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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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擦黑時,沉重的官船靠上了京城南碼頭。
    兩岸燈河次第點亮,連成一片溫暖喧囂的光海,將冬夜的寒氣也驅散了幾分。
    街上人頭攢動,賣糖畫、小燈籠、春聯的攤子擠擠挨挨,孩子們的笑鬧聲、夥計們的吆喝聲混成一股充滿煙火氣的熱浪,撲麵而來。
    新年將臨,京城一派富足安寧。
    白懷瑾身披墨色貂裘,踏出船艙,站在冷風刺骨的船頭,長久奔波帶來的疲憊似也被這鼎沸的人聲拂去些許。
    他身後跟著的隨從和刑部官員,大多麵帶風霜的倦色,卻也都因歸京而振奮起來。隻有他深陷的眼窩裏,沉澱著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冰冷的銳意。
    “大人,是先回府休整,還是……”
    “遞牌子入宮。”白懷瑾的聲音沒什麽起伏,目光投向皇城方向那片巍峨殿宇被燈火勾勒出的輪廓,“陛下,想必已在等本官的奏報。”
    他頓了頓,唇角極淡地勾了一下,轉瞬即逝,似有冰鋒閃過,“那本八百裏加急的東西,想必已讓晉王府上下,幾日無眠了。”
    隨從心頭一凜,連忙躬身應是。
    自家大人這次奉命南巡,清查兩淮鹽引,拔出的蘿卜帶起的泥,樁樁件件指向晉王楚玉潯。
    那封八百裏加急密奏呈上去,無異於在臘月裏投下了一顆炸雷。可以想見,此刻晉王府是如何焦頭爛額,惶惶如熱鍋之蟻。
    白懷瑾並不急於入宮,他站在船頭,任碼頭的燈火和人聲將他包圍,卻像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那些鼎沸的世俗歡鬧,都無法真正滲透入他此刻的心境。
    權力?扳倒楚玉潯帶來的權勢唾手可得。但這些,不過是棋子。楚玉潯真正要付出的代價,從來隻有一個——覬覦了不該覬覦的人。
    他想起那個帶著三分醉意七分輕佻眼神的親王,是如何用扇骨輕佻地試圖抬起桑知漪下頜的。
    當時的殺意,如同此刻皇城上方鉛灰色的濃雲,冰冷沉重,從未消散。
    處理完入宮的瑣事,踏入夜色深處自己那間清冷肅然的府邸時,白懷瑾的腳步比平日更快了幾分。
    他揮退隨侍,隻讓人傳話給京衛指揮使——也是他自小的伴讀摯友——戚隆:速來。
    不到一盞茶功夫,沉重的木門被推開,帶進一股冷風。
    一身玄黑裘服、身形魁梧如塔的戚隆邁步進來,帶著慣常的粗聲大氣:“懷瑾!可算回來了!這一趟……嘖!”
    他大步走近,蒲扇般的大手在白懷瑾肩上用力一拍,“夠遠夠險的吧?聽說你在淮安還遇了場黑手?”
    “宵小手段,不足為患。”白懷瑾在書案後坐下,抬手示意戚隆也坐。
    案上燭火跳躍,映著他眼底的疲憊更深,卻壓不住那份刻骨的清寒銳利。他開門見山,問出在踏入家門那一刻就一直盤桓在舌尖的問題,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忽視的份量:“她還好嗎?”
