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唱歌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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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該早些送來。”桑知漪將裝著銀票的錦囊往前推了推,“小公子天真爛漫,童言稚語最是可愛。”
    鹿鼎季終於落筆,宣紙上洇開“慎獨”二字。他瞧著桑知漪緋紅的耳垂,忽而輕笑:“老夫人今早還念叨,說寒兒近日總往朱雀街跑,連最愛的糖蒸酥酪都不纏著要了。”說罷指尖在錦囊上點了點,“這個,我替他收著。”
    廊下銅鈴被風吹得叮咚作響時,桑知漪起身告退。
    鹿鼎季跟著站起來,月白袍角掃過青磚上雕的纏枝蓮紋:“雪天路滑,讓府裏備車送你?”
    “桑府的馬車候著呢。”桑知漪忙截住話頭,發間玉簪墜著的珍珠穗子晃出殘影,“國公爺留步。”
    直到那抹藕荷色身影轉過照壁,鹿鼎季才發覺筆尖墨汁已凝。
    他望著硯台裏將涸的墨痕,忽聽窗外傳來脆生生的童音:“阿爹!太奶奶給的栗粉糕!”
    鹿寒裹著狐裘滾進書房時,發頂還沾著未化的雪粒。
    小靴子在波斯毯上踩出濕痕,懷裏油紙包散著甜香。鹿鼎季看著他鼻尖凍得通紅還要獻寶的模樣,突然想起桑知漪說“童言稚語最是可愛”時的神情。
    “剛才桑姑娘來過。”他慢條斯理地收著案上狼毫,“說你往人家錢匣裏塞了五百兩銀票。”
    鹿寒正踮腳夠多寶閣上的琺琅罐,聞言一個踉蹌。
    轉身時杏眼睜得溜圓:“那是入股!桑姐姐的桂花飲子比禦膳房的還好喝!”說著從荷包裏掏出塊碎銀,“您瞧,這是昨日分紅!”
    鹿鼎季看著兒子掌心那點銀渣,突然很想揉眉心。
    老夫人總說這孩子肖似他年少時,可他五歲時斷不會把禦賜的玉佩當了去買糖人。
    “五百兩夠尋常人家吃用十年。”他取出錦囊擱在案上,“明日去城郊粥棚幫忙,看看百姓冬日如何過活。”
    鹿寒眼珠一轉,撲到父親膝前:“那我把銀票捐給粥棚好不好?就當替桑姐姐積福!”見父親神色稍緩,又補了句,“太奶奶說,疼媳婦要從娃娃抓起……”
    “啪”的一聲,鹿鼎季手中茶蓋磕在盞沿。他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小臉,忽然很後悔沒早些請西席先生。
    “桑姑娘年長你十歲。”他盡量說得溫和,“且已有婚約在身,哪是你的媳婦?”
    “太奶奶說女大三抱金磚!”鹿寒掰著手指頭算,“十歲能抱三塊金磚帶塊玉佩!”說罷從腰間拽出塊雙魚佩,“您看,這是上回桑姐姐給我擦臉用的帕子包的。”
    鹿鼎季望著玉佩上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認出是老夫人手筆。窗外雪光映得他眼前發暈,恍惚看見十年後兒子穿著喜服胡鬧的場景。
    “阿爹。”鹿寒突然扒著案沿湊近,“您說我去給桑姐姐當賬房先生怎麽樣?昨日背的《九章算術》我都記熟了!”
    回答他的是父親突然的咳嗽聲。
    鹿鼎季掩唇盯著宣紙上暈開的墨點,終於明白為何那日桑知漪走得那樣急。他伸手拎起兒子後領,像拎隻不安分的貓崽:“明日開始,每日多臨三頁字帖。”
    “為什麽?!”
    “練字靜心。”鹿鼎季瞥見兒子袖口沾的糖漬,又添了句,“再抄十遍《禮記·曲禮》。”
    “你怕我喜歡桑知漪那丫頭,要娶她進門?”鹿鼎季冷不丁開口,驚得鹿寒猛地睜眼,睫毛簌簌抖著就是不敢看父親。
    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不是。”
    檀香在博山爐裏嫋嫋散開,鹿鼎季望著兒子繃緊的下頜歎了口氣。這孩子心思也太靈透了,連試探人都這般不動聲色,方才要不是自己多留了個心眼,險些就要被這團雪玉似的小人兒糊弄過去。
    “你既這般中意桑小姐,若她做了你母親,不就能日日見著了?”他故意逗弄道。
    “不要!”鹿寒急得跳起來,眼眶裏霎時蓄滿水光:“我有親娘,她隻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攥著衣袖抹眼淚,指節都泛了白:“戲文裏都唱,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阿爹會不疼寒兒了……”
    鹿鼎季怔了怔,這才發現案幾上還攤著新買的《狸貓換太子》話本。
    他蹲下身給兒子拭淚,軟緞帕子浸透了鹹澀:“誰教你的這些渾話?”
