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苦肉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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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晚父親舉著糖葫蘆哄她:“定是那小子傷心糊塗了,我們知漪唱得比黃鸝鳥還好聽。”
    “真的?”她掛著淚珠抽噎,當即奶聲奶氣唱起來。
    眼見父親嘴角抽搐著往母親身後躲,她終於明白自己當真五音不全,撲進錦被裏哭得直打嗝。
    可自那之後,假山洞成了兩人秘密的避風港。每當藺仲晏被叔伯訓斥,桑知漪總會揣著鬆子糖來找他。漸漸的少年不再冷臉,反而成了她最忠實的跟班。
    此刻暖閣燭火搖曳,藺仲晏剝著糖霜玉蜂兒輕笑:“要說實話嗎?姐姐當年的歌聲……”
    他故意拖長音調,在桑知漪瞪圓杏眼時才接道:“如今想來倒是可愛得緊。”
    “你!”桑知漪作勢要打,腕間玉鐲撞在青瓷碗上叮當作響。
    忽然瞥見少年眼底狡黠,恍然驚覺這已不是當年任她揉搓的哭包。燭光在他鼻梁投下淺影,分明還是舊時容顏,卻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藺仲晏將剝好的琥珀色糖塊推到她麵前,指尖沾著晶亮糖霜:“姐姐若要封口,等到了榮恩寺可得請我吃素齋。”
    雪霽初晴,榮恩寺飛簷上的琉璃瓦映著日光。
    桑知漪跪在佛像前,檀香繚繞間忽然想起謝鈞鈺臨行前夜。
    他握著她的手放在心口,說北疆的星星比京城亮,等開春就帶她去看。可如今冰雪覆蓋了雁門關,連家書都要月餘才能抵達。
    “求佛祖保佑他平安。”她將額頭貼在冰涼的地磚上,忽覺眼角濕熱。
    腰間荷包裏還裝著謝鈞鈺送的玉連環,此刻硌得生疼。
    藺仲晏靜靜立在殿外。他看著桑知漪纖弱的背影在蒲團上起伏,忽然想起那年她也是這樣虔誠地跪在佛前,求來平安符硬塞給他。
    彼時他剛被叔父責罰,少女溫熱的掌心貼著他凍僵的手:“佛祖會保佑晏哥兒的。”
    “施主求什麽?”掃地僧人的詢問驚醒了他的回憶。
    藺仲晏望著殿內搖曳的燭火,從袖中摸出碎銀:“求……”話到嘴邊又咽下,轉而笑道:“求支上上簽。”
    簽筒嘩啦作響時,桑知漪正將香插進爐中。
    青煙騰起的刹那,她仿佛看見謝鈞鈺策馬回望的模樣。北風卷著雪粒擦過臉頰,她慌忙低頭,卻見淚珠正砸在繡著纏枝蓮的裙擺上。
    “姐姐看這個。”藺仲晏舉著簽文跑來,發間沾著廊下的雪水:“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住持說是吉兆呢。”
    桑知漪勉強扯出笑容,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玉連環。
    她何嚐不知時間會衝淡一切,可那些深夜輾轉時的思念,那些看到北疆戰報時的心悸,又豈是佛祖能輕易化解的?
    藺仲晏忽然開口:“姐姐可知我為何急著來京城?”
    不待回答,他自顧自說下去:“上月整理母親遺物,找到個褪色的香囊。”他從懷中掏出團揉皺的錦緞,金線繡的蓮花早已黯淡:“這是當年你落在我那的。”
    桑知漪怔怔望著香囊上歪扭的針腳。十歲那年學女紅,她熬了三宿才繡成這朵四不像的蓮花。原來兜兜轉轉,故人舊物從未遺失。
    “這些年我總想,若當年跟著姑母進京,會不會……”藺仲晏忽然止住話頭,笑著擺了擺手:“人手哪有那麽多的如果,不說了不說了!”
    檀香繚繞的大雄寶殿內,桑知漪跪在褪色的蒲團上,雙手合十的姿勢已維持了半個時辰。
    殿角銅爐騰起的青煙中,藺仲晏斜倚朱漆圓柱,目光凝在女子微微顫動的睫毛上——她每回誠心祈禱時,總會不自覺地咬住下唇,將那片嫣紅碾成海棠花瓣似的褶皺。
    簷角銅鈴被北風撞出清響,桑知漪扶著供案起身時,繡鞋在青磚上踉蹌半步。
    藺仲晏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蜷起,又在觸及她衣袂前生生收回。少年後退兩步站定,玄色貂裘恰好停在觸手可及的位置,隻要她願意,隨時能抓住這片溫暖的陰影。
    “後山的紅梅開得正好。”桑知漪揉著發麻的膝蓋,嗬出的白霧模糊了笑意,“你該先去賞景的。”
    藺仲晏解下腰間纏枝蓮紋暖玉遞過去,“冰天雪地的,一個人看什麽都無趣。”他等著桑知漪將暖玉焐在掌心,才轉身引路。猩紅鬥篷掃過門檻積雪,在石階拖出蜿蜒的痕,像極了那年假山洞裏蜿蜒的血跡。
    “姐姐方才求的什麽?”少年忽然駐足,梅枝上的積雪撲簌簌落在他肩頭,“莫不是替遠在北疆的......故人求平安?”
