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出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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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兩個兒子。”謝文淵突然轉了話頭,“老大右臂廢在毒箭下,老二…”喉結滾了滾,“老二埋骨處,至今尋不得全屍。”
    桑知漪指節倏地發白。
    她記得謝鈞鈺說起兄長時發亮的眼睛,說大哥教他挽弓,二哥帶他獵狐。那些鮮活的麵孔,最後都成了靈堂牌位上的朱砂字。
    “謝家男兒原該戰死沙場。”謝文淵摩挲著腰間佩劍的吞金獸首,“可內子哭著求我,說總要留個囫圇兒子給她送終。”
    茶室裏浮動著血腥氣。
    桑知漪忽然明白,這位殺神身上揮之不去的鐵鏽味,是浸透鎧甲的敵人血,亦是子嗣凋零的剜心苦。
    “鈞鈺若去北境。”謝文淵指腹按在劍鞘凸起的紋路上,“你有幾分把握勸住?”
    桑知漪望向窗外飄落的桂子。
    “我不會勸。”她將涼透的茶湯潑進釉裏紅渣鬥,“他要做翱翔九天的鷹,我便不做困住他的金絲籠。”
    謝文淵瞳孔驟縮。
    二十年前韋氏攥著他征衣哭求的模樣突然浮現在眼前,那時他說“大丈夫當馬革裹屍”,摔開妻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可知北境有多凶險?”老將軍聲音發澀,“去年冬月,巡防營在雪窩子裏挖出七個凍成冰雕的斥候,最小的才十五歲。”
    “我知道。”桑知漪截住話頭,“我知道胡人會把戰俘釘在木樁上放血,知道邊城百姓易子而食,更知道…”她指尖撫過案上劍痕,“知道您盔甲裏總揣著三枚銅錢——是給三位公子備的買命錢。”
    謝文淵猛地起身,佩劍撞得茶盤叮當亂響。
    他死死盯著這個纖弱如柳的姑娘,仿佛要透過皮囊看穿魂魄。征戰三十載,這事連枕邊人都蒙在鼓裏。
    “若他要去,我便等他。”桑知漪拎起鐵釜續水,滾湯衝開蜷縮的茶葉,“等不到班師回朝,就等馬革裹屍。等不到洞房花燭…”她忽然綻開個清淺的笑,“便等奈何橋上,問他討一碗沒煮斷的長壽麵。”
    水汽氤氳了謝文淵的眼角,彼此無言。
    雨後的青石板泛著水光,桑知漪跪坐在衛國公對麵烹茶。
    香爐裏升起嫋嫋青煙,將謝文淵鬢角的白發染得更分明。
    “他五歲那年摔斷腿,硬是瞞著全府上下三日。”老人摩挲著茶盞上的裂璺,“後來高熱不退說胡話,嘴裏還念叨著‘別讓二哥挨軍棍’。”
    桑知漪將新煎的雨前龍井注入天青釉盞,茶湯泛起細密金圈:“他總說長兄教他兵法,二兄帶他騎射,三姐替他抄書。去年冬狩時,為著獵場管事克扣馬料,他親自扛著草料在馬廄守了三夜。”
    謝文淵執盞的手頓了頓,茶湯映出他眼底的渾濁:“這次北境之行…“
    “他會去。”桑知漪截住話頭,指尖無意識撫過腕間紅珊瑚珠串——那是謝鈞鈺上月冒雨去普濟寺求的,“不是為著爵位榮光,是為著謝家女兒們回娘家時,還能有個體麵的落腳處。”
    窗欞透進的日光忽然暗了,原是廊下銅雀風鈴被秋風吹得亂晃。
    謝文淵望著庭院裏那株被雷劈過的古槐,新抽的嫩枝正從焦黑樹皮裏鑽出來:“韋氏總說,若他留在京城,也是極好的。”
    “那便不是謝鈞鈺了。”桑知漪忽然輕笑,眼角卻泛起水光,“就像那年花朝節,他寧可自己跌進泥潭,也要把受驚的稚童護在懷裏。”
    茶煙在兩人之間氤氳出朦朧的屏障。
    謝文淵望著眼前這個尚未及笄的姑娘,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北境烽火台下,也是這般通透的眼神,讓他把定親玉佩係在了發妻腰間。
    “終究是謝家對不住你。”
    桑知漪將涼透的茶湯傾入蓮紋陶洗,看著褐色水痕在釉麵上蜿蜒:“國公可聽過‘曇花記’?那花兒雖隻開一夜,可守夜人說起時,眼裏仍會發光。”
    ……
    翌日卯時三刻,謝鈞鈺的馬車碾著晨露停在桑府角門。
    桑知漪掀簾時,正撞見他低頭整理護腕,朝陽將睫毛的陰影投在眼下青灰處——怕是又徹夜未眠。
