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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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怎不赴宴?”他望著宣紙上憨態可掬的兔兒轉移話頭。那圓滾滾的雪團子套著藕荷色留仙裙,紅寶石嵌的眼珠活靈活現。
    “畫了五日才成呢。”桑知漪擱下紫毫筆,指尖還沾著石青顏料。炭火將畫上墨跡烘得半幹,兔兒裙裾仿佛真要隨風揚起。
    藺仲晏從袖中取出青瓷盒,拈起塊杏脯遞到她唇邊:“記得姐姐總愛躲宴,有回躲在荷花池邊的烏篷船裏,害我尋了整兩個時辰。”
    桑知漪怔忡望著窗欞外撲簌的雪片。前世他們久別重逢,亦是在這般落雪的宴席日。
    湖畔殘荷覆著薄冰,他披著玄狐大氅踏雪而來,眉間盡是十年宦海沉浮的霜色。
    “姐姐?”少年清越的嗓音將她拽回當下。
    “這雪怕是要下到年關呢。”她伸手接住從窗縫飄進的雪粒,冰涼觸感在掌心化作水痕。炭盆裏火星劈啪爆開,映著兩人各懷心事的側影。
    臘月裏的寒風卷著枯葉,桑知漪將手爐往懷裏攏了攏,筆尖在宣紙上洇開一點墨痕。
    “仲晏,年關將至,何時回金陵?”她突然抬頭問。
    藺仲晏執棋的手頓了頓,白玉棋子落在青石棋盤上發出清脆聲響:“再過些時日罷。回與不回,於藺家總歸沒什麽分別。”他垂眸望著棋局,鴉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
    三年前母親病逝,父親不過守了百日孝期便續弦。繼母慣會做表麵功夫,教出來的三個孩子對長兄毫無敬重。那宅院裏早沒了他的位置。
    桑知漪蘸了蘸墨,忽然轉了話頭:“仲晏喜歡什麽小動物?”
    “貓兒。”他脫口而出後才覺不妥。真正愛貓的分明是眼前人,桑家因柳夫人對貓毛過敏,連廊下的狸奴都送人了。他記得去年上巳節,她在街市追著隻三花貓跑了半條街,裙角沾了泥都渾然不覺。
    筆走龍蛇間,宣紙上躍出隻伸懶腰的虎斑貓。桑知漪將畫紙一轉:“如何?”
    “形神兼備。”藺仲晏望著她眼角笑紋,胸腔裏泛起細密的疼。這樣明媚的笑,就像透過窗欞的冬日暖陽,總教人貪戀又惶恐。
    “等我學會紮燈籠,便送你盞貓兒燈。”她將畫稿收進檀木匣,“上元節時掛在簷下,定是滿城最別致的。”
    藺仲晏撚著棋子的指尖發白,麵上卻笑道:“屆時必當珍而重之。”喉間那句“何必費心”在舌尖滾了滾,終究化作一聲歎息:“阿姐總是這般周到。”
    “我長你兩歲,自然要多照拂些。”桑知漪推開窗,寒風裹著雪粒子撲進來,“仲晏,我隻盼你能鬆快些。”
    “因為...是阿姐啊。”他低笑一聲,尾音散在呼嘯的北風裏。銅爐裏的銀絲炭劈啪爆響,掩住那句幾不可聞的“我怎敢奢望”。
    目光掠過案角另一張畫稿,紙上白兔抱月而眠。”這也是要作燈籠的?”
