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森林的饋贈與遠方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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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剛撕破夜色的幕布,營地已蘇醒。篝火的餘燼不甘地舔舐著微光,空氣中彌漫著清冽的露水氣息與淡淡的草料清香。西坡新建的獸欄方向,傳來阿璃沉穩溫和的指令聲與草團獸細碎的啃食聲響,生機勃勃。
淩淵佇立在營地邊緣,目光越過忙碌的族人,投向營地外那片在晨光中顯得愈發幽深莫測的原始森林。星痕商會惡意抬價的陰影,如同纏繞在糧袋上的冰冷毒蛇,勒得人喘不過氣;而西麵“沃土”方向那日益濃重、範圍詭異地擴大的黑煙,更像一塊沉重的鉛石壓在心頭。時間,從未如此緊迫。
“淵哥。”阿璃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依舊堅定。她走到淩淵身邊,手裏拿著幾張由柔韌樹皮壓平製成的簡陋記錄,“獸欄很平穩。草團獸進食比昨天更安穩些,睿兒早上隔著網欄和小家夥們‘嘀咕’了一會兒,它們似乎沒那麽怕人了。多蹄鹿那邊還需要些時日適應,石墩叔加固了圍欄。”
淩淵接過記錄,上麵用炭條清晰地畫著符號和簡略圖案,標注著投放草料的種類、大致數量,以及獸群的狀態——幾隻草團獸的標記旁畫著蜷縮的小圈,表示精神稍差,另一處則標記著某隻多蹄鹿飲水次數增多。一絲暖流湧入心間,他握了握阿璃微涼的手:“辛苦你了。這些記錄,就是部落未來的基石。”
“不辛苦,”阿璃搖搖頭,目光投向遠處,“隻是感覺要學的、要做的,太多。心裏總記掛著西邊的黑煙”
“所以我們得動起來,搶在更大的風暴來臨前,攥住更多生機。”淩淵的聲音斬釘截鐵,“今日,我要親自帶一隊人進森林深處。”
他迅速點齊人手:經驗豐富、對森林了如指掌的老獵人灰須;嗅覺靈敏、身手矯健的年輕戰士岩爪;心思細膩、負責記錄和初步辨識植物的靈葉;以及幾位沉穩可靠的采集隊成員。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凝重的期待,深知此行肩負的份量。
淩淵走到鹿婆婆的窩棚前。三個幼崽正圍著鹿婆婆。鹿婆婆布滿老繭的手指靈巧地翻飛,幾根韌灰草莖在她掌心飛快穿梭,一隻栩栩如生的草編蟋蟀漸漸成型。淩驍看得目不轉睛,小手緊緊攥著一根磨得光滑的小骨針;淩玥安靜地依偎在婆婆腿邊,指尖無意識地纏繞著一縷自己的頭發,點點微弱的金芒在發絲間倏忽閃現又隱沒;淩睿則蹲在一旁,對著鹿婆婆腳邊一隻不知何時溜達過來的、原本有些焦躁的小雪兔,正煞有介事地小聲“交談”著什麽,那雪兔竟真的安靜下來,豎起耳朵聽著。
“鹿婆婆,幼崽們就托付給您了。”淩淵低聲道。
鹿婆婆抬起頭,將剛編好的草蟋蟀遞給滿眼驚喜的淩驍,對淩淵慈祥一笑:“族長放心去吧。老婆子別的本事沒有,看顧好幼崽的本事,還是有的。”她拍了拍淩睿的小腦袋,“睿兒,幫婆婆看著點小灰(那隻雪兔),別讓它亂跑驚了獸欄那邊,好不好?”