    戚隆顯然沒料到第一句話問這個,剛抓起仆人奉上的熱茶,聞言手微微一頓,眼皮下意識地垂了垂,粗嘎的嗓門試圖揚起一貫的爽朗:“哈哈,好!挺好的!剛回京就問這個?走走走,我在萬福樓擺一桌,給兄弟你正經接風……”
    “戚隆,”白懷瑾打斷他,聲音低沉,像重石投入冰湖,沒有任何波瀾,目光卻如實質的鎖鏈,緊緊拴在摯友那雙忽然閃避的眼睛上,“你我兄弟,不必粉飾。”
    書房裏霎時陷入一片死寂。
    案頭燭火爆了個燈花,細微的“劈啪”一聲。
    戚隆臉上的強笑徹底僵住,握著滾燙的茶杯,手指不安地搓了搓粗糲的杯壁,喉頭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於不再看白懷瑾,視線飄向桌角那盞跳躍的燭火:“……是……前些日子吧,不知怎麽吹了點風,染了風寒。”
    他頓了頓,語速加快,試圖把這件“小”事一帶而過:“咳了幾下,發燒來著,看著是有點唬人。不過你放心,宮裏的老太醫請過去瞧了,開的方子管事,兩劑藥下去,熱就退了。早就大好了!小毛病,真的!養幾天又活蹦亂跳了。嗨,這丫頭身子骨還是弱了點,比不得我們男人……”
    後麵的話,消失在白懷瑾驟然變得凜冽的目光裏。
    他依舊坐在圈椅中,身姿筆直,紋絲不動,可周身的氣場卻陡然降至冰點。
    連跳躍的燭火都似被凍住,在他深不見底的瞳孔裏凝固成幽微跳動的兩點寒星。
    “大好了?”白懷瑾的聲音終於不再是之前的平板,每個字都像裹著冰碴,緩慢地磨礪出來。
    戚隆後背瞬間沁出一層薄汗,在暖熱的書房裏卻冷得汗毛倒豎。
    他心知瞞不過去,暗罵自己嘴拙,硬著頭皮小聲道:“人是見好了。就是……聽說咳得久了些,嗓子啞得厲害。養著,好好養著就沒事了!我府上送了不少金川貢梨和上好的川貝過去。”
    白懷瑾放在書案下的手,猛地攥緊了膝蓋處柔軟昂貴的雲錦袍子。細密堅韌的織錦在他掌下發出不堪重負的細微撕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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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尖銳的指刺破了掌心的皮肉,一滴溫熱的液體浸濕了布料,暈開一小團深色。
    前世那個蜷縮在錦被裏、壓著低咳、臉色蒼白透明的側影,猝不及防地撞進腦海,清晰得令他心髒劇縮!
    他當時在幹什麽?好像在連夜批示北疆的軍報,隻隔著屏風敷衍地問了聲:“怎麽又咳?太醫的藥沒效?”
    屏風那邊沉默了很久,才傳來她低啞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好些了,不擾你了。”
    後來……她就再也不在他麵前咳出聲了。
    甚至他難得早歸,她也隻是掛著溫和疏離的笑意,接過他脫下的朝服,動作體貼周到,眼底卻一片沉寂的死水。
    是多久開始的?他竟想不起!
    隻記得她眼底的光,如同此刻書房裏被寒風反複撩撥的燭火,在一次又一次漫不經心的敷衍和視而不見中,終於耗盡了燈油,徹底熄滅。
    權勢!野心!
    他前世究竟被什麽豬油蒙了心?!
    把她的鮮活、她的期待、她的病痛……統統視作打擾他攀登權力高峰的螻蟻塵埃!他是踩著她的心一步步爬上去的!
    重生的目標是什麽?
    補償!抓住她!
    前世虧欠的,今生百倍還她!前世錯失的溫暖,今生重新焐熱!
    而所有朝堂爭鬥、扳倒政敵、獲得的聖眷滔天,不過是為她撐起一片足以遮風擋雨、不容任何人覬覦的天穹的手段罷了!
    為了能讓她在他身邊,笑得自在,活得無憂!為了能兌現那些前世欠了她一輩子的陪伴。
    楚玉潯?晉王?不過是他清掃門戶路上的一塊絆腳石。膽敢伸手碰她一下,他就要對方賠進所有的根基!
    心口劇痛帶來的冰冷失控,讓白懷瑾周身的寒意幾乎化為實質的刀鋒。
    他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壓住那股洶湧的暴戾和無法言說的劇痛,維持著表麵的鎮定。
    過了仿佛百年那麽久。
    他才緩緩鬆開緊握成拳、掌心刺破流血的手。
    劇痛傳來,反倒讓他腦中那份混亂狂怒的漩渦稍許平複。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血液黏稠滑膩的觸感。
    他抬起頭,看向仍僵硬地捧著茶杯、大氣不敢出的戚隆。
    那素來冷硬到近乎不近人情的薄唇,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
    發出的聲音,異常平靜,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讓戚隆覺得更可怕的沉重:
    “明日……不,後日罷。後日一早,我親自去見她。”
    “懷瑾!聽哥一句勸!”戚隆的聲音陡然拔高,像在試圖蓋過那股令人窒息的重壓。
    他猛地放下茶杯,杯底撞擊紫檀桌麵發出突兀的脆響,濺出幾點暗褐色的茶水。