    桑知漪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神色倏然溫柔:“是給一位故人的。”
    ……
    戌時三刻,細雪轉作鵝毛大雪。桑知漪踩著鹿皮靴往正廳去,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席間父親與兄長正議論邊關戰事。
    “上月謝家軍與東陵人血戰,折了十一萬匹戰馬。”桑父撂下銀箸,眉心皺成川字:“如今市麵上一匹公馬要價四貫錢,戶部那幫人竟還要加征馬稅。”
    兄長桑明遠接口道:“何止馬匹?撫恤銀拖欠三月有餘,陣亡將士的家眷在衙門前哭暈了好幾回。”他蘸著酒水在桌上劃拉:“盔甲兵器、糧草輜重、城牆修葺,哪項不是吞金獸?偏那些世家大族還在鬥富,前日忠勇伯府辦壽宴,光焰火就放了整宿。”
    桑知漪默默扒著碗中米飯。前世她隻顧著與後宅婦人爭風吃醋,何曾留心這些?如今重活一世,方知亂世烽煙裏,哪有什麽歲月靜好。
    回院時雪下得更密了,砸在臉上生疼。她忽然想起北疆那位少年將軍。謝鈞鈺上月寄來的信箋還壓在妝奩底層,信上說營中炭火不足,將士們靠烈酒暖身。
    而金陵城今夜,不知多少朱門繡戶在賞雪吟詩。
    “姑娘仔細著涼。”丫鬟碧梧撐開油紙傘。桑知漪望著廊下將熄未熄的風燈,恍惚又見前世白懷瑾奔波勞碌的身影。
    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這一世,她再不要做困在錦繡堆裏的癡人。雖不能像謝鈞鈺橫刀立馬,亦不能似白懷瑾為民請命,但總該做點什麽——哪怕是多施幾碗粥,多贈幾件冬衣。
    西廂房裏,藺仲晏正對著那幅貓兒畫出神。
    燭火將畫紙照得透亮,虎斑貓慵懶的神態與作畫人一般無二。他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話:“晏兒,莫學你爹。”
    窗欞被風雪拍得砰砰作響。他小心翼翼將畫收進紫檀木匣,底下壓著褪色的平安符——是去歲桑知漪從大相國寺求來的。當時她說:“願仲晏事事順遂。”
    銅漏滴到子時,他披衣起身研墨。狼毫筆懸在信箋上許久,最終隻落下“北疆苦寒,萬望珍重”八字。給謝鈞鈺的信,總是這般詞不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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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桑知漪正在燈下謄抄《齊民要術》。白日裏聽莊頭說今歲麥苗凍死大半,她想著或許能試種耐寒的蕎麥。
    筆尖忽然一頓——前世這個時候,白懷瑾該在來金陵的路上了罷?
    雪夜無聲,兩道影子映在茜紗窗上,各自懷著心事。風卷著碎雪掠過屋脊,像命運輕不可聞的歎息。
    ……
    翌日清晨,積雪未融,寒氣刺骨。桑知漪裹緊了身上的素色棉鬥篷,踏著凍硬的雪地,走向城東的玄月堂。
    玄月堂,乃奇女子玄月夫人夏知虞一手創立。這位夫人年輕時便以女兒之身披甲執銳,沙場征戰,其傳奇一生令人敬仰。
    待到子女族人皆戰死病亡,孑然一身的她回到京城,便傾盡所有,建起了這座專門收容貧病無依者的玄月堂。
    桑知漪前世便對其事跡多有耳聞,心中滿是欽佩。隻是夫人年事已高,如今已鮮少在京中露麵了。
    一連數日,桑知漪都跟隨著玄月堂的婦人們,在城東簡陋的粥棚裏施粥。這幾日,她親眼目睹了世間百態,嚐盡了人間疾苦的滋味。
    所謂的“粥”,不過是些糙米混雜著少量細糧,熬煮得稀薄如湯水。桑知漪曾偷偷嚐過一口,那糙米粗糲硌喉,還帶著一股難以忽視的陳腐黴味,實難下咽。
    然而,在凜冽寒風中排著長隊的百姓——那些衣衫襤褸單薄、麵黃肌瘦的男女老少,接過粥碗時,眼中卻閃爍著近乎虔誠的光芒。
    他們小心翼翼捧著那碗稀薄的湯水,如同捧著稀世珍寶,臉上是純粹的、劫後餘生般的感恩。
    一個凍得小臉通紅的孩子,拿到粥後立刻縮到母親懷裏,貪婪地小口啜吸著,仿佛那是世上最甘甜的瓊漿。
    桑知漪站在粥棚後,看著這一幕幕,心頭沉甸甸的。前世,她也如同京城裏大多數貴婦人一般,每逢募捐,不過是隨手捐些銀錢,博一個樂善好施的虛名。
    那些在她眼中可能連一支普通珠釵都買不到的散碎銀子,此刻卻清晰地具象化了——它們能在這米行裏換成沉甸甸的幾大袋糙米,足以支撐起一戶貧苦人家熬過這嚴酷的寒冬。
    這認知讓她指尖微顫,心底泛起難以言喻的酸澀與震動。
    ……
    城東官道旁。
    一輛風塵仆仆的馬車疾馳而來。車內,白懷瑾疲憊地捏著眉心。連日來,他幾乎未曾合眼。
    兩淮鹽引案牽涉甚廣,即便首犯章洪磊已死,其背後的晉王暫時未被波及,但鹽政官員與鹽商之間盤根錯節的勾連、審訊時的相互包庇推諉,使得案件調查舉步維艱。
    為防走漏風聲,他這幾日都在京郊一處隱秘之所,晝夜不停地提審、梳理線索,直到此刻才總算撕開一道口子,得以抽身回城。
    馬車碾過凍硬的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白懷瑾無意間掀開車簾一角,目光掠過路邊那排著長龍、人頭攢動的粥棚。
    寒風裹挾著雪沫撲麵,就在這白茫茫一片中,一抹嬌俏忙碌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簾。
    是她?
