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等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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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順勢坐在腳踏上,輕輕拍著他手背:“我替你守著謝夫人。”
    “謝謝。”謝鈞鈺有氣無力。
    “謝我作甚?傻子。”
    桑知漪轉身要出房門時,謝鈞鈺突然從錦被裏支起身子:“若我去北境……”話說到一半又卡在喉嚨裏,指尖攥得被麵發皺。
    燭火在青銅燈台上跳了兩跳。
    桑知漪扶著雕花門框回頭,昏黃光影裏看不清神情:“嗯?”
    “沒什麽。”謝鈞鈺重重跌回枕上,鎧甲與軟枕摩擦出細響。這些日子他總穿著半副輕甲入睡,仿佛隨時要奔赴沙場。
    桑知漪望著床帳上晃動的流蘇,把湧到嘴邊的追問咽回去。
    前日她在書房外聽見謝鈞鈺與幕僚爭執,那人嘶啞著嗓子說“總要有人去北境收拾殘局”,窗紙上映出他攥著輿圖發顫的手。
    “睡吧。”她將熏著安神香的銅球塞進被角,“我守著。”
    外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謝鈞鈺昏沉間聽見桑知漪問侍女要《北境風物誌》,書頁翻動聲混著更漏,竟成了最好的安眠香。
    自父兄出征,他頭回睡足兩個時辰。
    醒來時暮色染透茜紗窗。
    謝鈞鈺掀開帳幔便愣住了——桑知漪蜷在貴妃榻上,懷裏抱著翻開的書卷。
    晚風撩起她鬢邊碎發,暖黃燭光在鼻尖凝成小小的光暈。
    他鬼使神差伸手去碰那縷青絲,指尖剛觸到發梢,桑知漪忽然睫毛輕顫:“謝陽剛偷看我?”
    “誰讓你占著我的榻。”謝鈞鈺慌忙縮手,耳尖在暮色裏泛紅,“餓不餓?”
    “要吃長壽麵!”桑知漪跳下榻,杏色裙裾掃過滿地碎光,“今日可是某人弱冠之禮。”
    謝鈞鈺怔在原地。
    這些日子兵敗、彈劾、請罪的折子雪花般壓來,他早忘了生辰。此刻望著桑知漪翻找襻膊的忙碌身影,喉頭忽然哽得發疼。
    小廚房飄著麵香。桑知漪將麵團抻得細長,熱霧蒙在她鼻尖:“從前跟劉嬤嬤學了三日呢。”
    話出口才驚覺失言——前世,她為白懷瑾煮麵等到天明,最終喂了池塘錦鯉。
    “水沸了。”謝鈞鈺突然出聲。他蹲在灶前添柴,銀甲上沾著草灰,往日軍中聞名的神射手竟被炊煙嗆出淚花。
    桑知漪望著他笨拙的背影,忽然覺得前世那碗冷麵也不算白學。
    灶房裏白霧翻騰,桑知漪攥著麵團的指尖微微發顫。
    太久沒碰擀麵杖,揉出來的麵條斷成數截,歪歪扭扭趴在案板上像條蛻皮的蛇。
    她咬住下唇,捏起碎麵頭仔細接續。銅錢大的油花在滾水裏爆開,荷包蛋倒是煎得圓滿,金澄澄臥在青瓷碗底。
    “生辰吉樂。”桑知漪將麵碗推過去時,袖口還沾著麵粉。謝鈞鈺盯著湯麵上浮動的蔥花,喉結重重滾動。
    熱霧熏得眼眶發酸,他埋頭就往嘴裏塞麵,鹹澀湯汁混著淚珠砸進碗裏。
    “慢些吃。”素手撫上他脊背,檀香混著皂角味縈繞鼻尖。謝鈞鈺嗆得弓起腰,咳聲震得窗欞都在抖。
    掌心貼著溫熱茶盞,後背輕拍的節奏讓他想起幼時乳母哄睡的童謠。
    麵湯見底時才敢抬頭。少女鬢邊碎發沾著灶灰,杏眼裏盛著兩汪清泉。
    他忽然伸手把人拽進懷裏,鼻尖埋進她頸窩深深吸氣——是雨後青竹混著糖霜的甜。
    “以後…”謝鈞鈺聲音悶在衣料裏,“還能吃到嗎?”
    桑知漪指尖陷進他後襟褶皺:“想吃多少碗都成。”
    “可這麵條。”她忽地掙開,指尖點在碗沿劃拉,“本該是一整根不斷的麵,我手笨續了十七八個結。要不去廚房重做?”
    謝鈞鈺突然笑出聲,震得胸腔都在顫。
    這些天繃緊的弦“啪”地斷了,他捉住那截亂晃的指尖輕啄:“每個麵疙瘩都是你給我的橋,就算隔著刀山火海,我也能踩著來找你。”
    暖閣熏香嫋嫋,韋夫人攥著佛珠的手一頓。
    聽完丫鬟稟報,瑪瑙串子“哢嗒”磕在紫檀幾上。
    “去取我那對翡翠鐲子。”她望著窗外簌簌落雪,“等國公爺回府,就說...就說老三的婚事,該預備起來了。”
    老嬤嬤遞帕子的手停在半空:“夫人不是說要等大公子凱旋?”
