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無恥
字數:7463 加入書籤
魏墨茵忽地湊近她耳畔,鬢間石榴石墜子晃出細碎的光:“可是你常提起的那個玉人兒似的阿弟?算來也該及冠了吧?”
“你倒是記得清楚。”桑知漪執起團扇輕拍她肩頭:“人家是要考狀元的,前日還同我說起《貞觀政要》裏的治國策,哪像你整日琢磨這些八卦。”
話音未落,忽聞窗邊幾個小丫鬟吃吃的低笑。
順著她們羞怯的目光望去,但見長街對過立著個玄色身影。暮風吹動他暗繡雲紋的廣袖,腰間羊脂玉禁步紋絲不動,倒顯出幾分與喧鬧市井格格不入的孤清。
“喲,這不是白大人麽?”魏墨茵用絹帕掩著唇角,眼底透出狡黠:“謝小將軍前腳才出征,後腳就有人來當望妻石了?”
桑知漪起身時帶翻了案上的青瓷盞,桂圓紅棗茶的甜香漫了一地。
她提裙跨過門檻的瞬間,白懷瑾恰抬起眼眸。
隔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眼中翻湧的痛楚清晰得駭人,仿佛要將前世今生錯過的時光都凝在這一眼裏。
魏墨茵倚著雕花窗欞,看那玄衣郎君自袖中取出個纏絲瑪瑙盒,忍不住揚聲道:“白大人可要進來飲盞冰鎮酸梅湯?我們漪娘子親手調的。”
“表姐!”桑知漪緋紅著耳尖回頭瞪她,卻見魏墨茵早笑著躲到屏風後,隻剩茜色裙裾在湘妃竹影裏若隱若現。
長街上飄起細密的雨絲,白懷瑾仍如青鬆般佇立原地。
他掌心的瑪瑙盒沁著冷汗,裏頭靜靜躺著支點翠蝴蝶簪——正是前世他們定親時,他親手為她插在雲鬢間的那支。
桑知漪近來想起白懷瑾的次數愈發少了。
那些年她像在苦水裏泡著,整日被怨恨的藤蔓纏得喘不過氣。
後來放手也不過是耗盡了心力,像被暴雨打折的柳枝,不得不彎下腰來。可重生後見過春花秋月,經了市井煙火,倒漸漸咂摸出些道理——當年那場姻緣走到末路,原也不是哪個人單方麵的過錯。
她猶記得前世十年夫妻,分明是紮在血肉裏的刺,拔出來總要帶著淋漓的血珠。
這些歲月終究化作他們各自的年輪,在白懷瑾身上刻下痕跡,也把她磋磨成另一個模樣。
此刻站在街市中央,桑知漪望著對麵那人青竹似的身影,裙角被風掀起又落下。
她向前兩步,聲音像春溪淌過鵝卵石:“找我何事?”
滿街叫賣聲突然都遠了。
白懷瑾盯著她眉間那顆朱砂痣出神。前世她總愛在廊下追著蝴蝶跑,石榴紅的裙裾掃過台階,連帶著那雙杏眼裏的光都亮得灼人。
如今的眉眼依舊如畫,可那團跳動的火焰成了簷下融化的雪水,溫溫潤潤地映著天光。
喉頭忽然發緊。
他昨夜在書房翻出她當年繡的香囊,針腳歪歪扭扭地綴著兩隻水鴨子,說是鴛鴦。那會兒他忙著批閱公文,連個笑都沒舍得給。
此刻望著她袖口露出的半截皓腕,倒像被人往心口塞了把曬幹的艾草。
“突然饞你煮的紫蘇熟水。”話剛出口就懊悔得厲害。這借口比三歲孩童扯的謊還拙劣,偏生他翻來覆去整宿,竟隻想出這麽個由頭。
桑知漪睫毛顫了顫。那年她興致勃勃要在朱雀街開香飲鋪子,連青布招子都請人寫好了,卻被他一句“官眷不宜拋頭露麵”生生攔下。
後來她再沒提過這事,倒是常坐在小廚房熬些消暑的湯水,把青瓷碗擱在書房門口就悄悄離開。
“陳年舊事還記著做什麽。”她攏了攏被風吹散的碎發,“真要開起鋪子,怕也撐不過三個月。”
白懷瑾聽出她話裏的意思。那時她整日懨懨的,繡繃子上的芍藥總繡到半朵就擱下,連最愛的梨園戲都懶得去聽。
是他特意在府裏搭了戲台子,結果被言官參了本“奢靡無度”,氣得老丞相在朝堂上吹胡子瞪眼。
“總歸是我…”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這些年道歉的話說過千百遍,倒像往結了痂的傷口上撒鹽,除了疼再沒別的用處。
桑知漪忽然伸手接住飄落的槐花。細白的花瓣躺在掌心,讓她想起前世最後那場大雪。
白懷瑾下朝回來時肩頭還沾著雪粒,卻急著從懷裏掏出包鬆子糖——她兒時最愛吃的那家鋪子早搬走了,也不知他跑了多少條街巷。
“禦史台參你養戲子的折子,我後來瞧見了。”她突然笑起來,眼尾漾出淺淺的紋,“其實那會兒我早不愛聽《牡丹亭》,倒是想看皮影戲。”
