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得見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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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州城西南角,緊挨著荒廢舊碼頭的河伯祠,如同被遺忘在繁華角落的傷疤,破敗不堪。
    寒風裹挾著太湖水特有的腥鹹,穿透搖搖欲墜的殘破門板,卷動著地上的塵埃與枯草。殘雪被胡亂掃在斷壁殘垣的牆角,濕滑泥濘,昭示著此地住戶的清貧與為求生計的匆忙。
    這正契合了趙瑗關於“雪水”線索的判斷。
    河伯祠對麵的廢棄貨倉二層,陰影裏,尤達那雙如鷹隼般的眼睛,透過一道狹窄的縫隙,將整個河伯祠及其周邊盡收眼底。
    “趙眘兄弟,找到了!”
    尤達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塵埃落定般的篤定,快速回報。
    對岸破祠東廂房,門縫透著炭火氣,窗台上還晾著草草洗淨、半濕不幹的布條,湊近了聞隱約有金瘡藥和血腥味。後巷水邊,泥灘上有幾串深淺不一的足跡,指向一個能藏小船的蘆葦蕩死角……是他們了,不會錯!”
    趙瑗的心猛地一沉,旋即又被一股熱流頂住。
    找到了!
    李晚舟和利州四義,還有那些被困水寨的官員們。
    他順著尤達的指向看去,確實見到了一座偏僻破敗的院落,似乎隱隱有多人居住的痕跡。
    那些未被清掃的積雪上,僅有一雙淺淺的腳印,應該就是來自於李晚舟前去買藥時留下的。
    不過就算趙瑗這種從未在軍伍錘煉過的人,也能看出那裏的肅靜,應該是有人正在放風防備,做著警戒工作。
    也正因為如此,尤達和周折安排的人也不敢過於打草驚蛇,接近那裏,害怕適得其反,讓李晚舟這些被困在湖州許久的驚弓之鳥做出過於應激的反應。
    似乎隻能讓與李晚舟認識的自己或者裘興去露麵了。
    然而就在眾人懸著的心稍落之際,周必大突然從茶攤處跑了上來,他的聲音緊繃,顯得有些緊張。
    “先生,我剛剛在茶攤上看到湖州官府的差役已經開始盤查到這邊了,估計還有一個時辰就有可能查到河伯祠這裏了!”
    順著周必大的提醒,眾人皆是扭頭看去。
    隻見長街盡頭,一隊十餘人、身著皂吏服色的官差,在一名小旗的帶領下,正挨家挨戶地拍打著周遭住戶的門扉。
    盤問聲、嗬斥聲隱隱傳來,搜查的軌跡正快速向這荒僻的河伯祠逼近。
    刀鞘撞擊盔甲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眾人皆是皺眉,尤達低聲問道:
    “要不我們讓人動手把這些差役做了?”
    周折罵道:
    “你在說什麽瞎話,公......趙眘小兄弟是秘密潛入湖州的,我們若非萬不得已,絕對不能暴露趙眘小兄弟的行蹤,引起湖州官府的注意!”
    他情急之下,險些將趙瑗的身份徹底暴露。
    尤達倒是沒有注意到周折的異常,他自然也知道眼前這位趙眘其實是個化名,他這也是情急之下的想法,聽到周折如此反對,隻能啐道:
    “那怎麽辦?按照這些官差的速度,恐怕一個時辰後就能查到那邊,我們到時候要救人就更難了!”