    桑知漪仰頭望著虯曲老梅,嗬出的白氣與落雪融在一處:“是位很重要的朋友。”
    “有多重要?”藺仲晏抬手拂去她鬢間落梅,指尖擦過耳垂時頓了頓,“重要到......比阿晏還重要麽?”
    這話問得突兀,倒顯出幾分孩子氣。
    桑知漪失笑轉身,卻撞進少年澄澈如泉的眼眸裏。七歲那年的假山洞中,小公子也是這樣濕漉漉地望著她,隻是彼時滿眼戾氣,此刻卻盛著能將人溺斃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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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你秋闈應試時,“她伸手接住飄落的梅瓣,“我也替你求個平安符可好?”
    藺仲晏眼底倏然綻開星光,眼尾淚痣隨著笑意輕顫:“我才舍不得姐姐跪那麽久。”
    他突然湊近半步,梅香混著沉水香撲麵而來,“隻要姐姐心裏記掛,便是站在佛前作個揖,我也能金榜題名。”
    回程時暮色已沉,桑知漪裹著銀狐裘仍止不住打顫。
    藺仲晏將手爐換過新炭,又倒了盞滾燙的薑茶遞過去。馬車顛簸間,茶湯潑濺在他手背,瞬間燙出一片紅痕。
    “疼不疼?”桑知漪慌忙掏帕子。
    少年卻將手藏進袖中,唇角彎成乖巧的弧度:“姐姐肯陪我出來,這點疼算什麽。”他突然垂眸盯著鞋尖,“其實今日......是我生辰。”
    桑知漪愣住。記憶如潮水翻湧——七歲那年的冬月廿三,她捧著偷藏的壽桃去藺府,卻撞見小公子將整桌壽麵掀翻在地。
    滾燙的湯汁潑在丫鬟手上,他赤腳站在滿地狼藉中嘶吼:“我娘不在了!過什麽生辰!”
    “往年最恨過生辰。”藺仲晏的聲音輕得像雪落,“如今卻想著,若能年年與姐姐看一回紅梅,這日子便不算難熬。”
    桑知漪喉頭發緊,正要開口,藺仲晏突然拽住她衣袖。少年指尖冰涼,語氣卻帶著執拗的希冀:“臘月初八西市有百戲,姐姐......能陪我去看麽?”
    見她不答,又急急補了句,“我在這京城,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這話像根細針紮進舊傷。桑知漪想起十二歲那年,她被族學裏的姑娘們孤立,隻有阿晏每日翻牆送來桂花糕。
    少年蹲在牆頭咧嘴笑:“她們不同你玩,我同你玩。”
    “等兄長休沐再一起去吧。”
    “不要旁人!”藺仲晏突然提高聲音,又在觸及她詫異目光時倉皇垂首,“我的意思是......百戲要人多才熱鬧。”
    桑知漪望著少年麵紅耳赤的模樣,忽然察覺他今日未束玉帶。
    記憶中的藺仲晏最重儀表,唯有七歲那年撲在她懷裏痛哭時,才會這般衣冠不整。
    ……
    回府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響漸漸綿密,桑知漪裹著狐裘在暖爐邊打盹。
    忽地車身一晃,外頭傳來踏雪聲,緊接著是清泠泠一聲喚:“桑知漪。”
    簾子掀開半角,暮色裏立著個雪人似的男子。
    白懷瑾肩頭積著薄雪,玉色發帶在寒風裏翻飛,卻仍端著世家公子的矜貴模樣:“真巧,我正要回城。”
    桑知漪望著他凍紅的鼻尖,忽然記起前世這人最是畏寒。
    那時他總愛握著她的手取暖,說比湯婆子還管用。如今倒能在這冰天雪地裏站成棵青鬆了。
    “白大人公幹可還順利?”她瞥見對方官袍下擺沾著泥點,想來是從刑部匆匆趕來的。
    白懷瑾的目光緊緊地鎖定在桑知漪的臉上,那張如桃花般嬌嫩的麵頰泛著淡淡的紅暈,她似乎剛從一場短暫的夢魘中醒來,輕輕掀起簾子,眼中還殘留著迷蒙的睡意。
    她似乎擁有一種魔力,每當馬車輕輕搖晃,她便能誘發她的睡意,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皆是如此。
    “我並無大礙。”白懷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桑知漪,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她身上,對桑知漪身後,藺仲晏投來的那道陰鬱而冷冽的目光,竟毫無察覺。
    “不過是偶遇,特來問候一聲。”
    在桑知漪麵前,他早已放下自尊,毫不顧忌地耍起賴來。反正,從來沒有人能揭穿他,在那厚重的帷帳之後,他是如何透過層層遮掩,窺見馬車中的身影。
    “冬日將至,寒氣逼人,你準備啟程返回了嗎?”
