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60章 背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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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泗州城,西門。
    曾經巍峨的城門樓已化作斷壁殘垣,巨大的門洞如同怪獸被撕裂的咽喉,猙獰地敞開著。
    門洞內外,景象慘烈得令人窒息。折斷的刀槍箭矢深深插在焦黑的土地上,破碎的盾牌、撕裂的旗幟散落各處,與層層疊疊、姿態各異的屍骸混在一起,凝固的暗紅色血液浸透了每一寸土地,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到化不開的血腥與焦糊味,直衝鼻腔,令人作嘔。
    就在這片修羅場的中心,就在那洞開的、象征著死亡入口的城門正前方,卻詭異地擺著一張完好的方桌。
    桌上,竟是一席熱氣騰騰的宴席!幾碟精致的菜肴,一壺溫好的美酒,兩個潔淨的酒爵。
    秦凡端坐於主位,身姿挺拔如鬆。他換下了沾染風塵血跡的鬥篷和勁裝,此刻穿著一身素淨的青袍,唯有衣襟下擺處幾點暗紅的印記,無聲訴說著不久前城頭的鏖戰。
    他臉上不見絲毫身處絕境的慌亂,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仿佛眼前不是屍山血海,而是尋常庭院。
    虞允文侍立在他身後半步,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隨時會倒下。
    他身上的文士袍同樣血跡斑斑,額角還有一道未幹的血痕,眼神疲憊到了極點,卻依舊強撐著,努力維持著儀態,隻是那雙緊握在身側、指節發白的手,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秦凡不緊不慢地提起酒壺,清澈的酒液注入麵前的白瓷酒爵。
    酒香混合著濃烈的血腥氣,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他端起酒杯,對著遠處煙塵滾滾、蹄聲如雷的方向,從容地舉杯,然後,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動作流暢,姿態閑適,如同在自家花園宴客。
    “嗚——嗚——嗚——!”
    沉悶而充滿壓迫感的號角聲由遠及近,如同死亡的宣告。
    大地開始震顫!
    視線盡頭,一條由鋼鐵、皮甲和猙獰麵孔組成的黑色洪流,裹挾著衝天的煙塵,以排山倒海之勢,朝著這洞開的城門、朝著城門下那方孤零零的宴席,狂湧而來!
    金兀術來了!
    數千最精銳的鐵浮屠重騎,如同移動的鋼鐵堡壘,沉重的馬蹄踐踏著大地,發出滾雷般的轟鳴,震得殘破的城牆簌簌發抖,震得地上的屍體似乎都在跳動。
    他們的速度極快,帶著碾碎一切的毀滅氣勢,鋒利的矛尖在昏暗的天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寒芒。
    為首者,正是金國大元帥,完顏宗弼,金兀術!
    他看到了什麽?
    泗州城西門洞開!沒有預想中嚴陣以待的宋軍,沒有垂死掙紮的抵抗!
    隻有一片屍骸狼藉的戰場,以及……戰場中央,一個孤零零坐在宴席前的宋人!
    一個在千軍萬馬麵前,還在悠然飲酒的宋人!
    “停——!!!”
    金兀術猛地勒住韁繩,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
    他身後的鐵浮屠洪流如同撞上了無形的堤壩,在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與戰馬嘶鳴聲中,硬生生地在距離城門約兩百步的地方刹住了腳步!
    煙塵彌漫,遮蔽了半個天空。
    金兀術鷹隼般的目光穿透煙塵,死死釘在城門下那個青袍身影上。
    不敢上前!
    阿魯補的前車之鑒,如同冰冷的鬼影,瞬間掠過金兀術的心頭!
    這些狡猾的宋人!
    端坐的秦凡突然緩緩抬起了頭。
    他臉上那近乎冷酷的平靜,如同冰雪初融般,竟綻開了一絲……微笑。
    那笑容很淡,很淺,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溫和,仿佛真的在招呼一位遠道而來的故友。
    完顏宗弼始終不敢上前。
    秦凡的目光穿透兩百步的距離,平靜地、準確地落在了金兀術那身耀眼的金甲之上。
    然後,一個清晰、平穩、甚至帶著些許閑適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戰場上:
    “大元帥……”
    他微微一頓,目光在金兀術身後那如山如海的鐵浮屠大軍上掃過,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玩味,輕輕吐出三個字:
    “莫非是怕了?”
    這聲音不高,卻如同平地驚雷!
    “怕了?!”
    這兩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無比地刺穿了彌漫的煙塵與鐵蹄餘震的嗡鳴,清晰地紮進每一個金軍士兵的耳中,更狠狠釘在金兀術的心頭!
    那“怕了”二字,如同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在他作為統帥的完顏宗弼的尊嚴之上。
    煙塵未散,數千鐵浮屠的目光仿佛都匯聚在他背上,沉重如鐵。
    “哼!”
    一聲壓抑著怒火的冷哼從麵甲後傳出。
    金兀術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嘶鳴著向前踏出幾步。
    他翻身下馬,沉重的金甲鏗鏘作響,每一步踏在浸透血泥的土地上,都發出沉悶的回響。
    他徑直走向那張在屍山血海中顯得如此突兀的方桌,在秦凡對麵的位置,重重坐下。
    秦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
    他再次提起那溫熱的酒壺,清澈的酒液帶著醉人的香氣,穩穩注入金兀術麵前那隻潔淨的白瓷酒爵。
    動作不疾不徐,仿佛真的在款待貴賓。
    金兀術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著秦凡,又掃過那杯酒。
    他沒有任何猶豫,更沒有用銀針試探的念頭——那是對他自身威勢的侮辱,也是對眼前這宋人膽魄的低估。
    他相信,在自己的虎視眈眈之下,秦凡絕不敢、也絕無機會在酒中下毒。
    他猛地抬手,一把抓起酒爵,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動作帶著蠻橫的豪氣,仿佛飲下的不是酒,而是敵人的鮮血。
    “哐當!”
    空杯被他重重頓在桌麵上。
    秦凡仿佛沒看到對方眼中的怒火和試探,自顧自又給自己的杯子斟滿。
    他端起酒杯,卻沒有飲,隻是輕輕晃動著,目光越過杯沿,落在金兀術那身耀眼的金甲上,語氣輕緩,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頭發寒的閑適:
    “今日我們能坐在這裏飲此美酒,享受如此佳肴,還要多虧大元帥的糧草。”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