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弟弟

字數:7432   加入書籤

A+A-


    藺仲晏突然抓起石塊追出去,嚇得那群孩子作鳥獸散。那晚他跪在她榻前,用帕子裹著搗爛的草藥給她敷手,月光映得他側臉像玉雕。
    “發什麽呆?”藺仲晏將剔淨刺的醋魚夾到她碗裏。這個動作他做了十年,從七歲那個雨夜開始——那時她嫌魚腥不肯吃飯,是他板著小臉說“挑幹淨了,吃”。
    桑知漪忽然鼻尖發酸。
    “仲晏…”她握住他正在布菜的手,腕間白玉鐲碰到他掌心舊疤。
    那是十二歲那年,他為護她被惡犬咬傷留下的。
    藺仲晏僵在原地。少女指尖溫度透過薄繭傳來,讓他想起及笄那夜,她醉醺醺扯著他衣袖說“要一輩子做姐弟”。那時她眼裏映著星河,而他喉間含著黃連。
    “嚐嚐這個金乳酥。”桑知漪慌忙鬆手,將點心戳得七零八落。她沒看見對麵人迅速泛紅的耳尖,更不知昨夜藺仲晏在院裏練劍到三更,隻為壓下那句“要不要一起”帶來的心悸。
    桑知漪心裏沉甸甸的。
    她沒急著說明來意,先讓藺仲晏在雕花木凳上坐了,叫跑堂的送來熱酒小菜。
    細白手指捏著青瓷酒壺給他斟酒,熟練地介紹著翡翠蝦餃和糖醋鰣魚的典故。
    藺仲晏望著她說話時微微顫動的珍珠耳墜。這串珠子他記得,是去年上元節在朱雀大街鋪子裏買的。
    當時她嫌太貴重不肯收,還是他趁人不注意悄悄塞進她妝奩的。
    “姐姐如今越發像京城貴眷了。”他忽然說。
    桑知漪正夾著水晶肴肉的手頓了頓。從前在金陵老宅,她總愛穿石榴紅騎裝,辮梢係著銀鈴鐺,騎著小馬駒帶他闖禍。
    眼下這身雲煙粉妝花緞襖子雖美,卻像把野薔薇養進了青瓷瓶。
    “仲晏...…”
    “姐姐要說什麽我都明白。”他突然打斷,從紅泥爐上提起滾水,將她麵前涼透的茶盞換了。白霧騰起時,桑知漪看見他手背凸起的青筋。
    茶湯在盞中打了個旋。藺仲晏盯著那片浮沉的茶葉:“上個月初七,謝家軍出玉門關那天,你在城樓站了三個時辰。”他聲音輕得像歎息,“你總說我照顧你,可姐姐何嚐不是把整顆心都掏給別人?”
    桑知漪指尖發顫,筷尖的蝦餃掉進醋碟。深褐色醬汁濺在月白裙裾上,暈開點點墨痕。
    “不是你想的那樣。”她拿帕子去擦,繡著並蒂蓮的絹子卻被藺仲晏奪了去。少年半跪下來,用自己袖中嶄新的素絹輕輕按在汙漬上。這個角度望去,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翅似的陰影。
    “那年我娘病重,族裏叔伯要搶我家田產。是姐姐翻牆進來,舉著火把擋在我身前。”他忽然說起舊事,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帕子邊沿,“你那時才到我肩膀高,卻敢指著那些大人的鼻子罵‘誰敢動仲晏,我就燒了祠堂’。”
    桑知漪喉頭發緊。
    記憶裏單薄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許多,肩膀能撐起鴉青色錦袍上的雲紋。可當他抬眼望過來,瞳仁裏晃動的光竟與十年前蜷在假山洞裏的小公子重疊。
    “後來你染了風寒,燒得說胡話還攥著我的衣角。”藺仲晏忽然笑了,眼尾卻泛紅,“那時我就想,等我長大...…”
    窗外忽起一陣寒風,卷著雪粒子撲在雕花檻窗上。跑堂送來新煨的佛跳牆,揭蓋時濃香四溢,卻衝不散滿室凝滯。
    “別說這些了。”桑知漪按住他發顫的手腕,“嚐嚐這個,是你最愛吃的。”
    “我最愛吃的從來不是佛跳牆。”藺仲晏反手握住她指尖,掌心滾燙,“是姐姐偷摘的酸杏子,是你生辰時掰給我的半塊桂花糕。”
    “仲晏!”桑知漪猛地抽回手,珍珠耳墜撞在鬢邊叮咚作響。她看見少年眼底閃過受傷的神色,像被火鉗燙了似的別開臉。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樓下傳來賣花娘子的吳儂軟語,一聲聲“玉蘭香嘞”順著寒風往上飄。桑知漪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想起前世那個雪夜。
    紅衣宰相獨自立在禦史台石階上,肩上積了寸許厚的雪。
    直到更鼓響過三遍,才聽見他低低喚了聲“姐姐”,轉身時大氅掃落一地瓊碎。
    “你永遠是我弟弟。”桑知漪聽見自己聲音發虛,“等開了春,我介紹王尚書家的小姐與你認識。”
    青瓷盞突然炸開脆響。藺仲晏失手打翻了茶盞,熱水潑在蟒紋腰封上。他卻渾然不覺,隻死死盯著案幾上流淌的水漬:“姐姐是要給我說親?”