    “今日西市來了胡商,說是從龜茲帶來的箜篌娘子。”謝鈞鈺扶她上車時,指尖在她袖口停留片刻,終究沒敢觸碰那片繡著並蒂蓮的衣料。
    桑知漪卻反手握住他腕骨,將溫熱的杏酪塞進他掌心:“嚐嚐,韋夫人教我的方子。”
    他們走過東市最喧鬧的蹴鞠場,謝鈞鈺替她擋開飛來的彩球;在胡玉樓分食一碟透花糍時,他悄悄把糖霜多的那半推過來;待到暮色四合逛到大相國寺,小沙彌說他捐的燈油錢夠點十年長明燈。
    最後站在朱雀橋頭,河燈映得謝鈞鈺側臉忽明忽暗。
    桑知漪忽然解下腰間佩囊,取出用錦帕裹了三層的物件。
    “龍泉坊陳師傅打的劍,本打算…”她撫過劍鞘上錯金紋路,那是他最愛的大漠孤雁圖,“後來想想,英雄要護的人太多,不如平安扣實在。”
    謝鈞鈺的喉結滾動幾下,接劍時劍穗纏住了她鬢邊步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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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手忙腳亂解開時,他嗅到她發間熟悉的沉水香,忽然想起上元夜替她尋回落水的花簪,那時她發絲也這般拂過他鼻尖。
    “這個...你收著。”他從袖中摸出個磨喝樂娃娃,彩漆已有些斑駁,“去年七夕你說要供在織女殿,我偷瞧見你在底座刻了字。”
    桑知漪的淚珠正砸在娃娃冠冕上。
    她看著謝鈞鈺顫抖著手將金玉簪插入她雲鬢,簪頭銜珠被晚風吹得叮咚作響,恍惚想起他說要帶她看流星那夜,銜珠也是這般晃花了眼。
    “漪兒…”謝鈞鈺的嗓音像被砂紙磨過,“若我不幸戰死…”
    桑知漪忽然踮腳捂住他的嘴。遠處畫舫傳來咿呀的《折柳曲》,她指尖沾到他眼角濕意,滾燙得嚇人:“你隻管往前走,我在這兒看著呢。”
    更鼓聲穿透暮色時,謝鈞鈺站在桑府照壁前,看那抹杏色身影漸漸融進燈籠的光暈裏。
    他摸著劍柄上新纏的冰蠶絲,忽然想起去年今日,她提著琉璃燈穿過暴雨來找他,裙擺濺滿泥點卻笑得燦爛:“謝大人,我來討碗薑湯喝。”
    轉角處傳來白懷瑾慣用的龍涎香,謝鈞鈺握劍的手緊了緊。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恍惚間竟像父帥當年出征時的輪廓。他最後望了眼繡樓窗欞透出的暖光,轉身沒入長安街如潮的燈火中。
    桑知漪倚在窗邊數更漏,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磨喝樂娃娃底座。借著燭光細看,才發現“卿卿桑知漪”五字旁,不知何時多出個歪歪扭扭的“歸”字,墨痕新鮮得能蹭在指腹上。
    夜風卷著打更聲掠過飛簷,她忽然想起謝鈞鈺總愛說的那句:“你瞧簷角蹲的螭吻,傳說能吞盡天下離愁。”
    ……
    糧草車碾過朱雀大街時,桑知漪正在稱量曬幹的木樨。
    金燦燦的桂花簌簌落在戥子上,忽聽得外頭馬蹄聲急如驟雨——是兵部在清道。
    “東陵軍破了潼關。”茶客們竊竊私語,“謝家三郎也要出征了。”
    國公府書房裏,謝鈞鈺指尖劃過輿圖上的雁門關。
    父親沙啞的嗓音猶在耳畔:“你大哥在此處中伏,你二哥的斷槍是在白狼河撈上來的。”羊皮地圖被燭火烤得發脆,邊疆線蜿蜒如刀疤。
    桑府朱門前的石獅子蒙了層薄灰。
    謝鈞鈺第十次勒馬回轉時,牆頭忽然驚起兩隻灰雀。他望著飄落的絨羽,想起那日桑知漪簪鬢的玉蝴蝶,振翅欲飛的模樣。
    “三公子。”老門房顫巍巍遞上食盒,“姑娘說...說桂花蜜釀好了。”揭開蓋子,青瓷罐上還凝著水珠,像是有人捧著等了許久。
    出征前夜,醉仙樓雅間裏懸著去年的七夕燈。
    白懷瑾摩挲著酒盞上的鴛鴦紋,忽聽得木梯吱呀作響。謝鈞鈺玄甲未卸,肩頭落著霜。
    “這酒…”戚隆盯著琥珀色的液體,“比上回還苦。”
    桑知胤指尖在桌麵畫圈:“聽說北境現在飄雪了。”
    話音落在謝鈞鈺佩劍上,“叮“地一聲響。劍柄纏著褪色的流蘇,是妹子及笄禮的穗子。
    “聽說當校尉能分二十親兵。”戚隆強打精神,“回頭我爹庫裏的好刀隨你挑。”
