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秀娘
字數:7060 加入書籤
桑知漪看著他喉結滾動,忽然想起前世新婚夜,他也是這般從容飲下合巹酒。
“可要回城?”他拭去唇邊碎屑,鴉青廣袖掃過案上殘雪。
“你先回,我還有些收尾的活計。”桑知漪將空鍋搬上板車,麻布襻膊勒出紅痕。從前她連繡針紮手都要哭半晌,如今凍瘡裂了口子也不曾皺眉。
白懷瑾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心口泛起細密的疼。
重生以來總執著於尋找過去那個嬌憨的姑娘,此刻卻驚覺眼前人更教他移不開眼——那截被寒風吹紅的脖頸,分明還沾著舊年茉莉香。
“留兩個人候著。”他解下大氅遞給侍從,轉身沒入風雪。玄色衣袂翻飛如斷線紙鳶,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待收拾好粥棚的鍋碗,暮色已壓上城頭。
鹿寒縮在馬車角落,看桑知漪往凍裂的指節上抹蛤蜊油,忽然抽了抽鼻子:“桑姐姐,我爹要續弦了。”
“這是喜事。”桑知漪將暖爐塞給他,“護國公府總要有女主人操持。”
“可那是個母夜叉!”少年猛地直起身,鑲銀抹額差點撞到車頂,“上月她來府裏做客,瞧見我的小青非但不怕,還說蛇羹最是滋補!”
腰間的翠竹荷包簌簌作響,裏頭盤著條碧玉小蛇。
桑知漪板起臉:“慎言!蕭姑娘乃大行台嫡女,豈容你這般編排?”
鹿寒頹然癱回軟墊,鹿皮靴踢得暖爐哐當響:“往後定要拘著我學規矩,說不定…”他忽地壓低聲音,琉璃眼珠轉得狡黠:“還會給我添個弟弟,把我推進荷花池溺死!”
“胡唚!”桑知漪擰他耳朵,“這話傳出去,仔細你爹請家法。”
鹿寒扒著車窗看了會兒流民聚集的草棚,突然喃喃:“其實添個弟弟或者妹妹...也挺好。”
桑知漪正要說話,馬車猛地顛簸。鹿寒懷裏的荷包滑落,小青蛇探頭吐信,嚇得車夫連聲告罪:“姑娘恕罪,方才碾著凍硬的轍印了。”
她撩開車簾望去,官道旁蜷著個老嫗,懷裏嬰兒的啼哭比貓叫還細弱。
鹿寒順著她視線看去,默默把荷包裏的桂花糖全倒在窗欞上。
彼此沉默了片刻。
鹿寒的聲音悶悶的,帶著孩子氣的懊惱:“都說有了後娘就會有後爹。我爹以後肯定還會有別的孩子,可能……可能就再不管我了!”
他越說頭垂得越低,小手無意識地揪著衣角。說到底,再早慧的孩子,心底最深的恐懼,也不過是怕失去父親唯一的愛。
桑知漪的心被那稚嫩的擔憂刺了一下,軟得不像話。她輕輕拍了拍鹿寒裹著厚實棉衣的小肩膀,溫聲安撫:“傻孩子,你有太夫人護著,有宮裏的皇後娘娘疼著,誰敢欺負了你去?快別自己嚇唬自己了。”
這樣的話,鹿寒從小到大不知聽了多少遍,小嘴一撇,半點也聽不進去。
桑知漪見狀,眸光微轉,指向粥棚外那些仍在寒風中排隊的瘦弱身影:“你看外麵那些孩子,穿著單薄的破衣,凍得瑟瑟發抖,可不可憐?”
鹿寒終於抬起頭,看了一眼,小臉上卻是不服氣的倔強:“你別拿他們來勸我!我又沒生在那樣的人家!人和人的煩惱不一樣!”
“說得對。”桑知漪非但不惱,反而讚同地點點頭,直視著他清澈又帶著困惑的眼睛,“錦衣玉食,也有錦衣玉食的煩惱。你今年幾歲了?”
“翻過年就七歲了!”鹿寒挺起小胸脯。
“七歲,那也是頂天立地的小小男子漢了。”桑知漪的語氣認真起來,不再把他僅僅當作懵懂孩童,“你生來便地位尊崇,那些孩子遠遠比不上你。可同樣的,你肩上要扛起的責任,也比他們重得多。”
“你讀書習字,將來必定要入朝為官,封侯拜相。你的責任是什麽?”桑知漪的聲音輕柔卻帶著力量,“就是讓這世上,像今日你看到的那些可憐孩子,少一點,再少一點。讓他們也能吃飽穿暖,不再受凍挨餓。”
“都是要做這等大事的人了,還要為未來可能有的繼母和弟弟妹妹吃飛醋,羞也不羞呀?”桑知漪唇角微彎,帶著點善意的揶揄。
鹿寒幾乎聽呆了。
他當然知道自己將來會做大官,像他父親那樣威風凜凜,受人敬仰。可“大官”究竟要做什麽,他從未細想,一片模糊。
此刻,桑知漪的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懵懂的心田。原來他將來要做的事,是讓那些哆哆嗦嗦、麵黃肌瘦、手上布滿凍瘡的孩子不再受苦?