    “等不得了。”韋氏摩挲著長子捎回的染血家書,“老大在雁門關凍掉兩個腳趾,老二至今下落不明。前兒老爺進宮,看見北境八百裏加急的折子堆得比奏事案還高。”
    佛堂燭火劈啪爆了個燈花,映得韋氏眼角水光忽閃:“滿京城都在傳謝家兒郎的威名,可我的博兒在信裏寫,雪地埋灶煮皮帶是什麽滋味。”
    韋氏猛地起身,眼前金星亂冒。她扶住供桌望向觀音慈悲的眉眼,香灰簌簌落在繡鞋上。
    當初送長子出征時供的平安符,如今在漆盒裏碎成了紙屑。
    西廂房裏,桑知漪正往麵盆添水。
    忽然被人從背後箍住,謝鈞鈺的下巴硌得她肩胛生疼。他呼吸噴在耳後:“教我抻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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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鬧。”她肘擊身後人,“君子遠庖廚。”
    “不做君子。”謝鈞鈺抓著她手腕往麵團按,“要能做碗長壽麵,將來...將來或許…”
    “別說了。”桑知漪突然轉身,指尖點在他突起的喉結:“麵要這麽揉。”帶著他掌心按進綿軟的麵團,“力要勻,心要靜。”
    交疊的指節陷進麵裏,分不清是誰的脈搏在跳。
    ……
    桑知漪踏著濕漉漉的青磚回到桑府時,簷角銅鈴正被秋風吹得叮當作響。
    她望著廊下被雨水打蔫的秋海棠,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繡紋。
    這種莫名的心悸從前日就開始了,就像那年衛國公出征前,她半夜驚醒時聽到戰馬嘶鳴的預感。
    今日白懷瑾必定會來。
    暮色四合時分,雨絲忽然變得綿密。
    當那道頎長身影穿過月洞門,油紙傘上滾落的雨珠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水花,桑知漪望著傘沿下露出半截玄色衣角,竟生出恍如隔世的恍惚。
    “你倒是會挑時辰。”她望著白懷瑾收傘時抖落的水珠,簷下燈籠將他眉間那顆朱砂痣映得愈發殷紅。
    白懷瑾將傘倚在廊柱旁,聞言隻是抬了抬眼皮:“謝家二郎的事,你該聽說了。”
    這話像塊冰碴子砸進心窩,桑知漪攥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雨幕中芭蕉葉被打得東倒西歪,她盯著那片殘破的翠色,聲音輕得仿佛要化在雨裏:“不是說...生死未卜麽?”
    “五萬鐵騎埋骨黃沙,主帥豈能獨活?”白懷瑾語氣平淡得像在說今日菜價,修長手指拂去肩頭水珠,“戰報傳回那日,兵部連夜擬的折子——不論生死,唯死謝罪。”
    桑知漪突然覺得寒意順著繡鞋爬上來。
    她記得謝鈞鈺跟她提起過二哥謝駿,那個總愛把糖葫蘆分給路邊乞兒的少年將軍,如今連屍骨都尋不回了麽?
    “謝鈞鈺他知道了麽?”話到嘴邊又咽下,簷角積水突然“啪嗒”砸在石階上,驚得她指尖一顫。
    白懷瑾搖了搖頭,終於轉過身來。燈籠在他眼底投下細碎光影,卻化不開那片濃墨似的漆黑:“衛國公與謝博尚在,西境援軍又至,總歸比前世好上許多。”
    這話讓她想起那個血色的夢。
    夢裏謝府白幡被北風撕成碎片,謝鈞鈺跪在靈堂前的身影單薄得像紙,而宮使尖利的嗓音刺破雪夜——“衛國公府謀逆案發,奪丹書鐵券,永世不得歸京!”
    “如今會怎樣?”桑知漪聽見自己聲音發飄,“謝家會不會亡?”
    “全看謝博能否力挽狂瀾。”白懷瑾望著廊外漸密的雨勢,“若勝,或可保爵位;若敗…”未盡之言化作一聲冷笑,混著雨聲格外刺骨。
    桑知漪突然覺得喘不過氣。她轉身欲走,繡鞋卻在水窪裏踩出“咯吱”輕響。
    “拿著。”白懷瑾忽然遞來熟悉的梨花木盒,盒角纏枝蓮紋還沾著水汽,“新配的安神香。”
    “不必。”她瞥見盒蓋上那道淺淺刀痕——那是去年替他擋刺客時留下的,“我說過我不會接受你的東西。”
    “我知道。”白懷瑾收回木盒的動作幹脆利落,仿佛方才的溫情隻是錯覺,“但我也說過,不會放棄。”
    雨絲斜斜飄進回廊,沾濕了桑知漪鬢邊的碎發。
    她望著院中那株被風雨摧折的木樨樹,忽然輕聲道:“若你是他,會為家族去北境麽?”