    謝鈞鈺屈指彈劍:“我有這個就夠了。”劍身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他眉間褶皺,“知漪送的。”他說這話時刻意盯著白懷瑾,“她說英雄當配湛盧。”
    白懷瑾喉結動了動。
    “咳!”桑知胤被酒嗆得滿麵通紅,“舍妹...舍妹眼光向來獨特。”
    戚隆在桌下猛踩謝鈞鈺皂靴。滿京城誰不知白家公子為桑姑娘種了滿園姚黃魏紫,偏這莽夫臨行還要紮人心窩。
    “明日卯時點兵。”謝鈞鈺忽然起身,甲胄相撞聲驚散了滿室酒氣。他走到白懷瑾跟前,將個油紙包拍在桌上:“城西王婆家的鬆子糖。”頓了頓,“她怕苦。”
    白懷瑾盯著紙包上熟悉的捆繩手法——是桑知漪慣用的雙環結。
    雕花窗漏進更鼓聲,謝鈞鈺的影子投在《萬裏江山圖》上,與邊關烽燧重疊。
    他最後望了眼桑府方向,那裏亮著盞昏黃的窗燈,像夜航人舍不得吹滅的漁火。
    白懷瑾手中的青瓷酒盞“哢”地磕在石桌上,驚飛了簷下打盹的麻雀。
    他盯著酒液中晃動的倒影,聲音比簷角垂掛的冰棱還冷:“既是英雄,就老實在北境當塊鎮山石。”
    謝鈞鈺握劍的手背暴起青筋,玄鐵護腕撞得案幾嗡嗡作響:“白大人倒是會替人打算。”
    “怎麽?”白懷瑾慢條斯理地斟滿第二杯,“怕我趁虛而入?”琥珀酒液映出他眼底寒芒,“謝將軍若沒這個膽量,就別去了。”
    “夠了!”桑知胤突然起身,懷裏抱著的暖爐差點撞翻酒壺,“你們兩個要打去校場打!這紫檀桌可是前朝古物,我可賠不起!”說著,偷偷衝戚隆使眼色。
    戚隆忙按住快要跳腳的桑知胤:“二位將軍不如嚐嚐新釀的屠蘇酒?”
    白懷瑾卻將酒盞往謝鈞鈺麵前一推:“各憑本事。”他指尖劃過盞沿凝結的水珠,“就怕有人...回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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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卷著枯葉撲進軒窗,謝鈞鈺忽然低笑出聲。他抓起酒盞一飲而盡,喉結滾動間酒液順著下頜滑落:“白懷瑾,你激將法使得太拙劣。”
    桑知胤看著兩人突然緩和的氣氛,狐疑地湊近戚隆耳語:“這算哪門子休戰?”
    “噓——”戚隆拽著他往後躲,“沒見白大人捏碎了三顆核桃?”
    ……
    三日後,卯時,朱雀門外點將台前金鼓震天。
    謝鈞鈺銀甲折射著秋陽,紅纓槍在掌心轉出凜冽寒光。
    當他策馬經過長亭時,忽然勒緊韁繩回望——官道旁那株老槐樹下,杏色裙裾被風吹得獵獵作響。
    桑知漪踮腳揮動茜色披帛,腕間珊瑚珠串撞出細碎清響。
    她看著謝鈞鈺的身影漸漸化作天邊黑點,指尖深深掐進樹皮裏。
    直到最後一列輜重車消失在塵土中,才發覺掌心已滲出血珠。
    “梅煎素雪”的招牌,自那日後便蒙上了層灰。
    往日車馬盈門的景象,如今隻剩秋風卷著落葉在門檻打轉。桑知漪望著賬本上密密麻麻的退訂記錄,忽然聽見魏墨茵的笑聲從後院傳來。
    “正好歇歇我這把老骨頭。”魏墨茵掀簾進來,懷裏抱著個暖爐,“你瞧,連茶博士都閑得在院裏鬥蛐蛐了。”
    桑知漪望著表姐依舊明媚的眉眼,忽然想起前世她小產那日慘白的臉色:“阿姐放心,最遲明年開春你就會懷孕的。”
    “你又來了!真當自己是桑半仙不成?這種事情哪裏是能夠預料的。”
    魏墨茵佯嗔,忽然破顏一笑,捏了塊梅花酥塞進她嘴裏,“我婆婆昨日還說我肚皮若是不爭氣,便要給我夫君納妾,氣得我當場掀了八仙桌。”
    “表姐盡管信我。”桑知漪抿了抿唇。
    “好好好,那就借你吉言!”
    魏墨茵突然輕輕歎了口氣,目光凝視著桑知漪那細弱如柳的腰肢,心中滿是羨慕:“我現在每日都被迫飲用各種滋補的湯品,腰圍不知不覺間已膨脹了兩圈,若是不喝,又恐對身體不利,以至於去年的衣衫今年都已顯緊繃。”
    桑知漪無法向表姐確切保證明年定有身孕,隻能說出一些寬慰的話語,試圖增添些歡樂氣氛,“不如我陪你前去布莊逛逛,挑選一些流行的麵料,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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