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何功於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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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邦府,燈火如晝。
    鹹陽城內,凡朝廷的核心人物,幾乎盡數到齊。
    金樽玉盞間,觥籌交錯,衣香鬢影。
    宴至高潮,絲竹之聲漸歇。呂不韋身著華服,立於主位,目光掃過滿堂賓客,最終落在階下不遠處的李斯身上,微微頷首。
    “聞李軍正為本相壽辰,集句成章,可否為諸君一誦?”
    瞬間,全場目光聚焦於李斯一人。
    李斯從容起身,玄色官服襯得他身形筆挺。他環視一周,不卑不亢,朗聲開口:
    “斯,不敢稱作,僅為相邦賀,為大秦賀。詩名,《定鼎》!”
    他聲音清越,吐字如珠,將那首融合了《詩》《書》精髓的集句詩一氣嗬成地吟誦出來。
    “維申及甫,為國之翰。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本支百世,永固維城。
    天命靡常,惟德是輔。”
    詩句古樸雄渾,卻被李斯以一種全新的氣魄串聯起來,句句引經據典,又句句直指當下。既讚頌了呂不韋的功績,又將其功績與大秦的天命緊密相連。
    最後一句“唯德是輔”,更是直接將呂氏的權勢,上升到了天命所歸的高度!
    “好!”
    “好一個‘唯德是輔’!”
    滿堂賓客,無論真心假意,皆被這磅礴的氣勢所震懾,紛紛喝彩。呂不韋更是撫須大笑,眼中滿是激賞與得意。整個宴會的氣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
    然而,就在這片讚譽聲中,一個冰冷而不合時宜的聲音,如利劍般刺破了熱烈的氣氛。
    “本君,有幾句話,想請教相邦。”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國尉長安君成蟜,手持酒爵,緩緩站起。他年輕的臉上帶著與年齡不符的冷峻,目光直視主位上的呂不韋,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全場。
    “敢問相邦,君何功於秦?竟能封君河南,食邑十萬戶?”
    話音未落,滿場死寂!
    這個問題太尖銳了!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質疑相邦呂不韋權位的合法性!
    成蟜不等呂不韋回答,緊接著拋出第二個問題,更加誅心:
    “再問相邦,君何親於秦?竟能僭越宗親,號稱‘仲父’?”
    轟!
    如果說第一個問題是利劍,那第二個問題就是重錘!
    “仲父”之稱,本是嬴政為感念其功,特許的尊稱。
    但在宗法森嚴的秦國,一個外姓大臣,怎配與君王論“父”?
    呂不韋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不等眾人反應,內史肆也站了起來,陰陽怪氣地附和:“長安君所言甚是。我大秦以軍功封爵,相邦未有陷陣殺敵之功,卻享萬戶之奉,恐難服眾啊。”
    緊接著,嫪毐帶著他那標誌性的邪魅笑容起身:“仲父之名,威則威矣,隻是不知,這‘父’從何來?莫非……與太後有關?”
    這句暗示性極強的話,頓時讓空氣變得曖昧而危險。
    中大夫令齊、宗室夏無疾等人也紛紛起身,躬身道:“請相邦為我等解惑!”
    一時間,以長安君為首的勢力,形成了一張巨大的網,向呂不韋當頭罩下!
    呂不韋正要發作,李斯卻向前一步,對他微微躬身,沉聲道:“相邦,殺雞焉用牛刀?此等宵小之問,何須相邦親答。請允斯代為辯之!”
    呂不韋看著李斯沉穩如山的背影,深吸一口氣,緩緩坐下,吐出兩個字:“準了。”
    李斯轉身,直麵成蟜,臉上竟露出一絲讚許的微笑。
    “長安君之問,問得好!”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長安君這兩個問題,不僅問出了在場部分公卿的心聲,更問出了我大秦法度之根本,功與親!”
    成蟜眉頭緊鎖。
    李斯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拔高,目光如電,掃過成蟜、內史肆、嫪毐等人:
    “那斯今日,便替相邦答一答!也讓諸位聽個明白!”
    “君上問相邦何功於秦?斯反問一句,若無相邦,何來先王?!”
    他聲如洪鍾,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
    “昔年,先王為質於趙,命懸一線,國不知有此子,君不知有此嗣!
    是何人?散盡千金,奔走於華陽太後門下,以奇貨可居之魄力,將先王從趙國邯鄲的泥潭中救出,扶上太子之位!
    此非定國之功乎?!”
    “先王繼位,在位日短,國基未穩。是何人?以相邦之位,穩定朝局,推行新政,南取周赧,東拓疆土,為今日大王親政,打下了一個富庶強盛的大秦!
    此非安邦之功乎?”
    “是何人?建白渠為利秦之渠,使關中沃野千裏,為我大秦東出,提供了無窮之糧秣!此非萬世之功乎?”
    李斯每問一句,便向前踏出一步,氣勢層層攀升!
    他指著內史肆:“你問相邦無陷陣之功?相邦之功,遠超陷陣!他為我大秦鑄造了可以無限陷陣的國力與根基!
    你食秦祿,享秦爵,卻隻知匹夫之勇,不知廟堂之謀,何其淺薄!”
    他又看向嫪毐,眼神中滿是鄙夷:“你問‘仲父’何來?
    仲者,次也!父者,功同再造也!大王尊相邦為仲父,乃是效仿周公輔成王之古禮,敬其功,重其德!
    而你,以私幸進,不思國事,卻在此以齷齪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其無恥!”
    最後,李斯的目光重新鎖定在臉色已然漲成豬肝色的成蟜身上,語氣放緩,卻愈發誅心。
    “長安君,你再問相邦何親於秦?斯告訴你,何為親?
    以功為親!以忠為親!相邦雖非嬴姓,然其所作所為,皆為嬴氏江山,為大秦天下!
    此等大功大忠,遠勝於空有血脈,卻於國無益,隻知內耗的所謂‘宗親’!”
    “你……”成蟜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李斯,說不出話來。
    李斯發出最後一擊,聲音不大,卻字字如刀:
    “長安君,你之所以能站在這裏,用你的‘親’,來質問相邦的‘功’,正是因為相邦用他的‘功’,輔佐先王與今上,才保住了你今日的‘親’!你今日之行,是為飲水者,卻欲砸碎掘井之人的鼎!
    非人臣之道,更非君子所為!”
    成蟜如遭雷擊,蹬蹬蹬連退數步,一屁股坐回席上,麵如死灰。
    內史肆、嫪毐等人更是噤若寒蟬,低頭垂目,再不敢言語分毫。
    滿堂賓客,鴉雀無聲,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呂不韋坐在主位上,看著那個挺拔的背影,眼中的欣賞,已然化為了深深的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