白懷瑾猛地攥緊袖口。他記得那日從戶部衙門出來已是深夜,遠遠望見臥房的燈還亮著,走近了才聽見她在哼《遊園驚夢》。
第二天就派人去尋最好的影戲班子,卻再沒見她展過笑顏。
街邊賣飴糖的老漢敲著銅鑼經過,叮叮當當驚起兩隻灰雀。
桑知漪轉身朝茶攤走去,月白色的裙裾掃過青石板縫裏鑽出的野草。
“飲子要現熬的才好,勞你等半盞茶工夫。”她掀開冒著熱氣的陶罐,氤氳水霧模糊了側臉,“前日試著加了木樨花,倒是比從前清甜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白懷瑾望著她挽袖攪動湯勺的模樣,突然想起那年她懷著身子,非要親手給他做長壽麵。
麵團揉得滿案板都是,最後煮出來糊了大半鍋,她卻捧著碗眼巴巴等誇讚。
那碗麵他吃得幹幹淨淨,連焦糊的麵疙瘩都沒剩下。
茶湯的清香飄過來,混著街上胡麻餅的焦香。桑知漪舀起半勺嚐了嚐,轉頭吩咐侍女取竹筒來裝。
她低頭時耳墜子晃啊晃的,在陽光下碎成點點金芒。
“聽說城西新開了書肆?”白懷瑾脫口而出才覺唐突。她前世最愛收集話本子,後來不知怎的都收進了樟木箱。有次他半夜回府,看見她坐在箱籠邊發呆,腳邊散落著《西廂記》的殘頁。
桑知漪拭淨手上的水漬,聲音輕得像柳絮:“前些日子淘到套《太平廣記》,正要找人謄抄。”她沒說的是,重生後第一件事就是去尋當年沒看完的誌怪集,像要把前世沒活夠的日子都補回來。
賣花娘挎著竹籃從他們中間穿過,新摘的茉莉還沾著晨露。白懷瑾看著桑知漪挑了兩串,忽然想起她從前總愛在帳子裏掛香花,說是連夢都能染上甜味。
後來她夜夜驚醒,倒把那些花都收了起來,說香氣太濃惹得頭疼。
侍女捧著竹筒過來時,桑知漪正在數銅錢給賣花娘。她指尖沾了點花汁,在陽光底下泛著淡淡的紫。
白懷瑾接過還燙手的竹筒。
“木樨花…”他摩挲著竹筒上刻的纏枝紋,“是從老宅移來的那棵?”
桑知漪正往茉莉花串上係絲絛,聞言頓了頓。
“城南花市買的。”她將茉莉別在侍女鬢邊,小丫頭頓時羞紅了臉,“那棵樹...早讓人砍了當柴燒。”
白懷瑾手一抖,滾燙的茶湯濺在手背上。
侍女驚叫著要去取帕子,卻見桑知漪已經自然地遞過自己的絹子。
風吹散蒸騰的熱氣,遠處傳來貨郎搖撥浪鼓的聲響。
桑知漪望著街角賣風車的小童,忽然輕聲道:“前天夢見過桂花開,醒來發現枕畔落了好些金粒子。”她笑著拂去肩頭並不存在的落花,“仔細瞧才知是夕照映在紗帳上。”
白懷瑾攥著浸透茶香的絹子,喉嚨像堵著團濕棉花。
他想說老宅的桂花糕還是原來滋味,想說書房暗格裏還收著她沒做完的香囊,最後卻隻是低頭抿了口茶湯。
微苦的回甘在舌尖漫開,混著若有若無的花香。
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前世每個批閱公文的深夜,案頭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一盞溫熱的飲子。
……
白懷瑾失魂落魄地杵在街道上。桑知漪的裙角早消失在香飲鋪子門口,他卻像被釘死在青磚地上,連指尖都凝成了石雕。
胸腔裏空落落的,仿佛被人剜走了整顆心肝。
簷角燈籠的光暈染在他眉骨上,忽明忽暗間撞見一雙狹長鳳眸。
廊柱陰影裏立著個人,玄色暗紋錦袍幾乎融進夜色,唯有腰間玉帶鉤閃著寒光——正是藺仲晏。
原來方才他與桑知漪說話時,這人竟一直在暗處窺伺。
白懷瑾喉頭泛起血腥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早知藺家這小子對桑知漪存著醃臢心思,卻不想竟這般明目張膽。
可轉念想到桑知漪從未提及此人,又生出幾分自得。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鼠輩,從前在翰林院被他壓得翻不了身,如今在情場上照樣是敗將。
這般想著,白懷瑾脊背挺得愈發筆直,迎著那人目光直直瞪回去。
兩道視線隔著三丈遠廝殺,火星子都要濺到廊下的西府海棠。
直到藺仲晏轉身沒入黑暗,白懷瑾才發覺食盒硌得指節發疼。
侍女早將桑記的漆盒送來,盒蓋上那朵朱砂描的海棠花刺得他眼眶發酸。
......
