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畫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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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營帳內,角落的炭盆裏僅存的幾塊火炭苟延殘喘地散發出微弱的暖意,與帳外滲入的酷寒艱難對峙著。
謝鈞鈺端坐在簡易的行軍案後,一身冷硬的玄色輕甲尚未脫下,肩上落著行軍帶進來的薄薄雪沫。
他手中的刀筆在一份軍報上快速劃過,留下鐵鉤銀劃的字跡,側臉的線條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帳簾猛地被掀開。
一股夾雜著雪沫的冷風蠻橫地灌了進來,卷得案上紙頁嘩啦作響,差點撲滅角落裏那點微末的炭火。
“少將軍!”一名親兵衛隊長帶著一身寒氣闖了進來,他顧不得行禮,幾步衝到案前,從貼胸最裏層的內袋中掏出一個密封得異常嚴實的油紙包,雙手呈上。
那紙包邊緣已有些磨損卷曲,顯然經曆了一番不短的路途顛簸。
“京城來的加急信!”
謝鈞鈺手中的刀筆頓在半空。
“京城?”他抬眼,黑眸深處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瀾,隨即被更深的凝重覆蓋。
這並非尋常邸報。
他立刻放下筆,伸手接過。那油紙包觸手冰涼,仿佛浸透了漠北徹骨的寒意。
他仔細而迅速地撕開外麵幾層防護的油紙,防水的蠟封,最後才露出一封素色信封。
信紙很厚,上麵是娟秀卻又透著力道的熟悉字跡——知漪。
心跳仿佛在那一瞬間漏跳了半拍,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想壓下那份莫名的悸動,指尖卻帶著一絲輕顫,急切地拆開封口。
信紙無聲地滑落在冰冷的案麵上。
謝鈞鈺猛地垂眼看去。
“……臘月十六,宮宴,晉王意圖強納知漪入其府為媵妾……”
一瞬間,謝鈞鈺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逆流。
帳內稀薄的暖意被瞬間驅散,空氣凝重如鉛。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手指猛然收緊。
他強迫自己往下看。
“幸有護國公夫婦挺身相護,僵持於晉王府前,眾目睽睽之下,知漪姐姐為斷晉王之念,自毀名節,當眾立誓——”
‘昭告天地桑氏女此生,終生不嫁!’”
終生不嫁?
這話,震得謝鈞鈺耳邊嗡嗡作響。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無情地絞緊。
晉王府門前……眾目睽睽……
他仿佛看到了那個單薄的身影。
她該有多害怕?
該有多無助?
而他……在哪裏?
一股腥甜猛地湧上喉嚨,被他死死咽了下去。眼前發黑,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不得不用手掌用力撐住冰冷的案角才勉強站穩。
他拿什麽護她?拿什麽給她承諾的幸福?
就在兩個月前。
也是在這戰場上,就在收到這封信的半個月前。
前方關隘久攻不下,西魏人倚仗地利負隅頑抗。
那一日,也是風雪交加。
彼時的謝鈞鈺胸腔裏卻像點燃了一團邪火,他隻想盡快鏟除眼前所有的障礙,那團火燒掉了他引以為傲的理智和謹慎。
他看到了一個破綻,隨即發動強攻!
他紅著眼,帶著一隊最凶悍的精銳親兵親自攀爬懸崖。
殺!殺光所有人!
隻有這樣,他才可能早一天回去。
回到那個會抿著嘴對他淺笑的桑知漪身邊。
那一戰,他們確實撕裂了缺口。
代價是跟在他身後攀上險崖的十五名最忠勇的親兵銳士,在最後那道如雨般的滾木礌石和沸油攢射下,像斷了線的紙鳶般紛紛墜落。
血肉模糊。屍骨無存。
十五條鮮活的生命,就為了滿足他那一瞬間的衝動。
他活著踏上了關隘,腳下踩著敵人的血和兄弟的骸骨,耳邊是幸存士兵的悲泣和恐懼。
那一夜,謝鈞鈺站在屍橫遍野的城頭,寒風如刀,將他滿身的戾氣一點點刮去,隻剩下茫然。
為了什麽?