    白懷瑾低笑出聲,笑聲裏裹著化不開的寒意:“你心裏早有答案,何必問我?”他突然逼近半步,帶著鬆香的氣息拂過她耳畔:“我若是謝鈞鈺…”
    話音戛然而止。桑知漪看見他眼底閃過狼似的幽光,那是她從未在謝鈞鈺眼中見過的狠絕。
    “謝家兒郎要顧全忠孝仁義,我白懷瑾卻隻在乎眼前人。”他指尖掠過她發間玉簪,在將觸未觸時驟然收手,“若你開口,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能轉身就走。”
    這話燙得桑知漪心口發疼。
    她倉皇後退,繡鞋踩在積水裏濺起細小漣漪,卻聽見身後傳來白懷瑾低語:“好好想想,我等得起。”
    雨幕漸濃時,謝鈞鈺的馬車停在巷口。
    這些日子他總挑黃昏時分來,有時帶著韋夫人做的茯苓糕,有時隻是站在鋪子外看她在櫃台後撥算盤。
    今日他披著半舊的墨灰鬥篷,肩頭還沾著從兵部帶來的寒氣。
    桑知漪看著他眼底青影,到嘴的嗔怪又變成:“夫人咳疾可好些了?”
    “用了你送的川貝枇杷膏,夜裏能安睡兩個時辰了。”謝鈞鈺解鬥篷的手頓了頓,露出內裏靛青官服。桑知漪這才發現他腰間玉帶竟鬆了一扣——他向來是最重儀容的。
    “最近...很忙?”
    “西境糧草要經戶部、兵部、樞密院三道核驗。”他苦笑著揉眉心,“今日為著兩千石陳糧該算哪年的賬,同度支司吵了半日。”
    桑知漪斟茶的手一抖。
    她想起白懷瑾曾說過,前世也是這般光景,謝鈞鈺為著軍糧與戶部周旋時,北境戰報卻如雪片般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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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終於籌夠糧草,接到的卻是父兄陣亡的消息。
    “嚐嚐新製的梅煎飲?”她將青瓷盞推過去,故意讓指尖擦過他手背。溫熱的觸感讓她稍稍安心——至少此刻,他還在這裏。
    謝鈞鈺捧著茶盞卻不急著飲。燭光將他側臉鍍上柔和的輪廓,那雙向來淩厲的鳳眸此刻盛滿暖意:“漪兒,等這些瑣事了結,我帶你去城外觀星可好?太史令說今冬有百年難遇的流星雨。”
    桑知漪望著他袖口磨起的毛邊,突然鼻尖發酸。
    她知道的,他案頭永遠堆著永遠批不完的公文,腰間荷包裏裝著提神的冰片,可隻要她多看一眼糖畫攤子,他再忙也會跳下馬車去買。
    “其實不必日日過來。”她低頭攪著帕子,“你那麽累。”
    “見著你就不累了。”謝鈞鈺忽然伸手,替她拂去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有時從樞密院出來,馬車走著走著就到鋪子前了。看著二樓窗欞透出的光,便覺得明日還能再戰三百回合。”
    窗外暮鼓恰在此時響起。
    謝鈞鈺起身係鬥篷時,桑知漪瞥見他後頸有道新鮮血痕——定是昨夜在兵部值夜時,又被那幫老頑固氣得舊疾複發。
    “這個帶著。”她將手爐塞進他懷裏,爐壁還殘留著體溫,“路上別騎馬了,仔細著涼。”
    謝鈞鈺走到門邊又回頭。細雨將他眉眼暈染得格外溫柔:“漪兒,等流星雨來那日,我有話同你說。”
    桑知漪望著馬車消失在雨幕中,忽然想起白懷瑾那句“等得起”。
    簷角銅鈴叮咚作響,混著漸遠的馬蹄聲,竟像極了前世謝鈞鈺出征時,鎧甲碰撞的聲響。
    ……
    秋雨初霽那日,梅煎素雪鋪子外的青石板上積著水窪。
    桑知漪掀開竹簾時,正撞見個鐵塔般的玄衣男子負手而立。
    男人鬢角染霜,眉骨處斜著道寸許長的舊疤,戰甲未卸的肩頭還凝著北境風沙。
    正是鼎鼎大名的衛國公!
    茶湯三沸時,謝文淵屈指叩了叩案幾:“鈞鈺那小子沒同你說要去雁門關?”聲如金鐵相擊,震得茶煙都散了幾分。
    桑知漪捧著越窯青瓷盞的手穩穩當當:“未曾。”
    盞中碧螺春泛起漣漪,映出她清淩淩的眸子。
    謝文淵鷹目微眯。
    眼前少女脊梁挺得筆直,倒像是雪地裏新抽的翠竹。他見過太多人在這種注視下瑟瑟發抖,可這姑娘連眼睫毛都沒顫一下。
    果然好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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