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祭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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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落裏,一方矮幾上擺著幾碟冷透的硬菜和一壺孤零零的酒。
    主位上的炭火盆裏火苗微弱,將帳內的寒冷逼退了寸許,卻驅不走那浸透骨縫的寒意。
    帳簾掀開一角,冷風瞬間灌入。
    李振裹著厚厚的棉袍,帽子上還帶著雪沫子,走了進來。
    他看著孤坐在沙盤前的主帥,張了張嘴
    “將軍,侯爺和幾位公子派人從京裏送來了書信和節禮,請您回大營,府裏設了家宴。”
    謝鈞鈺連頭也沒抬。
    他的目光如同釘子,死死釘在沙盤上代表東陵太子最後據點的那個小旗上。
    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代表己方精銳騎兵的黑色鐵製小旗,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兩個字,毫無起伏,冷得如同帳外的冰雪。
    家宴?團圓?溫暖?
    謝鈞鈺的嘴角牽動了一下,似乎在笑,卻比哭更讓人心驚。
    那些畫麵遙遠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幻影。
    炭火的微溫,連指尖都暖不熱。
    李振沉默地站著,看著謝鈞鈺布滿血絲的眼睛下方深重的陰影,最終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退了出去。
    厚重的門簾落下,隔絕了外麵呼嘯的風雪。
    謝鈞鈺身體紋絲未動。
    隻有他緊繃的身軀像是被拉到極限的弓弦,每一寸肌肉都在細微地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體內那股殺意正在瘋狂衝撞著。
    一月內,戰死的老兵和年輕麵龐如走馬燈般在腦中閃過,最後定格在裘熙濺血倒下的瞬間。
    那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逼迫自己睜開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沙盤上。
    沙盤旁,一封印著父親謝文淵火漆的書信,被隨意丟在角落油燈照不到的陰影裏。
    信封一角,不知何時染上了一抹暗褐色的印記。
    爐火微弱,在信紙一角緩緩暈開一點微弱的暖光。
    隱約照見一行模糊的字跡
    “家中一切安好,汝在外征戰,務必保重……”
    ……
    北境,寒夜如鐵。
    風裹挾著雪粒子,狠狠抽打在營帳氈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帥帳裏燭火搖曳不定,燈罩在冷風中嗡鳴震顫。
    謝鈞鈺幾日幾夜未曾合眼,下頜繃緊如同刀削。
    外間靴底踏過凍土的沉重聲響停在帳外,親兵衛長的聲音穿透風聲,刻意地放低了些“少將軍,晚膳……另外,還有個從京中來的小件貨箱,指明是給您單人收的。”
    聲音裏能聽出小心翼翼和極力維持的平穩。
    謝鈞鈺沒回頭,喉結極其困難地滾動了一下,才擠出兩個字“擱著。”
    帳簾被無聲掀起一條縫,冰寒刺骨的風瞬間灌入。
    兩個裹著羊皮襖的親兵彎腰進來,默不作聲地將食盒和一個邊角結著冰花和灰土的木箱放在案幾邊的地上。
    箱子看起來不大,木料卻厚實,上麵貼著驛站封條,用濃墨粗劣地寫著“謝少將軍鈞鈺親啟——家書”。
    家書?
    謝鈞鈺布滿血絲的眼底掠過一絲厭煩。
    父親?大哥?無外乎是些重複了無數遍,要他愛惜身體、節哀順變的廢話!
    他現在什麽也不想聽!
    那暴戾之氣沉沉壓向心頭,堵得他幾乎窒息。
    他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案幾旁,像是跟自己較勁,泄憤般地抓住箱子蓋子上凍得冰冷的鐵搭扣,指節發力,“哐啷”一聲狠狠掀開。
    冷風卷起的灰塵飄落,蒙在箱蓋裏麵。
    箱底鋪著厚厚的防撞幹草。
    幾卷公文家書被隨意扔在一角。而在那幹草中央,安靜地躺著一樣東西——
    一盞燈籠。
    竹骨為架,外麵薄薄地蒙著一層素白軟紗。
    那燈籠樣式再簡單不過,卻生生讓謝鈞鈺猛地僵在原地。
    七夕!
    京郊河畔那個飄著無數蓮燈的夜晚,他像個蠢貨,貓在自己院子裏,熬紅了眼睛,就著昏黃的燈火,用小刀一點點削磨刮平每一根細弱的竹篾,指腹磨出水泡再磨破,隻為了笨拙地拗出一個小兔子的形狀。
    那兔子耳朵做得有些歪,還被他削短了一截!