    白懷瑾微微一怔,隨即自嘲地閉了閉眼。定是連日疲憊過度,思念成疾,竟生出幻覺來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放下車簾的瞬間,那身影再次清晰起來。她正微微彎腰,將一勺粥倒入一個老婆婆顫巍巍捧著的破碗裏,動作專注而認真。那身姿,那側影……分明就是桑知漪啊?!
    “停下!”白懷瑾沉聲吩咐,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馬車應聲停駐在道旁。白懷瑾推開車門,一股凜冽的寒氣瞬間湧入,他卻渾然不覺。積雪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一步步朝著粥棚走去。
    陽光慘淡地灑在雪地上,反射著刺目的光,空氣卻依舊冷得徹骨。白懷瑾在離粥棚幾步遠的地方停下,靜靜地看著。
    粥棚下,桑知漪穿著一身半舊的棉布襖裙,外麵套著素色鬥篷。她戴著厚厚的麂皮手套,一條厚厚的絨布圍脖將頭臉裹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清澈透亮的眼睛。
    此刻,那雙眼睛正全神貫注地看著麵前的隊伍,動作麻利地舀起一勺勺稀薄的粥湯,穩穩倒入一隻隻伸過來的、或粗糙或稚嫩的手中。
    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約莫案幾高的孩子,同樣裹得像個小粽子。桑知漪舀好一碗粥遞出,那孩子便立刻踮起腳,從旁邊筐裏拿起一塊同樣粗糙的雜糧餅子,認真地遞給同一個人。
    一大一小,配合得異常默契,仿佛已做了很久。
    白懷瑾站在風雪裏,默默地看著她。她的動作嫻熟,神情專注,仿佛周遭的寒冷與嘈雜都與她無關。她一次也沒有抬頭,一次也沒有望向他的方向。
    時間仿佛被拉長。那些塵封的、帶著暖意的記憶碎片,忽然被眼前這風雪中的身影猛地喚醒。
    前世,他也總是這般忙碌。公務如山,擠占了他幾乎全部的時間。許多次,他們約好同遊,或是小聚,他要麽失約,要麽姍姍來遲。
    可無論他在何時出現,無論是在喧囂的街市,還是在摩肩接踵的店鋪,隻要他出現在她的視野裏,桑知漪總能第一時間發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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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她正低頭挑選著胭脂水粉,哪怕她正小口吃著點心,隻要他出現,她總會立刻抬起頭,目光精準地鎖定他,然後眉眼彎彎,驚喜地朝他揮手,那笑容,仿佛瞬間點亮了整個喧囂的世界。
    那時候,連等待都帶著甜蜜的期待。
    他曾好奇地問過她,如何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找到他。那時的桑知漪依偎在他身邊,笑靨如花,聲音溫柔得像摻了蜜糖:“因為愛人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呀。”
    白懷瑾的目光緊緊鎖在粥棚下那個忙碌的身影上,雪花落在他肩頭,也落在他心間。
    可是,桑知漪,並不是這樣的。
    人潮洶湧中,能一眼發現愛人,那是因為心之所係,目光所及之處,唯有那人。
    就如同方才在飛馳的馬車上,他不過是隨意一瞥,便在萬千人潮中,無比精準地捕捉到了你的身影。
    就如同此刻,他站在這凜冽風雪之中,凝望了你許久、許久,而你一次也未曾抬眸,一次也未曾發現,這風雪裏,多了一個歸人。
    一股冰冷的、帶著雪沫氣息的寒意,從四肢百骸悄然蔓延開來,最終凝結在胸腔深處。
    白懷瑾隻覺得,這京城的冬日,似乎從未如此刻這般,寒冷徹骨。
    桑知漪舀完最後一勺粟米粥,木勺磕在鍋沿發出悶響。
    北風卷著雪粒子撲進粥棚,她揉著發酸的手腕輕聲道:“今日的粥施完了,明日請早。”
    “倒是來得不巧了。”清泠如碎玉的聲音穿透風雪。
    抬頭便撞進白懷瑾幽深的眸子裏。他披著玄色大氅站在粥棚外,肩頭落滿碎雪,唇角噙著笑紋,像是從水墨畫裏走出來的謫仙。
    “粥雖盡了,炊餅還有。”桑知漪轉頭喚道:“鹿寒。”
    十二歲的少年郎鼓著腮幫子,從竹筐裏揀了塊最小的餅子,惡聲惡氣道:“必須得吃幹淨!”凍硬的炊餅砸在案板上,震得陶碗嗡嗡作響。
    白懷瑾從容接過,修長手指掰下塊餅角。
    粗糲的麥麩混著冰渣在齒間咯吱作響,他竟吃得如品嚐珍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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