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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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匆匆係上披風,簷下鸚鵡撲棱著翅膀叫“禍事”。
    魏嬤嬤追著往她手裏塞暖爐:“好歹等表小姐陪你一起去。”
    “長泰侯夫人昨夜心悸,表姐要侍疾,別驚動她。”
    桑知漪踩著腳凳上馬車,車夫揚鞭時,她瞥見街角閃過半截黛藍官袍——像是白懷瑾下朝路過。
    “梅煎素雪”鋪子前圍滿了看熱鬧的婦人。
    桑知漪撥開人群,正瞧見昨日那錦衣小童被拎著後領懸在半空,活像隻撲騰的鵪鶉。
    拎著他的男子身量頎長,霽藍廣袖垂落如雲,袖口銀線繡的仙鶴振翅欲飛。
    “桑姑娘。”男子轉身時帶起鬆香,眉間一點朱砂痣紅得驚心,“犬子鹿寒,調皮頑劣,驚擾貴店了。”
    小童突然掙下地,撲到桑知漪跟前揪住她裙擺:“姐姐救我!”
    管事嬤嬤忙上前解釋:“這位鹿大人說小公子昨日吃了冰食鬧肚子,可咱們分明隻給了他一碗熱的杏仁羹。”話沒說完,鹿寒“哇”地哭出聲:“是我胡言亂語!不關她們的事!”
    桑知漪蹲下身,帕子還沒沾到他眼角,小童突然打了個響亮的哭嗝。
    圍觀的娘子們哄笑起來,有膽大的打趣:“小郎君這般俊俏,哭花了臉可怎麽好?”
    鹿鼎季輕咳一聲,四周霎時安靜。
    他指尖撫過腰間玉帶鉤,溫聲道:“煩請姑娘借一步說話。”
    桑知漪引他們進雅間時,鹿寒死死扒著門框:“父親不能進女客的屋!”
    他哭得鼻尖通紅,還不忘昨日“男客止步”的店規。
    鹿鼎季拎起兒子後領,像提溜貓崽般跨過門檻:“事急從權。”
    窗邊竹簾漏進細碎金光,映得鹿鼎季眉間朱砂愈豔。
    他斟茶時袖口滑落,露出腕間褪色的平安結:“昨日小兒歸家後謊稱腹痛,驚動家中長輩。今日特來求證…”話音未落,鹿寒突然竄上圓凳:“是我要訛人家的!”
    桑知漪手中茶盞一晃。
    “鹿小公子倒是磊落。”她將蜜餞推過去,“隻是這"訛"字不知從何說起?”
    檀香在博山爐裏嫋嫋升起,鹿鼎季屈指叩了叩案幾。
    青瓷盞磕在檀木案上的脆響,驚得廊下畫眉撲棱著翅膀。
    “前日你與祖母說心悸氣短,原是拿朱砂混著蜂蜜點在胸口?”他嘴角噙著笑,眼底卻凝著寒潭,“寒兒可知,為父書房裏那本《千金方》,還是你周歲時抓周抓著的?”
    鹿寒絞著腰間玉墜子的流蘇,金線纏進指縫裏。
    淚珠子滾過腮邊新結的痂,在錦緞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跡:“都怪關小姐總拿桂花糖哄我喚她娘親,可、可她荷包裏藏著剪子!”
    桑知漪端坐在湘竹屏風後,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青瓷盞上纏枝蓮紋。
    方才這孩童衝進鋪子時,口口聲聲說吃了她家的杏仁酪才鬧肚子。此刻屏風外抽抽搭搭的嗚咽,倒像是幼貓在撓門。
    “上月你落水說是她推的,結果岸上青苔印子比你的靴底還新。”鹿鼎季忽然抬手,袖口滑落露出腕間褪色的平安繩,“這回連朱砂都敢往身上抹,下次莫不是要學戲文裏吞金?”
    鹿寒猛地打了個哭嗝,鑲寶項圈上的翡翠墜子叮當作響。
    他忽然撲到父親膝頭,錦緞袍子在地磚上拖出蜿蜒痕跡:“那日她帶我去觀音廟,故意鬆了我的手!要不是賣糖人的老丈拽住我,我都要被拐子拐走了!”
    桑知漪聞言呼吸一滯。茶湯裏浮著的桂圓核突然沉底,濺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
    “父親總誇她溫良恭儉。”鹿寒越說越委屈,鼻涕泡“噗”地破在父親襟前霽藍雲紋上,“她私下裏掐我胳膊都不留印子!”
    鹿鼎季垂眸望著衣襟上的水漬,忽然想起亡妻臨終時攥著孩兒繈褓的模樣。
    那時蟬鳴正盛,產房裏的血腥氣混著佛手香,熏得人眼眶發酸。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他拭去孩童鼻尖的晶瑩,指腹薄繭蹭得鹿寒縮了縮脖子,“你可知錯?”
