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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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在青瓷燈罩裏輕輕搖曳,將《秋山問道圖》上的飛瀑映得粼粼生光。
桑淩珣舉著放大鏡湊近卷軸,食指虛點山間茅屋:“道一先生這皴法當真妙極,你瞧這石紋走勢。”
白懷瑾躬身站在紫檀畫案旁,適時遞上鎮尺:“確如伯父所言,此處斧劈皴與披麻皴交替使用,倒合了佛家剛柔並濟之意。”
這話搔到桑淩珣癢處,他捋著胡須連連點頭,又展開另一幅《羅漢渡江圖》。
謝鈞鈺坐在窗邊酸枝椅上,看著那兩人幾乎貼在一起的背影,手中茶盞漸漸涼透。
“小姐差奴婢傳話。”翠鶯脆生生的嗓音打破僵局,“謝大人明日還要當值,請老爺莫要留客太晚。”
桑淩珣舉著畫軸的手一頓,轉頭打量謝鈞鈺鐵青的臉色,突然撫掌大笑:“鈞鈺啊,知漪待你倒比待我這老父親還上心。”
謝鈞鈺聞言心頭一喜,眸子一亮,微笑著拱手:“能得伯父教誨原是幸事,隻是明日確有要事處理。”
“去吧去吧。”桑淩珣擺擺手,目光又黏回畫上,“懷瑾再與我講講這幅《達摩麵壁圖》的題跋。”
白懷瑾餘光瞥見謝鈞鈺攥緊的拳頭,唇角勾起若有似無的弧度。
他執起銀剪撥亮燈芯,暖黃光暈籠住畫卷:“這方‘禪心似月’的印鑒,似是前朝慧明法師。”
窗外傳來更夫梆子聲,桑知胤第三次咳嗽提醒。
謝鈞鈺已走到屏風前,忽又折返:“聽聞伯父擅楷書,晚輩近日得了一方歙硯,改日送來請您品鑒。”
“可是金星眉紋?”桑淩珣終於舍得抬頭,“知漪那丫頭總說我書房硯台笨重,正缺方靈巧的。”
“正是金星紋。”謝鈞鈺瞥見白懷瑾僵住的指尖,語氣愈發輕快,“知漪說伯父最愛在硯側刻銘文,屆時還要請您賜教刻刀技法。”
桑淩珣撫掌大笑,腰間玉佩撞在畫案上叮當作響。
白懷瑾突然展開手中畫卷:“說起刻銘,這幅《十六應真圖》的紫檀畫匣上,倒刻著段《金剛經》。”
“當真?”桑淩珣像孩童見著糖人般湊過去,“快取來我瞧瞧!”
謝鈞鈺望著再度黏在一起的兩人,指甲掐進掌心。正要拂袖而去,忽見白懷瑾轉頭笑道:“謝大人不是急著回府?”
燭火將他側臉鍍上金邊,倒像尊悲天憫人的佛像。
桑知胤實在看不下去,上前扯住父親衣袖:“戌時三刻了,母親該來查書房了。”
這話比聖旨還管用。
桑淩珣慌忙卷起畫軸,又戀戀不舍地摩挲卷首緙絲:“懷瑾明日定要帶道一先生的真跡來。”
“晚輩辰時便差人送來。”白懷瑾躬身施禮,餘光掃過謝鈞鈺緊繃的下頜,“府上還收著幅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改日一並請伯父品鑒。”
“好,知胤好生送客。”
桑知胤扶額。
月華如水,潑在青石徑上。
桑知胤夾在謝鈞鈺與白懷瑾中間,默默無言地往角門走著。隻覺得這短短路程,似乎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漫長!
煎熬啊!
桑府角門剛合上銅環,謝鈞鈺的拳頭就擦著白懷瑾的顴骨砸了過去。
這回沒了旁人看著,兩人徹底撕破臉皮。
拳頭裹著風聲往要害處砸,謝鈞鈺一記窩心腳踹得白懷瑾撞在牆上,白懷瑾反手抄起牆根碎磚就往對方太陽穴拍。
魏婆子扒著門縫看得直哆嗦,撒腿就往大小姐院裏跑。
桑知漪正倚在軟榻上看賬本,翠鶯剛給她添了盞安神茶。
白日裏魏婆子來報,說老爺帶著謝小將軍和白家那位煞星進了書房,她就知道要壞菜。
白懷瑾那雙狐狸眼能看透人心肝脾肺腎,謝鈞鈺那直腸子哪玩得過他。
果然漏夜打起來了。
本不打算管這閑事,可聽著外頭梆子響了三遍,終歸披了件月白緞麵披風。
綠袖提著氣死風燈在前頭引路,夜風卷起桑知漪的披風帶子,掃過角門石階上未幹的血跡。
“開門。”
門軸吱呀聲驚飛了槐樹上的夜梟。
燈籠照出去三丈遠,青石板路上空蕩蕩的。桑知漪扶著門框站了會兒,正要轉身,牆根底下傳來衣料摩擦聲。
“桑知漪。”
白懷瑾踉蹌著從陰影裏走出來,玄色錦袍沾著牆灰,嘴角裂開道血口子。
他胡亂用拇指揩了下,反倒蹭得半張臉都是血痕,偏還扯著嘴角笑:“躲了我兩個月零七天,舍得見了?”