    “打草驚蛇不得。”
    趙瑗出聲製止了兩人的爭論,眼神銳利如電掃過幾人。
    “這些差役巡查肯定也被那邊注意到了,此刻他們如同驚弓之鳥,若是我們動手解決那些差役,暴露自己不說,還有可能引起誤會,你們其他人跟著我也不合適,同樣會讓他們誤會,就我去叩門好了,隻有我一人過去,他們也不至於會過於反應激烈,而且我和他們也都認識。”
    “公……趙眘兄弟!這太險了!萬一裏麵不是……”
    “隻要裏麵是李晚舟,她就不會害我,如果不是我們要找的人,我自然也能全身而退,全當是個誤會,你們跟著我反而是個誤會。”
    趙瑗語氣斬釘截鐵。
    “你們替我關注著那些差役,若有必要,可以讓人去拖延一下他們的進度,製造一些尋常動靜便可,若非必要,不要輕易動武。”
    他迅速剝下外袍顯露出裏麵的樸素布衣,抓了一把灰土隨意在臉上頸間抹了兩把,又在雪泥裏踩了幾下。
    瞬間,一個風塵仆仆、麵容尋常的過路青年便偽裝出來。
    他深吸一口氣,低聲道:“裘興,準備好,若有異動立刻接應。周叔,船備在約定位置,看信號行事!最後再提醒一次,若非必要,不要輕易動武暴露我們自己。”
    見眾人紛紛點頭應是,趙瑗才放下心來。
    他交代完畢,不再猶豫。
    趁那隊官差尚未完全搜索到河伯祠正麵,身影已如一道輕煙,敏捷地掠過空曠地帶,在差役們轉身搜查下一戶的瞬間,閃身到了河伯祠那扇布滿蟲蛀和裂痕的破舊木門前。
    這是裘興這小半個月來教他練武得來的結果,雖然他如今戰鬥力依舊很渣。
    但是也足以讓他身手比尋常人敏捷許多。
    篤、篤篤、篤。
    他叩響了房門。
    叩門聲節奏平穩,既不過分急促引人疑心,又顯出幾分有事的篤定。
    門內一片死寂。
    趙瑗清晰聽到門後驟然屏住的呼吸,以及輕微卻致命的機括摩擦聲。
    顯然,門內的人也注意到了他這個不速之客,但是並沒有把他認出來,應該並非認識自己的人,所以戒備了起來。
    他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連忙對著門內清晰的喊道:
    “我是來找貓的,我家的貓叫小泥巴,他前段時間丟了,你們看見了嗎?”
    ——“小泥巴”!
    這個名字,如同一把鑰匙。門後那緊繃到極點的氣息瞬間凝滯了半息,隨即,那致命的機括摩擦聲極其輕微地彈開了。
    他聽到門後傳來一陣細微的交談,一個身形輕盈的腳步聲快速朝門口靠近。
    片刻之後,熟悉的聲音在門後響了起來。
    “你找到的小泥巴是一隻狸花貓嗎?”
    趙瑗笑了起來。
    “是的,一隻狸花貓,脾氣還很暴躁,以前在梅林裏差點把我耳朵咬斷。”
    門“吱呀”一聲,極其迅疾地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一雙布滿血絲、警惕萬分卻又帶著難以置信狂喜的眼睛貼在門縫後,正是多日不見、麵容憔悴卻依舊難掩英氣的李晚舟!
    “……快進!”
    她的聲音嘶啞,一把將趙瑗拽了進去,門瞬間合攏,沉重的門栓悄然落下。
    門內景象,讓趙瑗瞳孔驟然收縮。
    東廂房不大的空間擠滿了人,濃烈的藥味、汗味和血腥氣撲麵而來。
    幾名麵容枯槁、衣衫破爛的官員靠在牆角,麵如土灰。
    這些官員先前可都是臨安城裏享著福,突逢如此變故,一個個都抱著腿,蹲在牆角懷疑人生。
    看到趙瑗,臉上先是驚疑,隨即化為了難以言喻的激動與期盼!
    他們認出了這位建國公!
    心中驚喜,看來是朝堂派人來接他們了!
    角落裏,幾個江湖漢子打扮的人席地而坐,其中正有利州四義,其中利州四義中的老三陳三!他左臂齊肩而斷!傷口用肮髒的布條草草包紮著,滲出烏黑的血漬,臉色蒼白如紙,靠著同伴才能勉強坐穩。
    旁邊角落裏,還蜷縮著其他幾個顯然受傷不輕的江湖漢子和水寨好手。
    其他江湖人也並沒有好得了多少。
    渾身是傷,僅僅被潦草的包紮過而已。
    和旁邊看似灰頭土臉,但是身上安然無恙,絲毫沒有缺胳膊少腿的官員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陳三看到趙瑗進來,掙紮著要起來行禮,被趙瑗攔了下來。
    詢問後才知道,陳三為了掩護那些官員,硬生生挨了追兵一刀,這才斷了一臂。
    沒想到刺殺秦檜那般凶險情形都能安然脫身的陳三,居然在湖州這種地方反倒受了傷。
    “國...少爺,現在湖州行事極為凶險,您怎麽來了!”利州四義的老大陳友仁小聲問道。
    “我是來帶你們脫困的,在這裏先暫時叫我趙眘,這是我的化名,不要暴露我的身份。”趙媛解釋道。
    “好好好,有趙眘少爺來,我利州四義沒有跟錯人!”
    安慰好滿臉激動的利州四義後,他這才回頭看向李晚舟。
    “你怎麽來了?”