    鹿寒掛著淚珠仰起臉,“寒兒不該撒謊作戲。”他揪著父親腰間玉佩,聲音悶在織金料子裏,“更不該誣賴姐姐的杏仁酪有問題。”
    桑知漪盯著茶盞裏浮沉的枸杞,忽聽得衣料窸窣聲。轉頭一看,隻見那錦衣孩童端正作揖,發頂小金冠都歪了:“請姐姐原諒寒兒胡鬧,改日定當奉上賠禮。”
    她正要起身還禮,卻見鹿鼎季抬手虛扶。
    “鹿某教子無方,驚擾姑娘了。”他聲音清越似簷下風鈴,驚得桑知漪袖中帕子滑落半截。
    鹿寒眼巴巴望著案幾上殘留的杏仁酪渣,忽然拽了拽父親袖口:“祖母這幾日總說嘴裏發苦...…”他偷瞄父親神色,故意將腰間禁步晃得叮咚響,“若是能帶些甜而不膩的點心回去給祖母嚐嚐,她老人家一定很開心的。”
    桑知漪險些笑出聲。這孩子方才哭得打嗝,此刻提到吃食,倒說的字正腔圓。
    鹿鼎季輕輕地撫摸著寒兒的頭頂,嘴角泛起一抹溫和的笑意,旋即緩緩轉身,目光溫柔地落在桑知漪的身上,道:“有勞了,除了杏仁酪,貴店還有哪些招牌糕點與飲品?勞煩你為我打包兩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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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聽罷,笑著點點頭。
    她瞧著夥計打包茶點的空當,瞥見鹿寒那孩童正踮腳去夠櫃上擺著的蜜漬金桔。
    “栗子糕要裹兩層油紙,老人家克化不動太甜的。”她輕聲囑咐夥計,順手將試吃的鬆子糖塞進鹿寒掌心。
    孩童耳尖瞬間通紅,攥著糖塊往父親身後躲,倒顯出幾分這個年紀該有的稚氣。
    打包完成,桑知漪輕輕地托著食盒,小心翼翼地將其安置於精致的提籃之中,這才緩緩步向店外的馬車旁。
    鹿鼎季與鹿寒父子早已恭候多時,鹿鼎季含笑點頭,溫文爾雅地道:“此番多虧了桑姑娘。”
    鹿寒則顯得十分有禮貌,他模仿著成人的禮節,深深地鞠了一躬,然而,他那雙明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屢屢向食盒投去好奇而渴望的目光,明顯心不在焉。
    就在這時。
    謝鈞鈺騎著快馬從街角拐來,馬蹄聲驚起幾片落葉。他遠遠瞧見香飲鋪子前站著的熟悉身影,手中韁繩又緊了幾分。
    “漪兒!”
    青年翻身下馬時衣袍翻飛,三兩步衝到桑知漪跟前。
    鑲著銀線的皂靴在青石板上激起細微塵土,他抓著桑知漪的手腕上下打量:“可傷著了?方才去府上聽說鋪子出事了。”
    桑知漪抽回手抿嘴一笑:“不過一場誤會,已經澄清好了。”
    謝鈞鈺這才轉向旁邊玄色官袍的男子,草草拱手:“鹿大人。”
    空氣中忽地漫開若有似無的火藥味。
    兩個男人目光相撞的刹那,像兩柄未出鞘的刀在暗裏較勁。謝鈞鈺到底年輕,眼角眉梢都繃著警惕,倒襯得對麵年長些的鹿鼎季愈發沉穩。
    “謝指揮使來得正巧。”鹿鼎季目光掠過桑知漪鬢邊微亂的珠花,拇指在腰間玉帶上摩挲半圈,“本官正要帶犬子回府。”
    被晾在旁邊的鹿寒突然扯住桑知漪的月華裙,仰起小臉時眼珠亮晶晶的:“姐姐,往後我還能來吃杏仁酪麽?”
    “自然可以。”桑知漪彎腰替他拂去肩上落花。這孩子分明生得玉雪可愛,偏在謝鈞鈺靠近時往她身後縮了縮。
    鹿寒得了承諾便蹦跳著去拽父親衣袖,臨上馬車前卻扭頭脆生生喊:“大叔再見!”
    謝鈞鈺摸著下巴愣住:“你叫我什麽?”
    “大叔呀!”孩童歪著頭滿臉天真,“難不成要叫大伯?”說著還煞有介事地掰手指,“我爹三十有五,您瞧著比他還老成。”
    “寒兒!”鹿鼎季低聲喝止,卻見兒子已靈巧地鑽進車廂。朱輪馬車轆轆駛過時,車簾裏又探出個毛茸茸的腦袋:“姐姐和大伯別忘了我呀!”
    桑知漪望著馬車轉過街角,肩頭微微發顫。
    謝鈞鈺盯著自己繡著暗紋的箭袖嘟囔:“想笑就笑,仔細憋出內傷。”
    “哈哈哈——”姑娘家終是破了功,扶著門框笑得花枝亂顫。春陽透過簷角灑在她緋紅的麵頰上,連耳垂上掛著的明月璫都跟著叮咚作響。
    謝鈞鈺無奈地替她攏好鬆脫的披帛:“鹿大人那般端方君子,怎養出個小猢猻?方才鬧事的就是這小子吧?”