    桑知漪慌忙去擦,被他一把抓住腕子。少年手指冰涼,力道大得她生疼:“當年你說要護我一輩子,如今連這點念想都要收回去?謝鈞鈺能給你的,我照樣可以!”
    桑知漪渾身發冷。那晚謝鈞鈺確實來過,說若他能活著回來......後麵的話被夜風吹散了,隻剩他掌心粗糲的繭子擦過她手背。可這事連貼身丫鬟都不知曉。
    “你派人監視我?”她聲音發抖。
    藺仲晏像是突然驚醒,踉蹌著後退半步。窗外飄進的雪沫落在他肩頭,襯得臉色愈發蒼白:“我隻是......怕你受委屈。”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桑知漪望著這個自己從小護到大的少年,忽然覺得陌生。他腰間玉佩還是去年她送的生辰禮,墨綠穗子卻換成了與她裙裾同色的粉。
    記憶裏總跟在她身後喊“姐姐等等”的小公子,何時生出了這般偏執心思?
    藺仲晏垂下眼簾,聲音輕得幾乎要散在風裏:“便是做個尋常弟弟伴在身側,也不成麽?”
    桑知漪指尖顫了顫。弟弟二字裹著示弱的意味,仿佛天生就該被護在羽翼之下。
    這般稱謂模糊了男女界限,無論喚作弟弟還是妹妹,在姐姐眼中總歸是要照拂的稚子。
    這恰是藺仲晏最不願的。
    他多想成為能為她遮風擋雨之人,可桑知漪隻肯給他留一方矮簷。她分明看穿他眼底暗湧的情愫,卻偏要裝作不知——或者說,不願知曉。
    無妨。少年將滾燙的心事壓進胸腔最深處,麵上仍是溫馴模樣。隻要能守著她,名分又有何要緊?
    那年隆冬她掀開假山洞口的枯藤,將蜷縮在陰冷中的他拉進暖陽裏,自那日起,他早把自己困在了有她的方寸天地。
    “阿姐也要像母親那般拋下我麽?”
    茶霧在兩人之間嫋嫋升騰,晨光斜斜映著他泛紅的眼尾。若桑知漪不曾見過那位紅衣權臣眼底的灼灼光華,不曾嚐過愛而不得的苦澀,此刻怕真要信了這委屈神情。
    可她分明看見少年眸中墨色翻湧。
    藺仲晏忽而別開臉,唇角揚起乖巧弧度:“往後定不再惹阿姐惱火,你不喜之事,我絕不沾染半分。”
    所以,別推開我。
    桑知漪望著他緊繃的肩線,驀地想起自己也曾這般固執地攥著一段無望情思。世人皆道放下是解脫,可誰又知剜心之痛?既是他選的路,何必強求。
    “我原也不是易怒之人。”她執箸夾了塊芙蓉糕放進他碗中,“快些用膳罷。”
    “可要飲些梅子釀?”少女嗓音浸著人間煙火氣。
    藺仲晏搖頭:“不必。”
    他始終記得她聞不得酒氣。十三歲那回偷飲桂花釀,醉得扯著她衣袖要學繡鴛鴦。
    桑知漪被他纏得沒法子,隻得翻出繡繃應付。誰知銀針剛穿好絲線,少年便“哇”地吐在她繡了半載的並蒂蓮香囊上。
    “阿姐答應過不再提這茬的。”少年耳尖泛紅,挺拔如竹的身形難得顯出幾分局促,“如今早不貪杯了。”
    桑知漪撲哧笑出聲:“不過試你一試。就你那酒量,在外頭可千萬莫碰杯盞。”
    藺仲晏跟著輕笑,眉宇間陰霾稍散。若能換她展顏,便是日日扮作乖順弟弟又何妨?總歸歲月漫長,他有的是耐心等霜雪化春水。
    窗外雀兒啁啾著掠過簷角,桑知漪垂眸攪動碗中甜羹。
    她何嚐不知少年心思,隻是那人紅衣獵獵的身影仍盤桓心間。
    情字最是磨人,她既掙脫不得,又怎忍心將旁人拽入這無底深淵?
    “阿姐嚐嚐這個。”藺仲晏將剔淨魚刺的鱸魚片推至她麵前,“今晨莊子上新送的。”
    桑知漪夾起瑩白魚肉,鮮甜滋味在舌尖漫開。
    抬眼見少年專注布菜的模樣,忽覺鼻尖發酸。這般好兒郎,合該得份完滿情意,而非陪她困在舊夢裏蹉跎年華。
    “聽說城南梨園新排了折子戲。”她咽下喉間苦澀,“過兩日陪我去瞧瞧可好?”