桑知漪示意綠袖把燈籠擱在門墩上,轉頭對魏婆子說:“帶綠袖去耳房候著。”
夜風掠過她鬢邊碎發,露出白玉似的耳垂上一點朱砂痣。
白懷瑾貪婪地注視著她轉身時晃動的金絲流蘇,直到那抹鵝黃穗子消失在門後。
方才和謝鈞鈺廝打時,那人專往他臉上招呼,這會兒眼眶腫得看人都重影,倒襯得桑知漪眉眼愈發清晰。
“衛國公查到東陵探子,是你在背後遞的消息?”桑知漪攥著披風係帶,青金石扣子硌得掌心發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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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懷瑾嗤笑出聲,牽動肋下傷口悶哼一聲:“不然呢?等著看謝鈞鈺被他爹打斷腿押回北疆?”他忽然逼近兩步,燈籠映得他眼底猩紅,“你以為我圖什麽?圖你替他說這句謝?”
桑知漪後退半步,後腰抵在冰涼的門環上。
白懷瑾身上濃重的血腥氣混著鬆煙墨的味道撲麵而來,她這才發現他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彎折著。
“我…”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白懷瑾盯著她發間顫巍巍的珍珠步搖,忽然泄了氣似的靠坐在石獅底座上。
方才謝鈞鈺那瘋子是真要跟他拚命,靴筒裏藏的匕首都抽出來了,最後卻砸進土牆三寸深。
“謝鈞鈺已經走了。”白懷瑾從懷裏摸出個油紙包扔過去,“杏仁酥,西市王瘸子現烤的。”紙包邊角沾著血跡,裏頭點心碎了大半。
桑知漪沒接,油紙包落在青磚上啪嗒一聲。
白懷瑾低笑,抬手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兩個月前我說要搶親是真心的,現在也是。謝鈞鈺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他給不了的我照樣能給!”
“白公子魔怔了。”桑知漪突然打斷他,指尖掐進掌心。
她攏了攏素紗披帛:“天色不早,你回去吧。以後不必再來。”
白懷瑾望著她轉身時翻飛的石榴紅裙角,喉間像是堵著半塊青磚。
前世每逢下值遲了,他總會悄悄繞到角門。那時桑知漪總要踮著腳尖往他懷裏塞桂花糕,兩人十指相扣立在金桂樹下,任花影在月華裏搖曳,連呼吸都浸著蜜糖似的甜。
“當真要嫁謝鈞鈺?”白懷瑾突然出聲。
他素來不屑揣測她與謝鈞鈺的情分。最初是自負,總當她與謝家小子親近不過是在賭氣。
後來卻成了避諱,光是瞧見街上牽手的男女都要匆匆別開眼。那些年他們也曾耳鬢廝磨,如今連細想的勇氣都碾成了齏粉。
桑知漪駐足回眸,發間金步搖輕晃:“嫁與不嫁同你有何幹係?白懷瑾,前世我與你拜過天地飲過合巹酒,今生便不能再心許旁人?莫不是要烙上你白家印記?還是說前世的相爺大人突然後悔,要演情深似海的戲碼?”
她忽而輕笑,簷角銅鈴被夜風吹得叮當響:“別鬧了。我沒有十三年光陰再與你糾纏,錯過便是錯過,縱使捶胸頓足也換不回。”
“你懊悔的不過是錯失,而非為我。”補上這句時,她眼底映著細碎的月光。
白懷瑾攥緊袖中玉扳指。那些錯付的年月化作千根銀針,此刻正細細密密紮進心肺。
他啞著嗓子再次追問:“可要嫁他?”
“莫不是因著謝鈞鈺,你才這般失態?若我看上張三李四,你倒能坦然些?”桑知漪挑眉,鬢邊白玉蘭隨動作輕顫。
白懷瑾喉結滾動。起初確實難以忍受,如今卻逼著自己吞咽這苦果。
是他先弄丟了捧在手心的珍寶,縱使她暫時寄情他人又有何妨?隻要最後...
