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觀察
字數:8794 加入書籤
太湖拂曉,一層似煙非煙的水汽彌漫在太湖水麵。
一艘掛著“隆盛號”旗幡的商船劃破霧氣,靜靜駛向主航道深處。
船艙內,趙瑗,裘興,幾人扮作夥計,正靠在艙壁上閉目養神。
船頭,一身精悍短打的船老大尤達神情肅穆,他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漢子,腰膀挺直,身材壯碩,皮膚黝黑,由於常年在水上漂泊為生,加上早年從軍的經曆,歲月在他的麵龐和身軀上刻下了沉重的痕跡。
周折則倚著艙門,看似閑適,眼神卻銳利如鷹,掃視著前方逐漸清晰的水域輪廓——正是周折打聽到的、洪天壽嫡係私兵盤踞的“黑龍寨”水寨所在!
“快到了。”
尤達壓低聲音,黝黑的臉上溝壑緊繃,一聲吆喝驚醒船上打瞌睡的所有人。
“那幫‘水匪’,狠辣且貪,盤查得最嚴,過路費抽成也最重。都打起精神來!”
趙瑗微微頷首,他順著對方的指向看去,目光穿透薄霧,鎖定那視野裏愈發清晰的水寨輪廓。
粗大的原木寨牆沿一小片山岬構築,臨水處設有瞭望哨樓,雖在晨霧中影影綽綽,卻能感受到一股肅殺之氣。
這絕非普通水寨的格局。
果然,當商船駛近一處水道狹窄的岬口,兩艘懸掛猙獰黑龍旗的木艇如鬼魅般從霧中鑽出,橫亙在前,攔住了去路。
一個滿臉橫肉、缺了隻耳朵的疤臉漢子叉腰站在木艇船頭,聲如破鑼:
“哪來的船?停船!交過路錢!”
尤達熟練的指揮水手們降帆停船,用粗糙的手指提了提兩腮,堆起一副討好的笑容,迎上前去。
“黑龍寨的兄弟,行個方便。咱們是蘇州‘隆盛號’的老主顧,規矩都懂,早備足了孝敬!”
這邊才說完,尤達已經從袖子裏掏出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交給水手們,用木杆子釣到了那木艇上。
“嗯,看來是個懂規矩的!”
疤臉漢子笑了起來,這木杆釣錢確實是常跑江南漕運的行商做法。
緣故自然是因為,熟悉這些水寨悍匪的船家都知道,萬萬不能讓他們上了船,否則損失的就不是一袋銀錢這麽簡單了。
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伸手笑嘻嘻的從木杆上取下錢袋,又在手裏掂了掂,掂量著尤達遞上的“常例”,獨眼中卻露出貪婪的精光,一把將錢袋揣入懷中,卻又立刻變臉,啐了一口。
“呸!這麽點銀子?打發叫花子呢!如今風緊,規矩變了!翻四倍!少一個子兒,今兒就別想過去!老子還得帶兄弟上船好好‘瞧瞧’,看看你們是不是夾帶了什麽好東西!”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身後幾個同樣凶悍、身穿雜色皮甲卻步伐整齊劃一的“水匪”紛紛按住了刀柄。
這根本就不是設卡要買路錢,而是明搶!
難怪江南漕運利潤如此豐厚,可其實各大漕幫和行商卻不願意繼續走下去,這坐地起價的功夫,換了誰來都遭不住。
其實也怪趙瑗他們倒黴,最近這段時間,因為前有江南水寨與江南官兵大戰,後又有水寨被同行圍剿,再加上如今湖州局勢緊張。
整個湖州碼頭上做生意的人都人心惶惶,想著多避避等過了這段時間的風頭,再出航賺錢糊口也不遲。
黑龍寨已經連續數天沒什麽生意進賬了,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一條大魚,那疤臉漢子怎麽會放過。
可持續性互惠互利共同發展對他們來說根本不需要!
他們要的就是竭澤而漁!