    此刻,這盞早已被他遺忘的兔子燈,就靜靜躺在北境的風雪營盤裏。
    燈紗因遠途顛簸和濕氣有些許褶皺,卻幹幹淨淨,更刺目的是燈腹中央。
    不知何時,被人用極細的墨線,新添了歪歪扭扭的兩筆兩條拖著長尾瞪著眼,活像水草沒畫好的“魚”。還有一隻勉強能看出是個像被捏扁了脖子的鴨子!
    是……她?
    謝鈞鈺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他幾乎是帶著一種不敢置信的小心翼翼,伸出手指,顫抖著,輕輕觸碰那冰涼的竹骨燈架。
    熟悉的觸感帶著灼熱的回憶瞬間湧上。
    他需要她!比任何時候都需要她!
    需要告訴她,裘熙死時自己就在幾步之外的無能為力!
    告訴她。自己夜裏被那張血淋淋的臉驚醒的恐懼!
    無數洶湧的心緒衝撞著喉頭,憋得他眼眶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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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知漪……桑知漪……’
    這個名字如同烙鐵燙在他心頭。
    ‘若等我回去…你爹娘恐怕已將你許配給了白懷瑾那廝!’
    ‘我便——’他心底無聲嘶吼,帶著凶狠和決不妥協的執拗,‘搶回來!’
    就在這時,帳簾猛地被一陣大力掀開。
    搖曳的燭火劇烈地一跳,幾乎熄滅。
    衛國公謝文淵披著一身玄色大氅走了進來,帽簷上積雪未融,帶來一身化不開的霜寒之氣。
    他銳利的目光第一時間掃過昏暗帥帳,沒有看地上早已冷透的食盒,也沒有看案幾上散亂的輿圖,而是定格在兒子身上。
    僵直地半跪在冰冷的氈毯上,雙臂緊環在胸前,以一種怪異又笨拙的姿態,將那盞兔子燈籠,緊緊護在心口位置。
    謝文淵目光深沉,腳步無聲,解下大氅交給親衛。
    他沒有看謝鈞鈺滿布血絲的眼,也沒有提裘熙半個字,隻是踱到近前,目光落在兒子懷中緊緊護著的那點微光上。
    “桑家那姑娘,有心了。”謝文淵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情緒,如同陳述一個簡單的事實。
    謝鈞鈺身體猛地一震。
    像是受驚的狼獾,本能地收緊臂膀將那燈籠更緊地按入懷中。
    帥帳裏隻剩下燈油燃燒的輕微劈啪聲,和帳外永無止息的風雪嗚咽。
    “想她?”謝文淵又近了一步,幾乎能感到兒子身上那股悲傷和執拗。
    沒有回答。
    隻有驟然紊亂又強行壓製的呼吸聲。
    謝文淵的目光從兔子燈籠上抬起“為父問你,若有朝一日,桑家姑娘心有所屬,決意另嫁旁人。譬如白懷瑾。你要如何?認命?作罷?”
    “搶回來!”
    謝鈞鈺猛地抬起頭。
    “隻要她心裏對我還有半分情願,便是拚卻性命不要,我也定要將她搶回來!”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預料之中的答案。
    謝文淵臉上沒有絲毫意外,連眼中那一絲幾不可查的痛惜也被瞬間斂去。
    他非但沒有斥責,反而跨前一大步,一隻布滿老繭的大手“啪”的一聲,重重拍在謝鈞鈺緊握著兔子燈骨的冰涼手背上。
    “既知還有人等著你去搶,那便給我收起‘不想活’那副喪家之犬的頹唐!”
    “把她今日這份掛念!連同你心底那股要‘搶’回她的瘋勁,都給我牢牢刻進你的骨頭縫裏!熬下去!撐下去!振作起來,活著!”
    “活著把這場仗給我打好!活著把這北境的天給我撐起來!活著……”謝文淵的聲線終於帶上一絲掩不住的情愫,低沉下去,卻是字字清晰有力,“去爭一個能堂堂正正站在她麵前太平未來!”