    “不過誤會。”桑知漪拭著眼角笑出的淚花,將白日裏鹿寒裝病的事娓娓道來。
    這些日子總有不懷好意的浪蕩子借著買香飲往她跟前湊,倒襯得今日這出格外鮮活。
    日影西斜時,謝鈞鈺扶她登上青帷馬車。
    車簾將落未落之際,他忽然擠進來挨著繡墊坐下:“前日說要去太白樓吃暖鍋...…”
    “沒啥食欲。”
    “城郊新開了片桃林,不如去逛逛?”
    “乏得很。”
    青年抓耳撓腮半晌,忽地想起什麽:“京西別院的溫泉引好了!你素來畏寒,我們一起去泡溫泉怎麽樣?”
    桑知漪垂眸撥弄禁步上的翡翠環佩,玉指在流蘇間繞了又繞:“謝指揮使今日這般殷勤?前日差人送帖子,不是說忙得腳不沾地?”
    “再不來...…”謝鈞鈺扯開領口銀扣,露出截蜜色脖頸,“真要被那豎子喊作大伯了!”
    馬車裏頓時又響起銀鈴般的笑聲。
    車轅上掛著的香球晃了晃,溢出幾縷梅煎素雪的清甜。
    謝鈞鈺望著姑娘笑彎的眉眼,悄悄把備好的金絲紙鳶往座下藏了藏——看來,今日是用不上了。
    窗紗透進的天光染著桂花香,謝鈞鈺瞧著桑知漪,忽地伸手將人圈在圈椅裏。
    “好漪兒,莫要再冷著我了。”
    桑知漪佯裝要抽回手,謝鈞鈺忙用掌心墊著,倒像是把她的手腕捧在手裏:“那日說好要帶你去挑嫁妝料子,偏遇上八百裏加急軍報。”
    “北境戰報不是三日才到?”桑知漪挑眉看他,忽見青年耳後新添的箭瘡結痂,話鋒一轉,“衛國公要親征?”
    謝鈞鈺指腹摩挲著她虎口處的針痕——是前日替他縫護腕時紮的。
    “北疆戰局又生變動,陛下原想讓大哥監軍。”他聲音低下去,喉結在領口滾動,“父親放心不下,連夜進宮。”話未說完,唇上便壓了根纖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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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望著他眼底血絲,想起前世衛國公府門前白幡飄搖的景象。
    “國公爺既要去,定要顧慮萬全之策。”
    謝鈞鈺順勢將臉埋進她頸窩,嗅到淡淡藥香混著茉莉頭油的氣味:“漪兒備的護心鏡,父親日日佩著。”
    溫熱氣息拂過她耳後,激得垂珠耳鐺輕輕搖晃,“隻是我們的婚期恐怕又要延後了。”
    “平安歸來便是吉日。”桑知漪指尖掠過他束發的銀扣。
    話音剛落,唇上忽地一暖。
    謝鈞鈺的吻帶著薄荷膏的清涼,小心翼翼落在她蹙起的眉間:“別說這些國家大事了,我帶你去嚐新開的蜜浮酥酪吧。”
    ……
    徐府。
    銅鏡裏映出徐雯琴描到太陽穴的黛眉,像兩道突兀的墨痕橫在蒼白的臉上。
    她咬著唇脂紙,聽見廊下鸚鵡學舌般喊著“項公子安好”,手一抖,胭脂在唇角拖出血痕。
    “再查。”她盯著鏡中扭曲的倒影,金鑲玉護甲摳進妝奩縫隙,“白懷瑾為何近日頻繁出入衛國公府!”
    “是。”侍女忽然想起什麽,跪著捧來妝匣:“姑娘,這是項公子剛才差人送來的南珠。”
    徐雯琴猛地掀翻妝匣,瑪瑙鐲子碎在青磚上。
    “他當我是瀟湘館的粉頭麽!”纏枝盒砸在門框上,南珠滾進銅盆裏,濺起的水花打濕宣氏石榴裙。
    二公子徐智潛這時進來,彎腰撿起顆珠子,對著日光細看:“姐姐不是說,項公子送的東珠最襯你?為何又要丟了?”
    少年天真言語像把鈍刀,徐雯琴攥著金簪的手微微發抖——這支並蒂蓮簪,還是上回項源說最喜她清水芙蓉的模樣。
    徐夫人宣氏瞥見女兒頸間紅痕,忽然抓起妝台上的螺子黛:“琴兒若是想畫遠山眉,該從眉峰處開始。”
    “母親懂什麽!”徐雯琴揮開她的手,鳳仙花汁染紅的指甲在宣氏手背劃出血絲,“源郎說京城如今時興西域妝,您看看瀟湘館那個叫埼玉的花魁,化上西域妝甭提多迷人了。”
    徐雯琴麵上帶笑,言語間卻滿是譏諷之意,一口銀牙暗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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