淩睿立刻挺起小胸脯,用力點頭:“嗯!婆婆放心,我告訴小灰了,要乖乖的!”他湊近雪兔,又嘀咕了幾句,那雪兔竟真的蹭了蹭他的腳踝,安靜地趴了下來。淩淵深深看了鹿婆婆一眼,這份潤物無聲的引導,比任何言語都更讓他安心。
森林如巨獸張開沉默的巨口,吞沒了淩淵一行人。參天古木的枝葉在高空糾纏,濾下的光線稀薄而斑駁,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腐殖質氣息、潮濕的泥土味以及無數植物混合的複雜氣息。腳下是厚厚的落葉層,踩上去綿軟無聲,每一步都需格外警惕。灰須手持磨尖的骨矛走在最前,銳利的眼睛掃視著四周,岩爪緊隨其後,鼻翼翕動,捕捉著風中任何一絲異常。
淩淵走在隊伍中段,他的感官被提升到極致。現代知識沉澱在腦海深處,此刻卻以一種更原始、更貼近這片土地的方式運轉著。他不再是依賴精確的儀器分析,而是調動起所有的本能:視覺捕捉著植物枝葉的形態、脈絡的走向;指尖撚過葉片、莖稈,感受其質地與汁液的粘稠度;湊近深深吸氣,分辨那些混合在潮濕空氣中的、或辛辣、或苦澀、或帶著奇異甜香的植物氣息。
“停!”灰須突然舉起手,聲音壓得極低。他示意眾人伏低身體,目光銳利地穿透前方蕨類植物的縫隙。隻見一群毛色斑斕的“利爪貂”正圍著一片低窪處的水源互相撲咬嬉戲,動作迅疾如電。淩淵打了個手勢,隊伍默契地繞開這片區域,避免無謂的衝突。
越往深處走,光線愈發昏暗,林木的形態也變得更加奇崛怪異。巨大的板根如虯龍般拱出地麵,纏繞著粗壯藤蔓的樹幹扭曲向上。空氣也更加潮濕悶熱。靈葉緊張地跟在淩淵身後,手中的炭條和樹皮板時刻準備著。
突然,淩淵在一處相對開闊、有陽光落下的林間空地邊緣停住了腳步。他撥開幾片巨大的、邊緣帶著鋸齒的闊葉,目光被一小片在微弱光線下依舊反射著柔和金芒的植物牢牢吸引。
那植物高約半人,形態確實酷似淩淵記憶中的野生稻。細長的莖稈頂端,沉甸甸地垂著穗狀花序,無數細小的顆粒緊密排列,每一粒都包裹著堅硬的外殼,在透過林葉的碎光下,閃爍著誘人的、近乎純金的光澤。
“灰須叔,岩爪,警戒四周。”淩淵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避開那鋸齒狀的葉片,用骨刀割下一小穗。指尖用力撚開那堅硬的金色外殼,露出裏麵飽滿的、泛著象牙白光澤的籽實。他湊近鼻端,一股清新、純粹的穀物澱粉香氣鑽入鼻腔,帶著陽光和雨露的味道,沒有絲毫令人不適的怪味。他又取了一粒放入口中,用牙齒小心地咬開。一股淡而純粹的穀物甜味在舌尖彌漫開來,口感粉糯。
“靈葉,記下!”淩淵眼神灼灼,“發現可食用穀物!暫名‘金芒草’,植株形態如草圖,穗狀,籽實堅硬外殼呈金色,內裏粉白,氣味清甜,嚼之微甜粉糯。生長於林間開闊有光處。采集時注意葉片邊緣鋒利,易割傷。”
靈葉立刻伏在一塊平坦的樹根上,炭筆飛快地在樹皮板上勾勒出金芒草的大致形態,並迅速記錄下淩淵的描述。灰須等人也圍了過來,看著那金燦燦的穗子,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喜。
“族長,這,這能當飯吃?”一個采集隊員聲音發顫。
“能!”淩淵斬釘截鐵,“這東西,曬幹、去殼、舂搗,就是救命的糧食!比粟米更頂飽!快,小心采集成熟的穗子,連根挖幾株完整的,帶回營地嚐試移栽”。