    “的確如此。”
    “嗯,我也在等待馬車來接我回去。”白懷瑾說這話時,心中終於湧起一絲羞愧。
    然而,他在寒風中已站立良久,那冷白的臉龐早已失去知覺,他綻放出一個自認為溫和而柔情的笑容:“你快些離去吧,夜幕即將降臨。”
    夕陽西下,寒風凜冽。
    桑知漪並不清楚白懷瑾在此地等待了多久,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他在施展一種苦肉計。
    他不再傲慢自大,也不再蠻橫地想要將她從馬車中拖拽出來,而是換作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站在車外,假意寬宏大量地催促她離去,但那雙眼中,卻難以掩飾地流露出——深深的渴望。
    “要不載你一段路?”桑知漪脫口而出。
    “行!”白懷瑾聞言露出驚喜的表情,隨即毫不猶豫點頭答應。
    手爐裏的銀絲炭嗶剝作響,桑知漪話音未落,白懷瑾已撩起青緞車簾。
    他肩頭落滿碎雪,卻徑直坐在桑知漪左側空位,沉水香瞬間壓過了車廂裏的梅花冷香。
    藺仲晏攥緊袖中暖玉,指節抵著掌心舊疤笑道:“姐姐?”
    少年尾音輕顫,仿佛被搶走糖人的稚童,偏生還要維持乖巧模樣。
    “在下白懷瑾。”不速之客撣去鶴氅上的雪粒,“是知漪兄長桑知胤的同窗。”他說“知漪“二字時故意放緩,玉扳指叩在紫檀小幾上,與藺仲晏腰間玉佩撞出清越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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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垂眸咬了口豌豆黃,甜膩的豆腥氣漫上喉頭。這原是藺仲晏特意備的舊時口味,此刻倒成了燙手山芋。
    白懷瑾忽然傾身抽走她手中銀箸:“不是嫌噎得慌?”他指尖掠過她手背,在藺仲晏驟然陰沉的注視中輕笑:“前日送你的桂花蜜還在馬車上,待會兒叫人取來。”
    “不必麻煩。”桑知漪用帕子掩住嗆出的碎渣,“偶爾嚐個新鮮罷了。”
    藺仲晏突然將手爐塞進她掌心,滾燙的溫度驚得她指尖一縮。
    少年眼圈泛紅,像極了七歲那年被她撞見偷哭的模樣:“我當姐姐還愛這些吃食。”他尾音哽在喉頭,寶藍色錦袍下的肩胛骨微微發抖,“就像那年買錯酥餅,姐姐氣得三天不肯見我。”
    桑知漪耳尖發燙。
    兒時種種早化作飛灰,偏生這些糗事被人反複提及。她正要開口,白懷瑾忽然嗤笑:“幼時玩鬧當不得真,藺公子說是也不是?”
    車廂內暗流洶湧,桑知漪索性閉目養神。
    她能感受到兩道目光在頭頂交鋒,一道裹著蜜糖的毒,一道淬著寒冰的火。
    “姐姐冷嗎?”藺仲晏突然解下銀灰貂裘,“手爐涼了,我再添些炭火。”
    “不必。”白懷瑾截過話頭,將自己鶴氅覆在桑知漪膝頭,“知漪最不喜歡聞炭火氣,藺公子竟不知?”
    他指尖劃過她微涼的腕子,前世這雙手曾為他熬藥試毒,如今卻貼著旁人送的暖爐。
    桑知漪倏然睜眼。
    車簾縫隙透進的雪光裏,白懷瑾下頜繃緊如刀。
    “停車。”她猛地掀開車簾,“我透透氣。”
    寒風卷著雪粒子撲進來,白懷瑾突然劇烈咳嗽。
    他攥著帕子指節發白,咳得整個人都在顫。桑知漪下意識去扶。
    “無妨。”白懷瑾將染血帕子團進掌心,抬眼時眸光瀲灩,“老毛病了,倒是嚇著你。”他伸手欲撫她鬢角,被藺仲晏橫插進來的手爐隔開。
    少年笑得天真:“白公子病得這樣重,怎麽還學人用苦肉計?”
    桑知漪心頭驟緊。
    車輪碾過薄冰發出脆響,白懷瑾忽然握住她手腕:“知漪,你當真要與他……”話未說完,藺仲晏已掰開他手指:“白公子自重。”
    少年掌心滾燙,力道竟大得驚人,“姐姐最不喜被人逼迫,您說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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