裘興站在趙瑗側後方,目光如電,飛快掃視著對方登船盤查的位置和人手,迅速在趙瑗耳邊低語:
“這是軍中常用的盤查站位,巡鋪軍日常巡視時也是這樣,三人一組,成箭矢鋒刃,進退間互相呼應遮掩,絕非烏合之眾!必是軍伍規製!”
他的聲音凝重,這些細節印證了之前周必大和周折對江南水寨藏有私兵的判斷。
尤達則借著給對方引路查看船頭貨物的時機,目光狀似不經意地滑過水寨寨牆。
那裏靠近水線附近一片長滿茂密蘆葦的淺灘。
他目光凝了片刻,小聲說道:
“趙眘小兄弟,你看見那蘆葦蕩最深處的縫隙沒?”
趙瑗朝著尤達眼神挑眉示意的方向看去,點了點頭。
“那裏下麵水極深且亂石盤錯,暗流湧動,尋常人不敢進,但這片水流亂中有序,若有小船趁夜摸進去,能貼到寨牆根下三尺之地!絕對是個奇襲點!”
這位尤達有一雙走慣太湖的老船夫的眼睛,對每一寸水域的玄機都了然於心,看待事物的方向都和常人不一樣。
據周折說,當年從軍,這人便是軍伍裏最厲害的哨子兵,這也算是職業習慣了。
周折更趁著疤臉漢子叫囂間隙,湊近瞥了眼一個私兵腰間鼓囊的皮囊,迅速移開視線。
“他們腰間皮囊樣式製式統一,塞滿的長條硬物,絕非幹糧,倒像是……製式鐵蒺藜或者小型機括零件!水匪哪會備這些東西上船?”
周折是行伍的老兵出生,對軍械物資的熟悉刻在骨子裏,一眼便看清了對方腰間藏著的貓膩。
除此之外,還有水寨裏的旗杆,營地大小,寨門高低寬度,眾人也紛紛記在了心中。
這時間也不過是過去了十餘秒,不過此刻還是得先處理這疤臉漢子的索要才行。
趙瑗微微皺眉。他知道對方貪婪無度,但這關口不宜節外生枝。
此行目的已達,觀察已有所得。
他低聲道:“給他們,莫生枝節。隻要順利過關…”
“不能給!”周折與尤達幾乎異口同聲的打斷了趙瑗的話語。
這兩位常年跑漕運的行商見多識廣,早就見過了這些人的貪婪,對如今情形心知肚明:
“這幫豺狼喂不飽!若讓他們覺得好拿捏,嚐到得逞的甜頭,隻會得寸進尺!下一步必然上船細查貨艙深處和人!到那時,趙眘小兄弟的身份若被瞧出端倪,後果不堪設想!”
尤達也附和:
“周爺說的沒錯!這幫人貪起來沒夠!給了一次就得扒你三層皮!登船細查就全完了!”
趙瑗愣住了,他也沒有想到這些水寨私兵居然還有這一茬。
聽到兩人一說,趙瑗便明白了。
這就好比街邊的地痞流氓,纏上你之後,你若越是退讓,他越能摸清你的底線,知道你怕,就會如同跗骨之蛆一樣,死皮賴臉的纏上你,吸髓食骨,把你身上的每一份油水榨的一幹二淨。
隻是這些私兵比起地痞流氓還要危險,畢竟趙瑗他們本就是冒險行事,就算做好了準備,也絕不能讓他們登船查看,冒哪怕多一丁點的風險也不行。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疤臉漢子已經不耐煩,揮手要手下登船。
一直跟在周折身後的周必大,眼珠滴溜溜一轉,猛地擠上前一步,臉上瞬間堆滿了市井小徒特有的諂媚驚慌。
“哎喲喂!這位英雄爺!您息怒!息怒!”