希望的火種被點燃,隊伍士氣大振。他們小心翼翼地采集著這金色的希望,動作輕柔而迅速。
繼續深入,光線更加晦暗。淩淵的鼻子捕捉到了一絲奇特的、帶著泥土芬芳的甜香。他循著氣味,在一棵巨大古木盤根錯節的根部停下。濕潤的腐葉下,幾片心形、肥厚油綠的葉子頑強地探出頭。
“挖這裏。”淩淵指著那片葉子下方。
岩爪和另一名戰士立刻用磨尖的硬木鍬小心地刨開鬆軟的腐殖土。很快,幾塊拳頭大小、表皮呈深褐色、布滿根須的塊狀根莖被挖了出來。淩淵拿起一塊,入手沉甸甸的。他用骨刀削去一小塊粗糙的外皮,露出裏麵雪白、質地細密的肉。斷口處立刻滲出乳白色的汁液,粘稠而豐沛。
他再次湊近聞了聞。那股甜香更加濃鬱,帶著泥土的厚重感,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奶香的柔和氣息。他伸出舌尖,極其謹慎地舔了一點那乳白的汁液。舌尖傳來輕微的麻刺感,但隨即是一種溫和的、類似山藥的清甜,並無灼燒或苦澀等刺激感。
“記下,塊莖類食物,暫名‘地薯’,”淩淵的聲音帶著壓抑的興奮,“表皮深褐粗糙,肉色雪白,斷口滲出乳白汁液,氣味香甜帶土腥,汁液入口微麻後轉清甜。深埋腐殖土下,生長於巨木根部陰濕處。初步判斷可食,但需帶回徹底煮熟嚐試”。
“地薯”靈葉喃喃重複著,飛快記錄。灰須拿起一塊掂量著,粗糙的臉上滿是笑容:“好家夥,真沉,這要是能吃,頂餓”。
隊伍的氣氛更加熱烈。他們挖掘出不少地薯,用堅韌的藤蔓捆紮好,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收獲,是壓在他們肩上的希望。
就在隊伍準備稍作休整時,灰須銳利的目光掃過一片覆蓋著厚厚深綠色苔蘚的潮濕岩壁,眉頭微皺:“族長,看那邊”。
淩淵循聲望去,隻見那片苔蘚中,有幾處異樣的猩紅色斑點,如同凝固的血珠,在一片深綠中顯得格外刺目。他走近細看,那並非斑點,而是一種極其細密的、絲絨般的苔蘚,顏色是濃得化不開的深紅,表麵覆蓋著一層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仿佛自帶光芒的細微茸毛。
一股極其濃鬱、甚至有些嗆人的土腥和鐵鏽混合的氣息撲麵而來,帶著一種生命力的霸道。淩淵心中一動。他伸出手指,極其小心地撚起一小撮這深紅的絨苔。指尖傳來冰涼濕潤的觸感。他稍稍用力一撚,那細密的絨苔立刻被碾碎,滲出一小滴極其粘稠、如同濃縮血液般的暗紅色汁液,沾在他的指腹上。
這股鐵鏽血腥氣瞬間變得更加濃烈,幾乎衝鼻。然而,就在這濃烈的氣味之下,淩淵那經過無數藥草氣息錘煉的嗅覺,捕捉到了一絲極其隱晦的、清涼的底蘊,像夏日山澗最深處的水汽。這絲清涼感,瞬間激活了他腦海中關於止血、消炎、收斂等草藥特性的記憶碎片。
“靈葉”淩淵的聲音帶著發現寶藏的凝重,“止血藥草,暫名‘紅絨苔’,發現於極度陰濕岩壁,深紅色,絲絨狀,氣味濃烈如鐵鏽血腥,撚碎汁液粘稠如血,但細辨之下隱有清涼底韻,采集務必小心,少量即可”。
他小心翼翼地從不同位置刮取了幾小撮紅絨苔,用處理過的柔軟大樹葉仔細包裹好。這深紅的絨苔,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蘊藏著生命的力量。
“吼——!”