    藺仲晏執壺的手頓了頓。從前她隻與那人同去梨園,回回都要在妝匣裏藏支紅珊瑚步搖。此刻那抹豔色仍靜靜躺在多寶閣最深處,像道永不結痂的傷。
    “好。”他笑著應下,指節攥得發白。
    桑知漪望著他驟然明亮的眸子,心口泛起細密刺痛。
    她終究是自私的,貪戀這片刻溫暖,又給不起半分承諾。或許等那折子戲唱罷,該尋個由頭將他支去江南遊玩。
    日影漸漸西斜,少年捧著茶盞絮絮說著書院趣事。桑知漪有一搭沒一搭應著,目光掠過他英挺的側臉。
    再過兩年,媒婆怕是要踏破藺家門檻。到那時,他該會遇見真正值得捧在心尖的姑娘罷?
    “阿姐又在走神。”藺仲晏忽然傾身湊近,“莫不是嫌我聒噪?”
    清冽鬆香撲麵而來,桑知漪下意識後仰,後腰抵上冰涼椅背。
    少年卻已退回原位,仿佛方才的逾越不過是她錯覺。
    桑知漪耳尖發燙,伸手去捂藺仲晏的嘴:“陳年舊事還翻出來說!”
    少年溫熱的氣息撲在掌心,驚得她慌忙縮手。
    藺仲晏卻笑彎了眼睛:“那年姐姐嗜甜如命,城西徐記的芙蓉酥每日都要買三匣子。”他指尖在案幾上比劃著,“有次你貪吃積食,半夜疼得直打滾。”
    “你還說!”桑知漪抄起銀箸作勢要打。青玉鐲子磕在瓷盤上叮當響,倒像是應和著樓下說書人的醒木聲。
    藺仲晏笑著往後躲,袖口掃翻盛著糖漬金桔的青瓷盞。
    蜜色糖漿在檀木桌麵上蜿蜒,他忽然收了笑意:“後來姐姐突然不肯吃甜食,連生辰麵都要廚娘少放半勺糖。”
    桑知漪垂眸撥弄著碗裏的酒釀圓子。那年她偷穿母親新裁的月華裙,生生勒斷兩根絛帶。偏這糗事被藺仲晏撞個正著,從此成了他拿捏自己的把柄。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前日徐記掌櫃還問起你。”藺仲晏將新上的杏仁酪推到她麵前,“說那位買酥餅總要搭半包蜜餞的姑娘,怎麽兩年沒來了。”
    桑知漪舀著乳酪的銀匙頓了頓。前世她為保持腰身,硬生生戒了甜食。
    如今重活一世,倒不必這般苛待自己。這般想著,竟將整碗杏仁酪吃了個幹淨。
    兩人說笑著下樓時,正撞見一群錦衣公子往外走。
    為首的青年玄衣玉冠,腰間蹀躞帶綴著七寶琉璃,行走間暗紋衣料泛著流水般的光澤。
    桑知漪下意識退到廊柱後。那人卻在門檻處駐足,轉頭望過來的眼神似深潭投石,激起她袖中指尖微微發顫。
    正是鹿鼎季。
    寒風卷著雪沫撲進大堂,吹動鹿鼎季袖口碧色綾帶。他目光在桑知漪泛紅的耳垂上停留一瞬,微微頷首便轉身離去。
    玄色大氅掃過門檻時,露出內襯銀線繡的仙鶴紋。
    “姐姐何時結識了鹿伯父?”藺仲晏盯著消失在街角的馬車,嘴角噙著笑,眼底卻結著冰碴。
    桑知漪攏緊銀狐裘的領口:“上香時偶遇罷了。”
    “鹿家小公子前日還來我府上討教箭術。”藺仲晏狀似無意地拂去她肩頭落雪,“說起他父親冬日總犯咳疾,連聖上賜的冰山雪蓮都不見效。”
    桑知漪腳步微滯。前世鹿鼎季便是因這宿疾,在三十七歲那年咳血而亡。
    那時他官至內閣首輔,臨終前卻攥著支褪色的珠花,藥碗打翻在紫檀腳踏上都沒察覺。
    “鹿公子看著單薄,倒是熱心腸。”她故意曲解話意,“前日還幫我尋回落水的荷包。”
    藺仲晏唇色發白,攥著馬鞭的手指節泛青。
    正要開口,忽見長街盡頭駛來輛青帷馬車。金絲楠木車轅上刻著鹿氏族徽,車窗紗簾被寒風吹起一角,露出半張蒼白的側臉。
    桑知漪望著那抹玄色身影沒入風雪,忽然想起前世某個雪夜。鹿鼎季獨自站在禦史台石階上,肩頭積雪足有寸許厚。
    她隔著宮牆遠遠望見,竟與此刻馬車裏挺直的脊背重疊。
    喜歡重生覓良婿,偏執權臣他總想搶親請大家收藏:()重生覓良婿,偏執權臣他總想搶親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