他一身富家子弟打扮,看著便像是這艘船的真正主事東家,趁著年少時外出學習遊曆積攢經驗的。
此刻他站出來說話,反倒十分恰當。
他一邊躬身作揖,一邊利索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巧的、卻比先前周折給的精致許多的荷包,丟向了木艇。
“都怪這群家仆辦事不周!實在對不住!您聽我說,我爹,蘇州‘隆盛號’的東家,前些天特意吩咐了,要我路過時和您說一聲,這是洪知州府上四姨娘在湖州‘沁香閣’訂的那批上等胭脂水粉,讓我急著給運過去。”
他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讓疤臉漢子和周圍幾個私兵頭目都聽清。
他這一說,疤臉漢子和幾名私兵便心知肚明。
這船上的恐怕不是胭脂水粉,而是一整船的賄款。
蘇湖兩州知州的姨娘小妾實在是太多了,隔著十天半個月的就有一個小妾會辦小宴。
兩州知州借著為這些姨娘辦宴或買胭脂水粉的名目走運貨物,實則其實是在走私各種違禁物品和金銀財寶。
這幾乎是蘇湖兩州水寨們共同知曉的不算秘密的秘密。
周必大說這話的意思便是在告訴那疤臉漢子,這船裏的東西是兩位知州老爺的貨物,您要是真有那個膽子敢上船查看,您就盡管上來,若是覺得我們過路的銀錢給少了,您也大可以把我們卡扣在這裏,到時候受罪的自然是你們。
至於這個荷包,便算是給你們湖上兄弟們的辛苦費用,咱們也井水不犯河水,讓你們見好就收。
疤臉漢子捏著那個分量不清的荷包,心中放棄了嘀咕。
他們本就是湖州知州養在這裏的私兵,自然知道湖州那位洪老爺的能量。
“哼!”
疤臉漢子臉色變幻幾下,終究不敢賭,一把收起荷包,凶橫地掃過周折等人。
“算你們識相!這次有差事在身,放你們一馬!滾吧!下次再這麽不懂規矩,連人帶貨全給老子扣下!”
放了一句狠話說罷,他一揮手,帶著手下罵罵咧咧地把木艇駛開,撤下了攔路的關卡。
“隆盛號”重新揚帆,船身緩緩通過狹窄的水道。
趙瑗、裘興心中俱是一鬆。
還好周必大生了急智,不然若是在這群私兵的攔路之下,拖得久了,太過容易橫生枝節。
直到那猙獰的水寨徹底隱沒在濃霧之後,甲板上緊繃的氣氛才驟然消散。
待船隻駛入開闊水域,回到相對安全的艙內,趙瑗等人才重新聚在一起。
趙瑗拿出炭筆,說道:
“來說說你們的發現吧”
尤達點點頭,迅速拿起炭筆在防水的油布上勾勒起來。
“寨牆東北角,臨水那片蘆葦蕩深處,就是暗流入口處!他們對那邊的暗流似乎很有信心,覺得無人能走那條路進去,所以並沒有布防,不過我沒看到寨內情況,對方也有可能在那道暗流出口處布置了守衛也說不定。”
他畫下的草圖,赫然標出了那條隱秘水道。
趙瑗思考了一下,說道:
“我們暫時沒有人力物力對這處水寨動手,也沒有必要,所以這條路我們暫時還不需要用到,不過可以暫時留著,讓人摸清情況,以備不時之需。”
周折沉聲補充。
“除了他們腰間皮囊裏露出的鐵蒺藜邊角,疤臉旁邊那矮個子兵,靴沿磨損處露出的紋路,絕對是紹興十年兵部統一下發的戍邊軍靴樣式!尋常水匪穿不起,更不可能統一!”
他對軍需裝備的熟悉,成了最有力的佐證。
這確實是湖州假公濟私,將朝堂的銀兩和軍需暗中供給給私兵的證據,想要扳倒湖州知州,這條證據十分重要,但是卻無法一錘定音。
裘興目光凝重指向尤老大的草圖一個位置:
寨牆上第三座哨樓底部,靠北側的石墩後麵,被柴草遮掩的地方,有角度刁鑽的反光!我懷疑那裏是隱蔽的弩機射孔!”
“弩機?這些蛀蟲居然把軍中重械也運給了一群水匪?實在是可恨!”