一聲低沉而充滿威脅的咆哮,如同悶雷般突然從密林深處炸響,帶著腥臊味的風猛地灌入這片區域,吹得眾人衣袍獵獵作響。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恐怖的威壓讓空氣都為之凝滯。
“糟,是裂爪熊,成年雄獸”灰須臉色劇變,聲音因極度的緊張而嘶啞變調。他猛地將背上那捆珍貴的地薯甩到一旁,雙手死死攥緊骨矛,骨節因用力而發白。岩爪和其他戰士瞬間如同炸毛的野獸,肌肉賁張,迅速背靠背結成防禦陣型,將淩淵和靈葉護在中心,冰冷的汗珠瞬間浸透他們粗糙的獸皮衣。
淩淵的心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窟。裂爪熊,獸人戰士最不願在森林深處遭遇的噩夢之一,力量足以拍碎岩石,狂暴起來不死不休,他飛快地掃了一眼身後驚魂未定、緊緊抱著記錄板的靈葉,以及散落在地的金芒草穗和地薯——那是部落活下去的希望,不能丟。
“灰須,岩爪,聽我號令”淩淵的聲音如同冰棱撞擊,在死亡的恐懼中強行劈開一道裂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引開它,目標——西麵那片刺藤巨木區,靈葉,跟緊我,收好所有東西,準備撤”。
幾乎在淩淵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如同小山般的恐怖身影撞開礙事的藤蔓和灌木,裹挾著摧枯拉朽的腥風,出現在眾人視野中。血紅的獸瞳鎖定了這群入侵者,森白的巨齒間滴落粘稠的涎液。它巨大的前掌抬起,閃爍著金屬般寒光的利爪撕裂空氣,帶著令人窒息的死亡氣息,悍然拍下。
“散”灰須爆發出破音的嘶吼,與岩爪一左一右,如同兩道離弦的箭矢,猛地向裂爪熊的兩側撲去,灰須手中的骨矛精準地刺向巨熊相對脆弱的鼻吻,岩爪則奮力將一根削尖的硬木投槍擲向它粗壯的後腿關節。
“嗷”裂爪熊吃痛,拍下的巨掌方向被灰須的騷擾打偏,狠狠砸在淩淵他們剛才站立位置旁邊的濕地上,泥漿和腐葉轟然炸開,留下一個深坑。劇痛和憤怒讓它瞬間將目標轉向了灰須。
“走”淩淵抓住這電光火石間的空隙,一把拉住幾乎嚇呆的靈葉,毫不猶豫地轉身,朝著與灰須、岩爪引開巨熊相反的方向——那片危機四伏卻也意味著生機的刺藤巨木區,亡命狂奔,腳下是濕滑的腐葉,身後是裂爪熊震耳欲聾的咆哮和同伴舍命搏殺的怒吼,每一次心跳都撞擊著耳膜。冰冷的恐懼與灼熱的希望,如同藤蔓般死死纏繞住他的心髒。
夕陽如同熔化的金液,沉甸甸地潑灑在部落營地的獸皮帳篷頂和新建的圍欄上,為一切鍍上了一層悲壯而溫暖的餘暉。營地入口處,氣氛凝重得如同凍結的寒冰。鹿婆婆緊緊摟著三個幼崽,阿璃和藤心老嫗等人翹首以盼,臉上寫滿了焦灼。
當淩淵背著幾乎虛脫的靈葉,以及另外兩名相互攙扶、身上帶著明顯刮擦和撞擊傷痕的戰士,踉蹌地出現在營地邊緣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他們帶回了用藤蔓捆紮得結結實實、沾滿泥土的金芒草穗、沉甸甸的地薯,還有靈葉死死護在懷裏的、包裹著紅絨苔的樹葉包。
然而,人群的目光卻急切地在他們身後搜尋著。
“灰須叔,岩爪哥他們”靈葉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劫後餘生的顫抖,臉色慘白如紙。
淩淵放下靈葉,胸膛劇烈起伏,汗水混著泥汙順著堅毅的下頜滑落。他看向阿璃,又望向鹿婆婆懷中同樣緊張睜大眼睛的三個幼崽,最後目光掃過所有族人殷切而擔憂的臉,聲音因疲憊和緊繃而沙啞,卻清晰地傳遞著沉重的消息:“灰須和岩爪,為引開裂爪熊,與我們分開了。方向~是西麵。”
“西麵”阿璃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眼中湧起巨大的驚駭。鹿婆婆抱著幼崽的手臂也猛地一緊。
淩淵沉重地點頭,目光越過營地,投向西方那遙遠的天際線。夕陽的餘暉在在那裏燃燒殆盡,而更遠處,一片比昨日更加濃稠、更加龐大、仿佛連接著地獄深淵的滾滾黑煙,正肆無忌憚地翻騰蔓延,吞噬著黃昏最後的光明。那煙柱如同巨大的、充滿惡意的圖騰,在暮色四合的天幕下,無聲地宣告著墨陽領地方向正在發生的、某種遠超想象的劇變。
森林賜予了救命的種子,而西方的陰影,卻投下了更濃重的、帶著血腥與毀滅氣息的陰霾。存糧的壓力稍緩,但來自“沃土”的威脅,已如冰冷的刀鋒,抵在了部落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