一股奇異的熱流湧上心頭,小小的胸膛裏,仿佛有什麽東西破土而出,帶著沉甸甸的分量。這模糊的信念,竟在此刻悄然種下,並將伴隨他一生。
隻是此刻,他還有些赧然,小臉微紅,眼睛卻亮得驚人:“我……我真的能行?”
“當然能行!”桑知漪立刻捧場,笑靨如花,毫不吝嗇地誇讚,“我長這麽大,再沒見過比你更聰明、更有擔當的小男子漢了!將來有了弟弟妹妹,你肯定是他們最好的榜樣!”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鹿寒被誇得心花怒放,那點擔憂和害怕瞬間被衝淡了大半。其實他漸漸懂事,也知道父親不可能一直不再娶親,隻是心底那份不安難以排遣。
可桑知漪告訴他,他會長大,會成為一個能保護、照顧很多很多人的男子漢!他是小世子,是未來的頂梁柱,還怕什麽母夜叉?
他頓時豪氣幹雲,信誓旦旦地拍著小胸脯:“你放心!等你以後有了孩子,我也是你孩子的榜樣!保管教他頂天立地!”
桑知漪臉上的笑意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隨即又如常綻放開來,隻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漣漪。
她微微垂眸,伸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神情,仿佛沒有聽到鹿寒這句充滿童真的承諾,又或是……忘了該如何回應。
護國公府角門掛著兩盞氣死風燈,鹿鼎季負手立在階前。
見馬車停穩,板著臉訓兒子:“又纏著桑姑娘胡鬧?”
“是我要鹿寒來玄月堂幫忙的。”桑知漪將少年往前推了推,“今兒他幫著搬了三袋黍米。”
鹿寒挺直腰杆,得意地晃了晃磨破的掌心。男人冷硬的輪廓柔和下來,解下狐裘裹住兒子:“蕭姑娘送了新製的茯苓糕,在廚房溫著。”
看著父子倆的身影沒入朱門,桑知漪攏了攏半舊的灰鼠鬥篷。前世的鹿寒確實落過水,不過推他的不是繼母,而是另一個人!
“姑娘,白大人的馬車在後頭跟著。”車夫忽然出聲。桑知漪轉頭望去,隔著紛紛揚揚的雪幕,隱約見著青帷馬車上的白府徽記。
車輪軋雪聲漸漸重疊,兩道影子在雪地上時而交纏時而分離。經過朱雀街時,前麵馬車忽然刹住,白懷瑾的清嗓混著風雪飄進來:“可要嚐嚐新焙的蒙頂茶?”
桑知漪攥緊袖中的《齊民要術》,書頁間還夾著謝鈞鈺的軍報。北疆今歲格外冷,不知他是否收到了那車棉衣。
“多謝大人美意。”她聽見自己聲音比雪還涼,“隻是夜深了。”
馬車再次啟動時,書頁間漏出一角信箋,露出力透紙背的“安好勿念”。
白懷瑾望著漸遠的車影,從袖中摸出半塊冷硬的炊餅,就著雪水慢慢咀嚼。
……
翌日。
當夜幕徹底籠罩京城,城東的瓦市卻迎來了它最璀璨的時刻。
這裏仿佛被隔絕在寒冷與愁苦之外,勾欄瓦舍鱗次櫛比,連綿不絕的燈籠將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晝。華燈結成的花陣,香氣彌漫的藥攤,笙歌不斷的歌樓……
處處是繁華喧囂,隻聞縱情歡愉,難覓淒苦哀聲。
將近子夜,這裏依舊燈燭熒煌,人聲鼎沸。
一處雅致的閣子裏,翠色珠簾高高卷起,錦繡帷幕低垂。白懷瑾略顯疲憊地倚在軟榻上,修長的手指捏著一隻瑩潤的羊脂玉杯,杯中瓊漿微漾。
他半闔著眼,神情疏淡,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身旁同僚說著話,姿態鬆散,卻自有一股清貴之氣。
閣子四角燃著明亮的方燈,柔和的光線落在他臉上,清晰映照出眉宇間的倦意。與白日裏稽查司那位冷肅威嚴的白大人判若兩人。
暖紅的綃紗帳幔輕輕拂動,為他清雋的側影染上一抹朦朧的豔色,更襯得那點眉梢的清致,無雙無對。
今日做東的,是武寧侯賀麟。
白懷瑾如今主理兩淮鹽引貪腐大案,此案牽涉之廣,攪動的利益之深,如一個巨大的漩渦。
京中不知有多少官員、商賈削尖了腦袋想宴請他,試圖打通關節、探聽風聲,甚至晉王楚玉潯也多次下帖相邀,均被白懷瑾不動聲色地婉拒了。
今日他竟破例應了賀麟之約,武寧侯自然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處處安排得妥帖周到。席間珍饈美饌,歌舞升平,極盡奉承。
隻是有些話,那些關乎身家性命、關乎巨額銀錢流轉的關鍵話語,還需等到酒過三巡,氣氛足夠“熱絡”之時,才好借著“交情”的由頭,小心翼翼地遞出來。
此刻,賀麟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意,眼神卻在白懷瑾看似放鬆實則滴水不漏的神情間謹慎地逡巡著。
武寧侯賀麟指著場中打扮豔麗的歌姬,討好地笑道:“白大人整日忙於公務,難得放鬆,不如讓這位歌姬給您解解乏?”