三人將觀察所得逐一講來,線索相互印證,將水寨私兵的嚴密布防、精良裝備、軍伍背景勾勒得清晰無比,遠超先前周折打探到的表麵消息。
直到他們將自己所獲一一說完,才注意到趙瑗正坐在一旁正沉默的梳理著信息。
見眾人看向自己,似乎已經結束,趙瑗這才說站起身來,走到桌邊,目光仿佛穿透艙板回顧著剛才的水寨輪廓。
他的聲音清晰而冷靜。
“既然你們說完了,我來補充一下我的發現,裘興發現的弩機位置精準。但請注意牆垛後第二堆柴草左側的地麵,新土痕跡尤為突兀——那是新加固的埋樁基址,結合射孔角度,推測其下至少還有一架石砲底座。對方並非沒有對那處暗流入口做出布防,而是他們相信無人能夠從石炮之下潛入暗流,一旦有人試圖從水道突入,那裏埋著石砲,水麵將遭遇投射火力交叉覆蓋,但潛入水道確實是個法子,不過需要一批水性極好的人手,能夠在水中潛伏許久,不露行蹤才行。”
尤達神色陡然一變!
細思之下,那堆柴草的大小和位置確不合理,若真是砲位,配合弩機,攻擊威力何止倍增?
這位趙眘竟在船上混亂中看清了那細微的地麵差別?
這究竟是何等驚人的觀察力!
他早已猜到這位趙眘小兄弟的身份,隻是他可從沒聽說過這位曾經入過軍伍,這次江南之行甚至算是他第一次離開臨安城!
這份本事究竟是怎麽練出來的?
趙瑗話鋒一轉,指尖沾水在桌麵迅速畫出周折描述的靴紋。
“周叔所言軍靴製式判斷無誤。但更重要的是,疤臉左側那個解開皮甲係帶喝水的兵丁,其內襯露出衣領下一小片布料——青灰色,袖口有極淡、幾近磨損卻仍規則的菱形連續暗紋滾邊。”
他在濕漉漉的桌麵上畫出一個由微小菱形構成的長條紋樣。
“這是工部督造司紹興三年專供江南東路駐防廂軍冬衣內襯的防偽暗記!因當年督造數量極大,雖也流散到部分地方廂軍,但如此統一穿著出現在水寨‘水匪’身上……”
他的聲音帶著穿透偽裝的冰冷意味。
“洪天壽挪用軍需物資武裝私兵,且統一調度,訓練有素!這比散落的軍靴、鐵蒺藜,更能坐實其通敵養兵之實!”
船艙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周折、和尤達全都倒吸一口涼氣,驚愕地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趙眘小兄弟”。
尤老大依托的是水域直覺,周折靠的是軍旅老兵的敏銳,他們都捕捉到了寶貴的線索。
然而,趙眘,這個看起來年輕甚至有些單薄的青年,在方才那驚心動魄、轉瞬即逝的混亂裏,不僅迅速整合了他們提供的線索,更以驚人如炬的目光,洞穿了那些被刻意隱藏的致命細節!
嶄新的砲位基址、袖口精準的防偽暗紋!
這份洞察力、這份臨危不亂的定力、這份對敵情關鍵證據的把握,簡直匪夷所思!
倒是裘興一臉理所當然的模樣,顯然他對自家國公的能力十分信任。
裘興甚至覺得,趙瑗看出了更多的蛛絲馬跡,隻是有些事情不必要說出來。
尤達用力搓了把臉,看向趙瑗的眼神已充滿敬畏:
“趙眘小兄弟,老尤我在這太湖漂了一輩子,見過無數人!您這雙招子,簡直比湖裏的蛟龍還毒!若不是親眼所見,俺打死也不信有人能在那等亂局下看得這麽細,這麽準!”
周折亦是心服口服,重重一擊桌案:
“精辟!一針見血!僅從袖口磨損的細微之處便能揪出其官軍鐵證!公子大才,此行江南,你定能解決江南之禍啊!”
周必大在一旁,雖全程並未能看破這些細微,此刻卻也為先生展現的驚人洞見與沉穩氣度激動不已,眼中全是敬佩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