    謝文淵深深地看了兒子一眼,那一眼裏包含了太多。
    他不再多言,猛地轉身,掀起帳簾大步離去。
    帳簾落下的瞬間,卷進一股狂暴的冷風。
    謝鈞鈺依舊半跪在那裏,保持著緊抱燈籠的姿勢,像一個冰冷的石雕。
    耳邊,父親的話,如同驚雷餘波般一遍遍回響。
    他將那盞帶著餘溫的兔子燈籠,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鋪著的氈毯上,讓它安穩地站好。
    謝鈞鈺的目光沉靜下來。
    他俯下身,雙手探進那個蒙著厚灰的箱子深處,在最下麵一層棉絮包裹裏,取出了一方素箋。
    指尖帶著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輕柔微顫,將那張疊得齊整的信箋一層層展開。
    帶著刀鋒般冷硬的雪光斜斜透過頭頂的氈帳氣窗,恰好落在那張素淨的紙頁末端——
    一點朱砂,鮮豔欲滴。
    穩穩地落在名後漪。
    ……
    城郊,孤山。
    山頂背陰處,一方青石墓碑孑然獨立。
    碑身光潔,未刻一字,隻在經年風霜侵蝕下,留下深淺不一的流水紋路。
    除夕的雪,紛紛揚揚落了一整日,此刻雖已漸歇,仍積了厚厚一層。
    白懷瑾一身素青棉袍,肩頭落滿雪絮。
    他沉默地佇立在碑前,許久,才緩緩彎下腰,伸出凍得微紅的手,極其仔細地拂去碑頂和石階上堆積的鬆軟新雪。
    動作輕柔,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魂靈。
    拂淨了石階,他才從隨身攜帶的藍布包袱裏,一件一件,取出裏麵的東西。
    一隻繪著胖娃娃抱鯉魚的撥浪鼓。鼓柄光滑,顯然被摩挲過無數次。
    一個用紅黃綢布縫製的小布老虎,虎頭憨態可掬。
    幾塊打磨得圓潤光滑的小木塊。
    還有一小包用油紙仔細裹著的鬆子糖。
    他將這些東西,一樣樣,鄭重其事地擺放在冰冷的石階上。
    如同供奉最珍貴的祭品。
    朔風打著旋兒掠過山頂,卷起雪沫,撲打在他清瘦的臉頰和單薄的衣袍上,寒意刺骨。
    他卻恍若未覺。
    “不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
    白懷瑾的聲音很低,被風吹得有些飄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艱澀。
    “若是個小子,爹給你削木劍,教你習字,帶你去城郊跑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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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個憨態可掬的布老虎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若是個姑娘,爹尋遍蘇杭最好的繡娘,給你裁最鮮亮柔軟的裙子,梳最好看的發髻……”
    風更大了些,嗚咽著穿過光禿禿的枝椏。
    “你娘……”白懷瑾的聲音驟然哽住,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了喉嚨。
    “她叫桑知漪,是個很好很好的女子。”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是痛楚和悔恨,“是爹蠢鈍不堪,把她弄丟了。”
    他像是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雙膝一軟,頹然跌坐。
    積雪的寒意透過單薄的衣料,瞬間刺入骨髓。
    “爹蠢啊……”他喃喃自語,“輕信了旁人挑唆,疑她、傷她,把她一顆心生生碾碎了……”
    前世。
    生辰那日,他滿心期待推開書房門。看到的不是預想中桑知漪巧笑倩兮捧著壽麵的身影,而是滿地狼藉!
    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那隻薄胎甜白釉的梅瓶,碎裂成無數片,散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而桑知漪就站在那片狼藉中央,臉色蒼白如紙,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割破,正汩汩地滲著血珠。
    他當時是怎麽做的?
    怒火瞬間衝垮了理智。
    他根本聽不進她任何解釋,隻記得表妹徐雯琴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抽抽噎噎地指證“是表嫂,她說要替表哥收拾書房,我攔不住,她失手就……”
    “滾出去!”他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暴怒地嘶吼,指著門的手指都在顫抖,“桑知漪!誰準你動我母親的東西?滾!”
    他記得她猛地抬起頭,那雙總是盛著溫柔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如同被投入冰窟的星辰,所有的光亮寸寸熄滅,最終隻剩下死寂。
    她什麽也沒說,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一步一步,踩著滿地的碎瓷,走了出去。
    而他,竟被徐雯琴的哭聲和那滿地碎片蒙蔽了雙眼,任由她離開!
    “那時她腹中……已有你了啊……”白懷瑾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額頭死死抵著石碑,“我本該護住你們……護住你們娘倆……可我親手把你們推開了……”
    前世除夕夜的記憶,不合時宜地洶湧而至。
    暖閣裏,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窗外的嚴寒。
    絢爛的煙火在夜空中次第綻放,映亮了糊著明紙的窗欞。
    桑知漪穿著柔軟的杏子紅家常小襖,慵懶地依偎在他懷裏,掌心溫柔地輕輕撫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仰起臉看他,眼底的笑意比窗外最亮的煙火還要璀璨,聲音軟糯“夫君,你說我們的孩兒,是像你多一些,還是像我多一些?”
    那時的溫暖,那時的圓滿,那時的希冀……如今想來,竟像一場遙不可及、虛幻得令人心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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