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最是無情帝王恩

字數:4852   加入書籤

A+A-


    翌日,卯時。
    紫禁城的金鑾殿,像一口被寒氣凍住的老井,深不見底。
    自太祖皇帝馬上得天下以來,這座大殿,從未像今日這般,靜得能聽見一個人的心跳,能聽見所有人心死。
    文武百官,蟒袍玉帶,烏紗朝靴,一個個都像是廟裏泥塑的菩薩,垂著頭,斂著目,恨不得把自個兒的腦袋,塞進褲襠裏。
    空氣裏,沒有檀香,隻有一股子鐵鏽味。
    是暴雨來臨前,風中傳來的,鐵與血的味道。
    禦座之下,內閣首輔嚴海寧,與戶部侍郎蕭菱書,並肩而立。
    一個麵沉如水,花白的胡須,像是被殿外的寒風吹得起了靜電,根根倒豎。
    一個麵如死灰,像是被人從水裏撈出來,又曬了三天三夜,渾身上下,連一絲活人的熱氣兒都沒了。
    “陛下。”
    一名身穿麒麟補服的禦史,手持象牙笏板,從隊列裏走了出來。
    他每一步都踩得極穩,聲音更是像一口剛出爐的銅鍾,嗡的一聲,便敲碎了這滿殿的死寂。
    ““昨夜,靖安郡主於白馬寺,親獲人證。戶部侍郎之子蕭年,私設公堂,嚴刑逼供,意圖將以發黴糧草,替換北疆軍糧的事情,栽贓到白馬寺賬房僧人慧明身上。”
    “其心,可誅!”
    “另,於其藏身處,搜出北疆糧草圖一份,狄人奇毒焚心散一瓶!”
    “其罪,當斬!”
    禦史每說一句,蕭菱書的身體,便矮下去一分。
    當最後一個斬字落地,他雙腿再也撐不住那副空蕩蕩的皮囊,轟然跪倒。
    金磚冰冷,磕頭聲卻滾燙。
    “陛下!冤枉啊!犬子糊塗,是被人蒙蔽了啊!求陛下明察!”
    他哭得老淚縱橫,涕泗橫流,像個輸光了家當的賭徒。
    龍椅上,那個閉目養神了半個時辰的天子,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那雙眼睛裏,沒有雷霆,沒有雨露,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寂靜的冰原。
    他沒看地上那灘爛泥,目光,反而像兩把軟刀子,輕輕地,落在了嚴海寧的身上。
    “嚴愛卿。”
    他開口了,聲音平淡得像在問:今兒個天氣如何。
    “你怎麽看?”
    嚴海寧心頭一凜,像是被人當胸擂了一拳。他知道,這是陛下的考校,也是陛下的刀。
    他躬身出列,聲音沙啞:“回陛下,此事,當嚴查到底,絕不姑息!但……蕭侍郎乃國之棟梁,其子年少,恐為奸人所用……”
    他想求情,可話到嘴邊,又被自己生生咽了回去。
    這金鑾殿上,最不值錢的是道理,最值錢的是君心。
    “利用?”
    順天帝忽然笑了:“你的意思是,靖安郡主的人贓俱獲是冤枉他了?”
    嚴海寧的額頭上,瞬間滾下了一顆黃豆大的冷汗。
    “臣……不敢!”
    “你是不敢,還是不想?”
    天子之怒,如山崩。
    順天帝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出鞘的劍,整個金鑾殿都回蕩著這把劍的嗡鳴。
    “蘇枕雪,是朕看著長大的。她是什麽性子,朕比你清楚!”
    “她若想誣告,何須等到今日?何須用這等……近乎自毀的方式?”
    “傳朕旨意!”
    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沉重的紫檀木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這一拍,是這位帝王遞出的第一劍。
    “戶部侍郎蕭菱書,教子無方,縱子行凶,即刻革職查辦。”
    這一劍,斬的是蕭家滿門的前程。
    “其子蕭年,通敵叛國,罪無可赦,午時三刻,菜市口,斬立決!”
    這一劍,斷的是蕭家最後的香火。
    “一應涉案人等,共計一十八人,同罪!一並處斬!”
    這一劍,是殺雞儆猴,血洗朝堂。
    “白馬寺僧人慧明,忠勇護國,加封護國禪師,賞黃金千兩!”
    “靖安郡主蘇枕雪,有功於社稷,賞……玉如意一對,蜀錦百匹。”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這最後一道賞賜,卻比任何一道懲罰,都更讓人心頭發寒。
    功勞潑天,賞賜卻輕如鴻毛,如打發一個待嫁的閨女。
    陛下這是在告訴所有人,她蘇枕雪鬥倒了區區一個侍郎如何?
    “至於靖國公……”
    順天帝頓了頓,目光如刀,緩緩掃過階下眾人。
    “北疆軍糧之事,朕,自會徹查。”
    “退朝!”
    他拂袖而起,龍袍滾滾,如一團烏雲,消失在殿後。
    留下的,是一地驚魂未定的臣,和一顆顆,再也揣不回肚子裏的心。
    ……
    靖國公府。
    蘇枕雪靜靜地坐在窗下,手裏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酒。
    菜市口那邊傳來的喧鬧聲,隔著幾條街,依舊隱約可聞。
    十八顆人頭落地,長安城裏的血腥氣,似乎又濃了幾分。
    她贏了。
    可她的臉上沒有半分喜悅。
    因為她知道,皇帝丟出去的不過是幾隻替罪的羊。
    真正的那頭餓狼,還藏在深山裏舔舐著爪牙。
    “小姐。”
    阿黛端著一碗熱粥進來,眼眶紅紅的:“慧明大師醒了,想見您。”
    蘇枕雪剛要起身,一名內侍官便領著兩個小太監,像三道沒有影子的鬼,飄了進來。
    他手裏捧著一卷明黃。
    “郡主,接旨吧。”
    那聲音,尖細,冰冷,像是用指甲在刮一塊生了鏽的鐵。
    蘇枕雪心中一沉,緩緩跪下。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聖旨的內容,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隻聽見了最後那幾個字,像一道催命的符咒,狠狠釘進了她的耳朵裏。
    “……特將婚期,提前至……下月初三。”
    下月初三。
    不到十天。
    快得,像是不想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
    皇帝這是在用一場倉促的婚事,將她這枚棋子,死死地釘在嚴家的棋盤上。
    她伸出有些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卷沉甸甸的,比烙鐵還燙的聖旨。
    也就在這時。
    一名府中老仆,神色慌張,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手中高舉著一封插著三根翎羽的,八百裏加急軍報。
    “郡主!北疆……北疆急報!”
    蘇枕雪呆呆地立在地上,望著老仆:“說。”
    “國公他們……前軍吃了摻了酶物的糧草……軍中大病,不料那狄人突然兵出險招……北疆……敗了……退守雁門關……”
    兵敗。
    退守雁門關。
    這幾個字,像一柄柄燒紅的刀,狠狠紮進了蘇枕雪的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