    “前日跟謝家小廝去茶館聽書。”鹿寒抽抽搭搭地往父親懷裏鑽,聲音悶在錦袍裏:“阿爹不許笑我,我、我當真害怕。”
    “好好好,不娶便是。”鹿鼎季拍著兒子單薄的脊背,忽覺袍角被揪得更緊。
    “當真?”鹿寒仰起哭花的小臉。
    “她是你結義的姐姐,與我輩分差著。”鹿鼎季捏了捏兒子鼻尖,案頭狼毫在宣紙上洇開墨跡:“去把《千字文》臨兩頁,晚膳前要查。”
    鹿寒破涕為笑,殷勤地湊過來磨墨,嘴裏還不忘糾正:“是義妹!上月及笄禮上剛拜的。”
    紫檀墨錠在硯台裏打著轉兒,鹿鼎季望著逐漸化開的墨汁,恍惚又見那雙含笑的杏眼。
    算了,他垂眸蘸墨,那丫頭合該活得自在些,何苦卷進這些醃臢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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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桑府西廂暖閣裏,藺仲晏正捧著描金食盒同柳氏說笑。
    炭盆劈啪炸開火星時,外頭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姐姐可算回來了。”少年忙不迭掀開錦簾,眉梢眼角都沁著歡喜:“東街王記的浮元子,特地少放了糖霜。”
    他今日換了件月白雲紋直裰,襯得麵如冠玉,腰間綴著的羊脂玉佩隨動作輕晃。
    柳氏笑著接過話茬:“你總念叨要減重,仲晏倒比我還上心。”她瞥見女兒鬢邊沾著雪粒,忙招呼丫鬟遞手爐:“這大雪天的,又去巡鋪子了?”
    “梅煎素雪新到了批香飲,總要親自過目才安心。”桑知漪解了狐裘遞給丫鬟,見案幾上除了浮元子,還擺著糖霜玉蜂兒。琥珀色的蜂巢裹著晶亮糖衣,是她打小最愛的零嘴兒。
    藺仲晏已執起銀箸替她布菜:“前日聽姑母說姐姐畏寒,這糖霜玉蜂兒最是暖身。”少年指尖在燭火下泛著玉色,忽又想起什麽似的赧然一笑:“原該帶姐姐去瓦子看新排的傀儡戲,隻是初來京城,不太熟悉。”
    “後日我要去榮恩寺上香,你可願同往?”桑知漪攪著碗中桂花蜜,熱氣氤氳了眉眼。
    這些日子總夢見前世種種,是該去上香求個心安。
    “明日便去可好?”藺仲晏脫口而出,見眾人都望過來,耳尖霎時紅透:“我是說...聽聞榮恩寺的素齋極好,若是去得早,還能趕上頭鍋的八寶飯。”
    柳氏撲哧笑出聲:“你這饞貓性子倒是一點沒變,小時候為搶知漪的糖畫,還摔了個大跟頭呢。”她轉頭對女兒道:“正巧你兄長前日求的平安符也該去還願了。”
    話音未落,外頭傳來桑知胤爽朗的笑聲:“遠遠就聽見你們編排我。”
    他抖落大氅上的雪珠,目光在藺仲晏殷勤遞茶的手上頓了頓:“仲晏表弟近日倒是清閑,國子監的課業這般鬆快?”
    “後日才去拜會祭酒大人。”藺仲晏笑得坦蕩,將糖霜玉蜂兒往桑知漪麵前推了推:“姐姐嚐嚐,涼了就不脆了。”
    桑知胤盯著少年發間新換的羊脂玉簪,突然記起戚隆前日醉酒時的瘋話。
    那廝拍著桌子嚷什麽“近水樓台”,莫不是指眼前這位?可這小子分明比知漪還小一歲......
    他眯眼打量正給妹妹剝鬆子的少年,忽然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八年前在金陵老宅,十歲的藺仲晏不也是這樣,捧著攢了半月的鬆子糖來哄生病的知漪麽?