“求你慢些嫁人。”他忽地踏前半步,官靴碾碎滿地桂子,“給我個贖罪的機會。你可以喜歡任何人,隻求允我悄悄對你好。”
簷下燈籠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陰影:“若你始終不肯原諒,我自會消失。”
桑知漪愕然後退半步,繡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輕響:“你要當我的...暗地裏的相好?”她憶起前世白懷瑾處置二房的手段。
那時他二伯捧著佑國公的爵位求和解,卻被這男人壓得永世不得翻身。何等傲骨的人,如今竟肯折腰至此。
白懷瑾望著她瞪圓的杏眼,嗓音浸著桂花釀般的溫軟:“不錯。”燈籠忽然爆開個燈花,映得他側臉忽明忽暗。
桑知漪忽然撲哧笑出聲,眼尾染著星點火光:“為何?”
這笑容恍如前世。白懷瑾怔忡望著她唇邊梨渦,鬼使神差道:“魔怔了。”
銀鈴般的笑聲驚起簷下棲雀,桑知漪以帕掩唇:“可我不稀罕呀。”
白懷瑾突然抓住門環,指節捏得發白:“他謝鈞鈺就金貴?”
桑知漪披風上的流蘇掃過門檻,轉過身正色道:“是比你好。”
“他拿什麽跟我比?”白懷瑾一拳砸在門框上,震得銅環叮當亂響。
前世十三載夫妻,紅燭帳暖時她說過多少纏綿話,如今倒便宜了才認識半年的愣頭青。
桑知漪忽然笑出聲,眼角淚痣在燈籠下晃成一點朱砂:“白公子要做地下情郎就公平?”她指尖繞著係帶打轉,“謝小將軍連我發簪歪了都要提醒,您倒是連我生辰都記混過三回。”
白懷瑾像是被燙著似的縮回手。
他記得前世今生的每個細節,記得她愛喝雨前龍井要加槐蜜,記得她每逢月事會腰酸,記得她最怕驚蟄的雷聲。可這些記憶如今都成了穿腸毒藥,提醒著他曾經怎樣糟蹋過這些好。
“京中多少兒郎…”桑知漪伸手接住飄落的槐花,“我就算要改嫁,也不會選你!”
“你閉嘴!”白懷瑾突然暴喝,驚飛了簷下棲息的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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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是我混賬,可如今我連命都能給你!”
“上個月馬球會,謝鈞鈺替我擋了驚馬。”桑知漪莞爾一笑,“白公子那日也在場吧?我瞧見您新得的西域寶馬了。”
白懷瑾踉蹌著後退,那日他本要縱馬去救,卻被謝鈞鈺搶了先。
後來聽說桑知漪崴了腳,他連夜尋來雪蟾膏,卻在桑府後門撞見謝鈞鈺背著她在摘桂花。
“您總說前世如何…”桑知漪忽然逼近兩步,“可知我當年等您回府等到三更天,灶上煨著的雞湯涼了又熱?可知您誇讚徐表妹繡活好,我熬紅眼睛學蘇繡紮得滿手血?”
白懷瑾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嗚咽。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畫麵突然鮮活起來——桑知漪獨自坐在熄了燈的堂屋,守著半碗冷透的藥膳;桑知漪半夜悄悄起身,對著銅鏡拔掉第一根白發;桑知漪蜷縮在祠堂角落,抱著他少年時送的木雕小馬……
“如今您倒是情深似海了。”桑知漪冷嗤,突然拽住他的衣襟,“可知當年我吐血那晚,我的心能有多痛?”
白懷瑾渾身劇震,錦盒“哐當”砸在地上。金剛石耳墜滾進青磚縫,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他記得那日早朝時右眼皮直跳,回府看見死人的白幡還以為走錯了門。
桑知漪鬆開手,慢條斯理地整理披風,“勞您讓讓道。”
她轉身時披帛拂過白懷瑾的指尖,似有還無的觸感像極那年合巹酒滾過喉間的灼熱。
白懷瑾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忽覺喉間腥甜。
原來前世她獨守空閨時,每夜望著紅燭垂淚便是這般滋味。
白懷瑾踉蹌扶住桂樹,樹皮粗糲的觸感刺得掌心發疼。
他忽然想起前世某個雪夜,桑知漪抱著暖爐在廊下等至三更,見他歸來忙將煨著的薑茶捧來。那時他怎麽說的?
“往後莫等,仔細著涼。”
如今才知,有人願為你掌燈守候,原是世間最奢侈的福分。
魏婆子縮在門房偷瞄,隻見白懷瑾突然跪倒在地,十指深深摳進磚縫。
月白錦袍沾滿血汙,倒像披了件喪服。
她壯著膽子湊近,聽見這位權傾朝野的白侍郎正反複念叨:“我重金聘了江南繡娘...尋到會雕小馬的匠人了...今早還特意換了您最愛的蘇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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