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宮內，空氣仿佛凝結成了冰。
    秦王嬴政背對王綰，凝視著牆上巨大的九州輿圖，聲音冰冷。
    “寡人親手挑選的學室弟子，寡人的‘門生’，寡人未來的肱骨之臣……其中，出了一個叛徒。”
    每一個字，都砸在王綰的心頭。他伏跪在地，額頭冷汗涔涔，不敢言語。
    “冠禮”！這兩個字，是嬴政隱忍至今，準備的一擊致命的後手。
    提前行冠禮，便意味著提前親政，將相邦呂不韋的“仲父”之權徹底收回，將整個大秦的權柄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此事乃機密中的機密，知情者除了他與王綰等心腹，便是那群由王綰負責教導、他親自過問的學室弟子。他將部分籌備文書交由他們整理，既是考驗，也是信任。
    然而，這信任換來的卻是背叛。消息，泄露了。
    鹹陽城中已起微瀾，呂不韋與嫪毐兩方勢力必然都已警覺。他最完美的突襲，變成了人盡皆知的陽謀。
    嬴政緩緩轉過身，俊朗的麵容上沒有暴怒，隻有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那平靜之下是即將噴發的火山。“查不出來，是嗎？”
    王綰身體一顫：“臣……無能。他們皆是大王親選，個個聰慧狡黠，事後毫無痕跡。”
    “很好。”嬴政的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既然分不清哪根是毒草，那就將整片麥田，一把火燒了。”
    他走到王綰麵前，一字一頓地說道：“傳令下去，學室弟子七十三人，明日午時，於渭水之畔，全部坑殺！”
    “坑殺”二字一出，王綰如遭雷擊，猛地抬頭，滿臉駭然：“大王！不可！此皆大秦未來之棟梁……”
    “不能為寡人所用的棟梁，便是敵人的利刃！”嬴政眼神冰冷，“寡人要讓天下人知道，背叛寡人的下場！”
    就在此時，殿外傳來通報，學室弟子中的佼佼者趙高，奉王綰之命在殿外等候問話。嬴政眼中寒芒一閃：“讓他進來，正好讓他聽聽自己和同窗們的死期。”
    趙高趨步入內，身形瘦削，麵容清秀，他敏銳地感覺到了殿內那股足以將人碾碎的殺氣。他跪倒在地，姿態謙卑到了極點。
    嬴政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將剛才的決定又重複了一遍，仿佛在欣賞獵物臨死前的恐懼。
    然而，趙高聽完後，深深叩首，抬起頭時，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是一種狂熱的認同。
    “大王聖明！”
    此言一出，連嬴政都為之一愣。
    趙高朗聲道：“此輩不識天恩，辜負大王栽培，泄露軍國大事，乃叛逆之舉，當殺！非但當殺，還應株連其族，以儆效尤！否則，何以顯大王雷霆之威！”
    嬴政眯起了眼：“哦？你倒是個明白人。那你可知，你也在其中？”
    “臣，知罪。”趙高再次叩首，聲調卻陡然一轉，變得沉痛而懇切，“然，臣有一惑，請大王解之。”
    “講。”
    “大王欲坑殺我等，是為泄憤，還是為鑄劍？”
    嬴政眉頭一皺。
    趙高繼續道：“若為泄憤，七十三顆頭顱，不過一抔黃土，汙了渭水，髒了大王之名，數年後便無人記起。大王之怒，豈是這般廉價？”
    “若為鑄劍，則此法大謬！”趙高的聲音鏗鏘有力，“這七十三人，是大王親手挑選的鐵胚，親手淬煉的璞玉！如今，其中一塊鐵胚有了裂痕，大王便要將整爐的精鐵全部拋棄麽？這不是明主所為，是……是敗家之舉啊！”
    “放肆！”王綰厲聲喝道。
    嬴政卻擺了擺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許興趣。
    趙高仿佛沒看到王綰的怒斥，他抬起頭，雙目灼灼地直視著嬴政：“大王，真正的馭人之術，不在於簡單的生殺予奪。而在於讓人生不如死，又對您感恩戴德！今日之事，乃天賜良機！”
    “大王可將我等盡數下獄，施以酷刑，但不殺。讓我們在無盡的黑暗與恐懼中，深切體會到何為天威難測！而後，您再以君王之仁，赦免我等死罪，讓我等戴罪立功。
    從此往後，這七十三人，將不再是您的‘門生’，而是您手中最忠誠、最不懼死亡的‘死士’！他們的命是您給的，他們的榮耀是您賜的，他們的靈魂深處將永遠烙印著對您的敬畏！一把會思考、會恐懼、會感恩的劍，遠比一把冰冷的死物，要鋒利百倍！”
    他最後，再次重重叩首，額頭觸地，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今日，大王隻需降下雷霆，他日再施以雨露，便可收獲七十三柄，為大王掃平天下的不二之臣！臣請大王，行鑄劍之術，而非泄憤之舉！”
    章台宮內，死一般的寂靜。嬴政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緊緊盯著趙高。
    許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考究：“你的鑄劍之術聽起來不錯。但那根毒草，依舊藏在其中。寡人要的是忠誠，不是一群心懷鬼胎之人。按你所言，如何將真正的叛徒揪出來？”
    趙高似乎早已料到此問，他抬起頭，臉上非但沒有絲毫為難，反而掠過一抹冰冷的笑意。
    “大王，酷刑之下，何愁沒有招供之人？”
    此言一出，連王綰都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趙高繼續說道：“大刑伺候，總會有人熬不住。真正的叛徒，必然會為了活命而招供。而那些被屈打成招的……大王，他們的心誌如此不堅，連皮肉之苦都熬不過，將來如何為大王抵擋千軍萬馬？如何麵對敵人的嚴刑拷打？他們活著，隻會成為大秦的軟肋！亦是無用之輩！”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狠厲：“所以，臣以為，隻需將所有招供之人，無論真假，一並坑殺！如此，既除了真正的叛徒，也為大王剔除了意誌薄弱的廢鐵。剩下的，才是真正曆經血火考驗，值得大王信賴的精鋼！”
    這番話，將酷刑的功用從“尋找真相”變成了“考驗忠誠與意誌”的煉爐。死，不再是懲罰，而是淘汰。
    嬴政終於笑了，是發自內心的、帶著欣賞的笑聲。他走上前，親手扶起了趙高。
    “好一個‘剔除廢鐵，留下精鋼’！好一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拍了拍趙高的肩膀，“你，很好。就依你所言。”
    趙高緩緩低下頭，那副忠誠懇切的麵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陰冷。
    他眼中閃過一絲冰冷的寒光。
    消息，的確是他泄露的。
    他要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幫助自己的兄長，長信侯嫪毐。
    相邦府那棵大樹已顯頹勢，他與兄長必須在秦王這頭即將掙脫所有枷鎖的猛虎徹底掌權之前，攫取到足夠自保甚至翻盤的資本。
    今日此舉，將秦王嬴政提前親政的企圖公之於眾，讓各方勢力聯合起來對付秦王，既幫助了兄長，又收獲了同窗們的人心，更在大王心中留下了一枚深刻的“忠智”的印記。
    一石三鳥。
    至於那些可能在酷刑中冤死的同窗……不過是通往權力之路的墊腳石罷了。廢鐵，本就該被熔掉。
    而對於他自己，酷刑，又算的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