    “晉王眼下才是心腹大患,你這次在淮安埋的引子,炸了!禦史台那幾封參劾晉王的折子一遞上去,再配上咱們悄沒聲兒在勳貴圈子裏撒出去的那些‘晉王身有隱疾恐難承嗣’的小話兒……”
    戚隆身體前傾,蒲扇大手壓著桌麵,壓低了嗓門,帶著一種刻意的興奮,像是在宣布一場即將到來的勝利:“效果出奇地好,陛下那臉沉得跟鍋底似的!連今早的常朝,晉王稱病未至,都沒人多問一句!他那苦心經營多年的賢王人設,已經搖搖欲墜了!”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把臉上那點因為白懷瑾可怕的眼神而凍僵的肌肉擠出一個勸慰的弧度:“正是乘勝追擊,把他徹底釘死在棺材板上的時候!男兒大丈夫,何必為了男女情長……”
    戚隆後麵的話卡在了喉嚨裏。
    白懷瑾沒有看他。
    那男人的臉在跳躍的燭火映照下半明半暗,深陷的眼窩裏是兩潭死寂的寒潭。
    那不是一個得知政敵受挫的權臣該有的表情,更像是在冰封之下,隱藏著即將噴發的岩漿。
    戚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準備再接再厲:“要我說,知漪那丫頭福大命大,這不都好好……”
    “戚隆。”白懷瑾的聲音響了起來,平得沒有一絲起伏,卻比刀鋒刮過骨頭更冷硬逼人,“再讓我聽一句廢話,你我今日兄弟情分到此為止。”
    空氣凝固了。
    戚隆臉上的肌肉徹底僵住,那點強撐出來的勸慰之色凝固成狼狽的難堪。
    他能聽到自己太陽穴突突跳動的聲音,額角的冷汗不受控製地沁了出來。
    他從未見過白懷瑾如此決絕。這不是威脅,是通告。
    “罷了……”戚隆頹然垂下頭,沉重地歎了口氣,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是皇後千秋宴那次……”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吐出的是千斤重擔:“晉王大概是飲多了幾杯,又或是看你不在京中。宴過中席,他趁著眾家女眷退席去偏殿更衣賞花、桑丫頭落了單的當口……”
    戚隆抬起眼,快速瞥了一下白懷瑾瞬間繃緊如弓弦的下頜線,不敢停頓,語速飛快地往下倒:“他堵住了桑丫頭。先是言語調戲,後麵竟強行拉扯,說什麽他看上她是天大的福分,勸她別不識抬舉,想立刻抬回府裏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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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嚓——!”
    一聲突兀的脆響打斷了戚隆的話。
    是白懷瑾手中一直把玩的那隻細瘦的白玉鎮紙,在他驟然收攏的五指間,瞬間碎成數截。
    鋒利的碎片迸射開來,跌落在地毯上,發出細微的悶響。
    白懷瑾猛地從圈椅中站起!
    高大的身影帶著一股暴戾的狂風,霍然刮開了書案與圈椅之間的空間。
    案上跳動的燭火被這驟然帶起的氣流壓得猛然一暗,幾乎熄滅。
    前世的碎片,冰冷而血腥的,驟然衝破所有刻意壓抑的堤壩,排山倒海般向他砸來——
    紫宸殿金磚地上蜿蜒的血跡……碎裂的鳳釵……蒼白如紙、了無生氣的臉……
    回來了!
    他千辛萬苦,殫精竭慮重走這一遭,改變所有節點,鏟除所有威脅,難道就是為了再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
    不!
    楚玉潯……他竟敢在他剛剛離京的當口,就對她下手!
    “晉王為此付了代價!懷瑾!你的布置有效果了!”戚隆看著白懷瑾這副失魂般驟然站起、周身氣息狂暴如海嘯的樣子,嚇得肝膽俱裂,幾乎是喊著補充,“陛下事後雖未明旨斥責,但將他禁足府中思過已是明證!他顏麵掃地!那納妾的混賬話再無下文!真的!”
    他的話尚未說完。
    白懷瑾已經聽不進去了。那排山倒海的恐懼感攫住了他,每一個前世冰冷的畫麵都像淬毒的冰刃反複穿刺著他的神經。
    他倏地轉身,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釘住戚隆的眼睛,聲音破碎而冰冷,帶著一種瀕臨瘋狂邊緣的嘶啞:
    “桑知漪…她…死了嗎?”
    這石破天驚的三個字,如同裹挾著地獄寒氣的冰錐,狠狠紮進戚隆的耳膜。
    死了?!
    戚隆的眼睛陡然睜大到了極限,瞳孔猛縮,像看到了世上最荒謬、最恐怖的景象。
    他想過白懷瑾會暴怒,會即刻提劍殺向晉王府,卻萬萬想不到會被問出這樣一句……幾乎超越想象極限的話!
    戚隆像根木樁一樣杵在原地,連呼吸都停滯了。
    如果此刻再說一句遮掩或勸慰,眼前這個他從小生死與共的兄弟,真的會瘋!真的會做出他完全無法預料也根本無法承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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