽東西即將滅亡。
    神都，紫宸殿。
    在她身後，一道玄衣高冠、氣息如深淵的身影靜靜佇立。
    正是欽天監監正，盧生。
    “來了。”
    盧生猛然抬頭，眸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凝重，死死盯著天穹。
    他感覺到，那層無形無質，卻又堅不可摧的仙凡壁壘……
    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變化！
    “仙凡壁壘，已經薄如蟬翼。”
    姬明月沒有說話，但她身上那件由星辰法則織就的神袍，其上億萬星辰的光點，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頻率瘋狂閃爍、明滅不定。
    執掌封神榜，代天封神。
    她對這方天地的法則變動，感知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晰。
    她能感覺到，一股股充滿貪婪、惡意、以及高高在上的意誌，正在那層薄膜的另一端，瘋狂地衝撞著，就像一群餓了萬年的豺狼，聞到了血肉的腥味。
    與此同時。
    蜀山劍宗、禦靈玄宗、大荒派……
    那些蟄伏了上百年的人間仙宗，其山門之內，一座座供奉著上界老祖的神像，在同一時間，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璀璨神光！
    一股股冰冷、浩瀚、遠超神仙境的恐怖意誌，開始跨越壁壘，降臨人間！
    而那一切的源頭。
    百脈山，那座孤寂的道觀主殿之內。
    那尊陸長青的本命神像，表麵那層曆經百年香火願力凝聚而成的神金，發出“哢嚓”一聲脆響。
    一道細微的裂紋，從神像的眉心眼瞳處，悄然蔓延開來。
    哢嚓——
    一聲輕微，卻又仿佛響徹在每個人靈魂深處的碎裂聲，突兀地響起。
    姬明月猛地低頭，看向下方神都中央廣場。
    那裏，矗立著一座高達百丈，由最堅硬的星辰隕鐵澆築而成的國師神像。
    此刻，那座神像的眉心處，也有一道清晰的裂紋，正在緩緩蔓延。
    不止是神都。
    這一刻，大景皇朝三十六州，九十二郡，三千城池，數以萬計的村落……所有供奉著“護國神師陸長青”的神像，無論大小，無論材質，都在同一時間，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
    它們的表麵，再度開始出現蛛網般的裂紋。
    “國師……”
    姬明月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她不知道陸長青究竟在進行著怎樣的蛻變。
    但她清楚，這天地的異變，這神像的崩裂，都與那個男人脫不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