    李晚舟和陳友仁問出了同樣的話。
    她的聲音帶著哽咽和後怕,顯然這些日子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壓力。
    她眼神快速掃過趙瑗身後,確認無人才死死盯著他,眼中瞬間湧起一層水汽。
    “官家派我來查江南貪腐,裘興注意到了你留給我們的信息,我們擔心你們的安危,所以刻意在鷹見峽受挫後,讓人留在那裏製造假象,改道暗訪,費了大力才找到你們。”
    趙瑗言簡意賅,目光迅速掃過眾人,尤其在陳三的斷臂上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惜,隨即落回李晚舟身上。
    “你可知道邵武?”
    “洪天壽的小舅子?”
    “嗯,邵武那蠢貨吐了點東西,證實了水寨被洪天壽私兵清洗的真相。你們手裏的東西,是破局的關鍵。”
    “國...你怎麽知道我們有......”
    旁邊一位叫王燁的年輕禦史警惕問道,他似乎是被安插進入之前隨行人員裏鍍金分功的人之一。
    可惜他國字還未出口,就被旁邊的官員一胳膊頂在了腰心,這才將話稱呼換了回去。
    趙瑗這才注意到,這藏在人堆裏打斷的人正是自己的嶽父——郭瑊!
    先前因為這裏的人數眾多,趙瑗一時間還沒有看到。
    他看向趙瑗時帶著審視與好奇,顯然是聽說了趙瑗趁著郭瑊離京時,向官家求了聖旨求娶郭雲岫一事。
    郭瑊雖然才華並不算出眾,但迎浸官差多年的經驗,他又怎麽會猜不出來。
    自己這毫無靠山的普通從七品,能夠突然入了官家法眼,甚至進入了這能立大功的江南一行辦差的緣由,很顯然就是來自於眼前這位年紀輕輕的建國公。
    趙瑗悄悄向郭瑊點頭示意,他也注意到,郭瑊的狀態顯然是比其他官員要好的。
    這或許就是李晚舟對自己閨中密友的父親的特殊照顧了。
    他此刻自然沒空與郭瑊交談,他語氣篤定的解釋道:
    “能讓湖州知州洪天壽發了瘋,囚禁朝廷命官,在整個湖州城內掘地三尺的理由,除了要你們的人頭滅口,就是胡大人交給你們,之後又讓你們從水寨裏帶出來的鐵證。”
    提到胡銓,眾人神色皆是一暗。
    顯然他們已經知道胡銓被洪天壽囚禁的事情。
    見他們如此傷心,看來是以為胡銓已經被洪天壽暗害了。
    這也難怪,這些人從水寨逃出後,恐怕消息渠道就徹底斷掉了。
    若非自己非要將出使江南這事情弄得滿世界都知道,讓湖州百姓得以討論此事,恐怕李晚舟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會來,自然也就沒有了他們獲得了李晚舟的信息這事。
    所以更為隱秘的洪天壽與胡銓的內情,他們不知情也是自然。
    趙瑗將胡銓沒事,隻是被洪天壽留下來成了威脅朝廷的籌碼後,眾人這才舒了口氣。
    李晚舟深吸一口氣,似有千言萬語,又似無從說起。
    她眼神複雜地看向站在人群之中,隻靠三言兩語就將已經衰落到極點的士氣重新提振起來的趙瑗,低聲道:“跟我來。”
    說罷,徑直走向破祠角落一處用殘破帷幔勉強隔開的狹小空間。
    趙瑗會意,立刻跟上。
    帷幔後的狹小空間更加昏暗,這裏擺了一張小床,床邊僅剩半截殘燭搖曳,顯然是眾人留給李晚舟的空間。
    看來李晚舟這段時間護著眾人脫離危險,頗得他們信賴。
    身為一個女子,和他們一群男人獨處確實不便,才有了這個地方。
    李晚舟從床下掏出一個小巧卻分量不輕的油紙包,層層剝開。
    裏麵露出的,是一個硬皮封麵的薄薄賬本,以及一小卷用蠟封得極好的卷宗。
    “這便是胡銓大人之前在江南暗中查探匯總到的核心罪證!”
    趙瑗接過卷宗翻開,裏麵的內容他雖早有預料,卻還是讓他看得觸目驚心。
    湖州知州洪天壽以及蘇州知州祝文,勾結前任宰執秦檜、張澄,挪用、截留漕糧軍餉用以豢養私兵,盤踞太湖、截殺官船、劫掠商賈,所得錢財何止巨萬!
    還有各地賄賂往來,官員賣官鬻爵的詳細名錄和數目!
    除此之外,還有強賣土地,汙蔑構陷百姓奪其良田,強占民女等罪狀,數量之巨,樁樁件件,鐵證如山!
    這樣的罪證,隻要呈遞禦前,洪祝二人,乃至其黨羽,百死難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