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今管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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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君府邸,燈火輝煌。
    那名引路的內侍在前,步履無聲,將李斯引入一座雅致卻戒備森嚴的廳堂。
    堂內隻設了兩席,一案一幾,陳設著溫好的酒與幾樣精致的菜肴。
    公子成蟜一襲玄色錦袍,頭戴玉冠,早已端坐等候。他雖年輕,但眉宇間因國尉之位與夏太後之喪,已染上幾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沉鬱。
    “李軍正,請坐。”成蟜抬手示意,聲音清朗。
    “君上相召,斯不敢不至。”李斯坦然入座,目光平靜地與他對視,沒有絲毫局促。
    酒過一巡,菜過三味,成蟜終於放下了酒爵,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斯,開門見山:
    “軍正之才,天下共睹。昔日同使韓國,若非軍正運籌帷幄,成蟜斷無今日之功。”
    他先是恭維,隨即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幾分,
    “然則,我觀軍正,如昔日之管仲。管子之才,可安邦定國,輔佐君王成就霸業。
    昔日齊桓公不計管仲一箭之仇,終成霸業。如今相邦雖權傾朝野,然終究非嬴氏宗親,乃外臣耳。軍正如此麒麟之才,棲於呂氏門下,豈非明珠暗投?”
    成蟜見李斯不為所動,眼神愈發熾熱,他猛地從席上站起,向前兩步,幾乎逼近到李斯麵前,深深一揖及地,姿態恭敬。
    “李先生!”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光芒,連稱呼都從“軍正”變成了飽含敬意的“先生”,
    “隻要先生肯助我,待我執掌朝堂,我願效仿昔日齊桓公,尊先生為......”
    他一字一頓,聲如洪鍾:
    “仲父!”
    “自此,大王之下,仲父為尊!朝堂之上,你我共治!仲父之言,便是我成蟜之意!此諾,蒼天可鑒,宗廟可證!”
    仲父!
    這兩個字仿佛擁有千鈞之力,讓整個廳堂的空氣都凝固了。
    李斯端坐不動,連呼吸都未曾改變,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深處,卻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看著眼前這位年輕國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鹹陽這潭死水之下,那股足以顛覆一切的洶湧暗流。
    廳堂內的空氣瞬間變得無比鋒利。
    李斯輕笑一聲,端起酒爵,淺酌一口。他抬起眼,那雙深邃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君上過譽了。斯,非管仲;相邦,亦非公子糾。”
    成蟜一怔。
    李斯放下酒爵,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如金石落地:
    “君上所言,乃是公子糾與公子小白之爭,是齊國內部君位之爭。
    然今日之大秦,君上乃大王之弟,血脈同源;相邦乃國之柱石,輔政重臣。
    君臣和睦,上下一心,方是我大秦掃平六合,一匡天下之基石。此非齊國內亂可比。”
    他巧妙地將成蟜的“招攬”定性為“內亂”的引子,瞬間奪回了話語的主動權。成蟜的臉色微微一變。
    李斯繼續道,語氣不疾不徐,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斯,不過一上蔡布衣,蒙大王與相邦不棄,方有今日。
    斯之所學,所謀,所行,皆為一事,為大秦披荊斬棘,為大王開疆拓土。隻要能助我大秦一統,斯,便是那最鋒利的刀刃。
    至於這柄刀刃握在誰的手中,是相邦,還是……”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成蟜,
    “……還是君上,於斯而言,並無分別。隻因斯深知,相邦與君上,皆是大王之臂膀,皆為大秦之臣工。”
    這番話,可謂滴水不漏。他既沒有表態效忠呂不韋,更沒有接受成蟜的橄欖枝。他將自己的立場拔高到了“為大秦”“為大王”的至高點,任何試圖將他拉入私人陣營的行為,在他這番言論麵前,都顯得格局狹小,甚至居心叵測。
    他看著臉色青白交加的成蟜,發動了最後的心理攻勢:“君上乃宗室貴胄,大王之弟,身負先太後之厚望。
    您要做的,非是與相邦爭一日之短長,而是立於大王身後,成為大秦最堅實的磐石,為大王穩固朝堂,鎮撫宗親。
    如此,方不負先太後囑托,方是真正為臣、為弟之道。若因小人讒言,自耗於內,豈非令親者痛,仇者快?”
    成蟜被這番話徹底說蒙了。他準備好的一肚子說辭,什麽許諾高官厚祿,什麽剖析呂氏潛在威脅,在李斯這番“忠君愛國”“大局為重”的宏大敘事麵前,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久久地凝視著杯中晃動的酒液,那清冽的液體倒映著他複雜的眼神。
    最終,他隻是緩緩將酒爵放回案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他抬起頭,臉上竟浮現出一絲夾雜著落寞與自嘲的淺笑。
    “先生之誌,如昆侖之巔,非我這庭中淺水所能留。”他的聲音溫潤依舊,卻帶著一絲疏離的悵然,“是成蟜唐突了。”
    他微微側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姿態依舊優雅從容,卻已是送客之意。
    “斯,告退。”李斯心中了然,起身,對著這位雖敗不亂的公子深深一揖,而後從容轉身,大步離去。那背影,筆直如劍,沒有半分遲疑。
    在他走後,廳堂的屏風後,緩緩走出一個身影,正是浮丘伯。他看著成蟜鐵青的臉,歎了口氣:
    “君上,臣早已言明,此人非言語可動,其心誌之堅,遠超常人。
    他是一柄隻認‘天下’的利刃,除非你能讓他相信,你比呂不韋、甚至比大王,更能執掌這天下,否則,絕無可能令其易主。”
    成蟜頹然坐倒,望著李斯離去的方向,眼中滿是挫敗與不甘,但更多的,卻是一種複雜難言的激賞。他良久無言,最終長長地歎了口氣,轉向浮丘伯,神情無比鄭重。
    “先生,我明白了。”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此人確是國之利器,非我能用言語動搖。但正因如此……”
    成蟜站起身,對著浮丘伯深深一揖:“日後,若我等與相邦府勢成水火,到了那一步……先生,無論如何,請務必為我保下此人性命!”
    浮丘伯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便化為深深的欣慰與讚許。他扶起成蟜,沉聲道:“君上能有此心,臣,心甚慰。昔日齊桓公能不計一箭之仇,終成霸業;今日君上能容一政敵之才,方顯王者氣度。
    君上放心,若真有那一日,臣必效仿鮑叔牙,為君上‘薦’回這位管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