戚隆邁進書房時,正撞見白懷瑾對著食盒出神。
那描金海棠紋樣他認得真切,滿京城獨桑家姑娘的鋪子用這標記。想到謝鈞鈺臨行前托他照看未婚妻,當下氣得拍碎半碟杏仁酥。
“姓白的你還是不是人!謝兄屍骨未寒——”
“他還沒死。”
白懷瑾冷冰冰截斷話頭,指腹摩挲著食盒邊沿。漆麵沁涼,倒像極桑知漪看人時的眼神。那日她來送新製的梅煎素雪,連個正眼都不肯給他,隻說這是謝鈞鈺從前愛吃的。
戚隆被噎得漲紅臉,抓起茶盞咕咚咚灌下涼茶:“好好好,就算謝兄活著回來,看見你這般作態也要氣死!七夕那夜你與他大打出手,如今連人家未婚妻的吃食都要霸著?”
案上燭火“啪”地爆出燈花。
“我從沒說過要放手。”白懷瑾盯著燭芯幽幽開口,驚得戚隆打翻茶盞。
戚隆抹著袖口茶漬偷眼打量。
月光從菱花窗漏進來,白懷瑾半邊臉浸在陰影裏,眼下泛著青灰。自謝鈞鈺隨軍出征,這人愈發陰鬱得嚇人,偏生對著桑家姑娘時還要強扯出副溫潤模樣。
“你這是何等無恥!謝鈞鈺剛離京,你竟無恥至此,不肯稍作等待!”戚隆義憤難平,心中念及謝鈞鈺在前線浴血奮戰,而白懷瑾卻明目張膽地覬覦他的至愛,更是怒火中燒。”白懷瑾,你的心何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無可否認,謝鈞鈺乃是一位仁義之士。
作為朋友,他肝膽相照、慷慨解囊,性格開朗、心胸寬廣,而此時命運多舛,令人憐憫。
白懷瑾卻不以為意,連眼皮都未曾抬起,對戚隆的指責置若罔聞,冷若冰霜地說道,“罵完了?”
“尚未,我要痛斥你這個冷酷無情、毫無人性、背信棄義……”白懷瑾忽然抬起頭,那雙淡漠而平靜的眼睛投來一瞥,戚隆立刻啞口無言。
白懷瑾確實令人憎惡。但相較於起初那種冷漠疏離,讓人隻能仰視而難以接近的氣質,如今他身上卻多了幾分可供人戲謔的元素。
然而,他那種半睜眼皮的威嚴,依舊讓戚隆感到壓抑。
話未說完,戚隆又低聲補充道,“你實在不夠地道。”
白懷瑾收斂了威勢,轉而以一種充滿厭世之情的語調說,“我從未言放棄。”
“你不對勁。”戚隆忽然湊近。
白懷瑾不屑地扭過臉去。
“謝鈞鈺已離開,如今無人與你相爭,你甚至將她的食盒都帶回來了,為何仍鬱鬱寡歡?”他臉上帶著一種挑釁的冷笑。
白懷瑾並未回答,目光深沉如水,緊盯著戚隆,讓他不禁渾身戰栗,仿佛下一刻,白懷瑾就會對著皓月黯然神傷,淚流滿麵。
戚隆翹著腿往太師椅上一靠,翡翠扳指磕得紅木案幾咚咚響:“桑姑娘又給你吃閉門羹了?”不等白懷瑾答話,自顧自招手喚管家,“拿兩壇秋露白來,再切盤糟鵝掌——要後廚王嬤嬤醃的。”
青玉酒盞映著燭火晃了晃,琥珀色的酒液潑出幾滴。
戚隆夾了塊水晶肴肉嚼著,含糊不清道:“這都第幾回了?說說,這回又是什麽新鮮說辭?”
白懷瑾摩挲著杯沿的纏枝紋,燭光在他眼睫下投出小片陰影。
戚隆瞧著案頭那盆蔫頭耷腦的素心蘭,忽然笑出聲:“當初在謝鈞鈺跟前放狠話的氣勢呢?當年說要娶桑姑娘的豪氣呢?”
“她不愛聽這些。”白懷瑾喉結滾了滾,酒液滑入喉間,燒得生疼。
喜歡重生覓良婿,偏執權臣他總想搶親請大家收藏:()重生覓良婿,偏執權臣他總想搶親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