說著朝珠簾下的美人招手:“秀娘,還不快給白大人倒酒。”
戚隆坐在下首陪著喝酒。自從鹽引案發,戶部好些官員都被白懷瑾摘了烏紗帽,倒是給他這個新上任的讓了路。
此刻見那歌姬款款走來,眼睛像秋水般清澈,眉毛如春山般秀美,走起路來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端莊,心裏暗讚賀麟這招高明。
誰不知道白懷瑾向來不近女色?戚隆雖聽說他對桑知漪有意,可這世道哪有不偷腥的貓?他偷偷瞄著主位上的男人。
“白大人。”秀娘捧著酒盞跪坐在案前。三個月前在春香樓見過這位年輕官員,那時他還沒如今這般排場。明明坐在脂粉堆裏,卻冷著臉不讓姑娘們近身。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那雙桃花眼明明生得含情,偏又透著股疏離,叫人看了就忘不掉。
今日一曲《越人歌》,她把滿腔心思都唱進那句“心悅君兮君不知”。此刻舉著酒杯,眼波流轉間都是情意——她不信這世上真有男人能抵得住這般柔情。
白懷瑾半闔的眼簾微微抬起。
秀娘心頭一喜,忙將酒盞往前遞:“請大人賞臉。”誰知對方竟抬手推開,連個正眼都不給。
秀娘咬著嘴唇,眼裏泛起水光。她向來被男人們捧在手心,何曾受過這般冷落?當下豁出去似的又往前湊:“求郎君憐惜…”
這場景倒讓戚隆想起前些日子聽說的傳聞。
據說白相夫人當年能得滿京城貴婦羨慕,全因自家夫君從不拈花惹草。眼前這歌姬真是癡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
夜漸深,瓦舍裏的喧鬧也淡了。白懷瑾揉著眉心,滿屋脂粉香熏得他頭疼。
賀麟最會察言觀色,見狀立刻嗬斥:“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滾!”
秀娘卻像魔怔了似的,癡癡望著男人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陰影。都說長睫毛的男人薄情,偏他生著雙含情目,看人時似有千言萬語。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扯他衣角——
“啪”的一聲,玉笛橫在兩人之間。白懷瑾用笛子隔開她的手,連片衣角都不讓碰。
女子臉色霎時慘白。她終於明白,這位白大人嫌她髒。
賀麟未曾料到,這秀娘竟然如此肆無忌憚,連忙緊握她的手臂,將她猛地拽離。
心中又擔憂觸怒了白懷瑾,急忙跟隨著道歉,“這歌姬不合大人胃口,他日定當為大人尋覓一位更加知禮數的佳人。”
白懷瑾的目光輕輕掠過倒臥在地的秀娘,目光轉向賀麟,語氣淡然地說,“不必如此,我心已有所屬。”
他早已洞悉徐雯琴的險惡用心,或許在前世她便用那些含糊其辭的話語來玷汙桑知漪的名譽,隻可惜那時他耳閉心盲,對此一無所知。
在這當下,他絕不再容許任何誤解產生。
不論是與徐雯琴,還是其他任何姑娘,他都不願再給人留下絲毫的猜疑與可乘之機。
喜歡重生覓良婿,偏執權臣他總想搶親請大家收藏:()重生覓良婿,偏執權臣他總想搶親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