    窗外雪落無聲,暖閣裏炭火正旺。
    桑知漪咬開糖衣,熟悉的甜香在舌尖漫開,恍惚又回到老宅那株海棠樹下。
    那時她總愛把鬆子糖掰成兩半,一半塞給哭鼻子的仲晏,一半留給自己。
    ……
    榮恩寺離京城不過半日路程,冬日寒風刺骨,藺仲晏特意等到午後暖陽最盛時,才來接桑知漪出門。
    柳氏照例要客套推辭幾句,少年捧著雕花銅手爐笑道:“聽說榮恩寺的糖雪球裹得最勻稱,伯母從前最愛這口,待會兒定給您捎帶兩包回來。”
    紫檀木馬車裏鋪著厚實狐裘,暗格裏塞滿鬆子糖、杏脯等江南點心。
    藺仲晏將手爐塞進桑知漪掌心時,指尖劃過她凍得發紅的指節。
    少年今日穿了寶藍織金錦袍,腰間玉帶映著雪光,恍惚間竟與前世那個撐著油紙傘、在雪夜候她的權臣身影重疊。
    “姐姐當心門檻。”清朗嗓音將桑知漪拽回現實。藺仲晏已撩起車簾,袖口銀線雲紋隨著伸手動作泛起粼光。
    她避開少年掌心,隔著衣袖扶住他小臂借力上車,淡青襦裙掃過車轅積雪。
    車輪碾過官道薄冰,車內沉香繚繞。桑知漪望著食盒裏新蒸的桂花糕發怔,這是她十二歲時最愛的點心。
    那時藺仲晏總藏在袖中帶來,碎屑沾得滿袖清香。如今重逢不過月餘,他竟連她飲食偏好都記得分毫不差。
    “這豌豆黃要趁熱吃。”藺仲晏用銀叉戳起塊糕點,琥珀糖漿順著金絲棗泥淌下來,“姐姐再咬嘴唇,當心被北風吹裂了。”
    他忽然傾身湊近,鼻尖幾乎碰到她鬢邊珠花,“就像那年你躲在假山洞裏哭,把下唇都咬出血來。”
    桑知漪猛地偏頭,玉簪流蘇掃過少年手背。七歲時的記憶湧上心頭:病榻前偷聽到大夫說藥石無靈,她追著跑丟的藺仲晏鑽進假山。
    小公子蜷在陰影裏發抖,被她碰到肩膀時突然暴起,尖石在她掌心劃出三寸血痕。
    “那時你像隻炸毛的貓。”她摩挲著左手舊疤輕笑。”現在不也是?”藺仲晏托腮看她,窗外雪光映得眉眼如畫,“隻是學會把爪子藏進肉墊了。”
    他突然伸手撫過她鬢角,指尖勾住一縷散落的青絲,“姐姐今日這飛仙髻,倒讓我想起你及笄那天的模樣。”
    桑知漪呼吸微滯。前世及笄禮上,這人送來十二顆南海明珠,當著滿堂賓客說要給她作嫁妝。後來她被困相府深宅,那些珠子早被白懷瑾命人融了打頭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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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想什麽?”少年聲音陡然低沉,玉扳指叩在紫檀小幾上發出脆響,“莫不是惦念北疆那位?聽說謝小將軍半月前已到涼州。”
    車輪突然急停,桑知漪慣性向前撲去,額頭撞進帶著沉水香氣的懷抱。
    藺仲晏單手攬住她後腰,另隻手死死扣住窗框,指節因用力泛起青白:“外頭怎麽回事?”
    “回公子,雪地裏躺著個乞兒。”車夫戰戰兢兢回話。透過晃動的車簾,可見個衣衫襤褸的身影蜷在道旁,積雪埋了半截身子。
    藺仲晏蹙眉扔出袋碎銀,正要吩咐繼續趕路,卻見桑知漪已掀開狐裘。
    她將手爐塞給瑟瑟發抖的乞兒,解下自己銀灰妝花緞鬥篷:“前邊三裏就是茶棚,喝完薑湯再走。”
    少年盯著她凍得發白的指尖,突然抓過那雙玉手攏在掌心嗬氣。
    溫熱呼吸拂過手背,桑知漪觸電般抽回手,卻被他攥得更緊:“姐姐對誰都這般心軟,獨對我最狠心。”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倒像憋了許久。
    桑知漪怔忡間,馬車已重新搖晃著前行。
    她至今仍記得幾年前那個沾著雨水的午後。她提著繡鞋赤腳踩過青苔,果然在太湖石假山洞裏找到蜷成一團的藺仲晏。
    十歲的少年縮在陰影裏,像隻被雨水打濕的雛鳥。
    “喏。”她掏出帕子遞過去,見對方不接,索性蹲下來戳他肩膀:“哭鼻子會變醜哦。”
    藺仲晏猛地抬頭,掛著淚痕的小臉在陰翳裏白得發青:“要你管!”
    桑知漪被吼得後退半步,卻瞥見他腰間係著的麻繩。前日乳娘說晏哥兒娘親去了天上,她還不懂什麽是“天上”,此刻忽然想起前日摔碎的琉璃盞——再也拚不回來了。
    “我娘哄我睡覺時唱的歌……”她試探著開口,細軟的手指輕輕拍打少年單薄的脊背:“月兒明風兒靜,樹葉遮窗欞……”
    哭聲漸漸低下去,桑知漪得意地挺直腰板。可當她唱到“蛐蛐兒叫錚錚”時,突然被狠狠推開。
    “難聽死了!”藺仲晏紅著眼睛瞪她:“像鴨子叫!”
    桑知漪怔在原地。
    春衫單薄,洞外飄進的雨絲滲進領口,激得她打了個寒顫。她扭頭就跑,繡鞋甩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委屈的哭聲驚飛了簷下的家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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