隻是為了早點回去見她嗎?
用兄弟的命鋪就的歸途,他真的能坦然站在她麵前?
思緒被強行拉回。
謝鈞鈺的目光死死釘在眼前染血的戰報上。
那幾排觸目驚心的陣亡名單,其中一行便是那十五個血淋淋的名字。
“是我……是我害了他們……”他喉頭滾動,聲音嘶啞得如同鈍刀磨過砂石。
而改變這一切的契機,正是此刻躺在他案頭另一側那封信。
那是隨軍需隊伍跋涉數月才送到他手中的,來自知漪的親筆。
信紙早已被翻看了無數次,邊緣起了毛邊。
裏麵隻有絮絮的家中瑣事,詢問邊關苦寒,叮囑他珍重自身。
還有一句——
畫不成,寄不到,唯餘心光點點,照君歸路。
字字溫柔,帶著她慣有的韌勁。
與這封信一同抵達的,還有一盞小巧玲瓏的絹紗兔子燈。用的是京城最時興的水墨桃花絹,兔子的眼睛是兩顆墨色琉璃珠,在昏暗的軍帳裏,散發著柔和的光暈。
‘軍中無趣,做個燈給將軍玩。隻望這點點燭火,能驅散些塞外的苦寒,讓將軍在月下獨酌時,少一分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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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在信中的解釋。
他開始學著冷靜,摒棄那些激進冒險,更加慎重地對待每一次戰役,珍惜每一個跟隨他的士兵的性命。
他以為自己在變好,以為終能平安地回去,護在她身側。
可眼前這封加急密信,將他所有的期盼和僥幸撕得粉碎。也讓他之前的轉變在殘酷事實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不……不……”他失神地呢喃,大手用力地按住信紙,仿佛想抹去那行字跡。
終生不嫁?她那樣怕孤單的人!
喜歡春日裏滿院子桃李爭妍的熱鬧,喜歡纏著他講邊關風物,喜歡拉著雲綃在燈市人潮裏穿梭……
她喜歡有煙火氣的人間,喜歡溫暖的陪伴。
他想起那次離家征戰前,她送他到府門高高的石階盡頭,哪怕隻有日短別。
她總說“將軍,早些回來。”
哪怕他點頭應下,她的眼底也會不經意地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的惶恐。
她最怕的,就是被獨自留在那片深宅裏。
她是一個人嗎?
晉王會不會惱羞成怒,再對她出手?
那狠辣的禽獸,有什麽做不出來?
有沒有可靠的長輩能護著她?
有沒有貼心的姐妹能陪著她?
沒有他在身邊,她會不會一個人躲在某個角落裏,對著滿城喧囂的燈火偷偷地哭?
信件輾轉一月有餘,此刻她所在的世界發生了什麽,他一無所知!
他甚至無法在她最需要他的那一刻,及時擋在她身前。
他甚至……無法知道她現在好不好!
不知過了多久。
他緩緩抬起臉。
燭火微弱的光影下,那張俊朗麵龐上,沒有淚,隻有痛苦楚和一片灰敗。
他顫抖的手指,極輕極輕地撫過信紙上那娟秀又決絕的字跡。
用盡全身最後一絲力氣,對著冰冷的空氣,對著千山萬水之外的京城方向,嘶啞地、一字一頓地低語
“知漪……”
聲音破碎在呼嘯的風雪裏。
“求你……不要為我難過……”
……
太陽毒辣辣地掛在天上,把通往小楊莊的土路烤得發白,蒸騰起一層滾燙的熱浪。
綠娥跟著玄月堂派來負責送她返鄉並處理瑣事的管事方伯,在離村口還有百十步的地方就停住了腳。
她身上已經褪下了在玄月堂那段時日沾染的京城氣息,換回了鄉下婦人常見的粗布舊衣,顏色灰撲撲的。
但這些日子養的幾分好氣色,讓她看上去已不再是那個被折磨得隻剩一把骨頭的可憐蟲。
隻有一雙藏在袖子裏的手,隨著腳步的靠近,無法控製地微微發著抖。
村子靜得異樣。連犬吠聲都稀疏,像被這沉重的悶熱壓得喘不過氣。
一個痛苦的呻吟,突兀地撕破了這沉寂。
綠娥猛地循聲望去。
就在路邊不遠,一座搖搖欲墜的茅草棚子旁邊,緊挨著氣味令人作嘔的豬圈泥坑,縮著一個人影。
是青雁!
那個和她一樣,嫁過來幾年肚子沒動靜,平日裏總低著頭,在田埂洗衣時才能和她偷偷說上兩句悄悄話的青雁。
此刻的青雁,滿身汙穢。她蜷縮著,像一隻被踩爛的蝦米,身體因為劇痛和恐懼篩糠似的抖著。
而她的男人,那個一臉橫肉的林大壯,正像一頭發狂的野獸,蒲扇般的大手左右開弓,耳光抽得“啪啪”作響,伴隨著惡毒的咒罵
“不會下蛋的瘟雞!養你還不如養頭豬!今天這點豬食你不掃完,老子就把你踹進去陪豬睡!”
汙言穢語不堪入耳。
林大壯似乎嫌不過癮,猛地抬起沾滿泥汙的破草鞋,朝著青雁的腰窩又狠狠踹去。
這一腳下去,
綠娥全身的血,“嘩”地一下,瞬間全衝到了頭頂。
兩年前、三年前……無數個日夜,同樣的拳腳,同樣的辱罵,同樣的豬圈旁的泥汙。
“住手——!”
一聲尖利到變調的嘶喊衝口而出。
綠娥整個人如同撲火的飛蛾,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還在施暴的林大壯,不管不顧地狠狠撞了過去。
“砰!”
林大壯猝不及防,被她這全力一撞,加上腳下一滑,一個趔趄,“撲通”一聲栽倒在豬圈邊緣的泥濘裏,糊了滿臉滿身的惡臭。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大壯懵了,錯愕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臭泥。
隨即,當看清撞他人影後,那錯愕瞬間被一種更凶暴的狂怒取代。
“綠娥?是你!”林大壯的眼珠子瞬間變得猩紅,像要吃人,“老子早就想打斷你的腿!你竟然還敢回來?還敢管老子的閑事?”
他“嗷”的一聲爬起來,順手抄起牆根一把用來掃豬糞的長柄木掃帚,劈頭蓋臉就朝綠娥的腦袋掄去。
帶著豬圈特有的惡臭和呼嘯的風聲,這一下若是砸實了。
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綠娥瞳孔驟縮,身體的本能讓她想抱頭蹲下,可雙腿卻像被釘在原地,被那噴湧而出的恐懼攫住,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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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破空聲,她太熟悉了。
千鈞一發。
一隻穿著深灰色勁裝靴子的腳,無聲無息卻快如閃電,精準地踢在林大壯握掃帚的手腕上。
“哢嚓!”
令人牙酸的骨頭碎裂聲響起!
“啊——!”林大壯殺豬般的慘叫劃破天際,掃帚脫手飛出。
一道沉默如山的身影擋在了綠娥前麵,正是玄月堂派來的管事方伯。
他麵容平凡,眼神卻冷得像寒冬臘月的冰。
方伯身後幾步遠,跟著裏正和聞聲從地裏匆忙趕回的村長,兩人臉上都帶著驚懼和不易察覺的怒意。
裏正手裏還捏著半塊沒來得及放下的涼餅子。
林大壯捂著自己劇痛的手腕,在地上像隻被燙熟的蝦一樣翻滾嚎叫。
“敢動我們玄月堂的人?活膩了!”方伯的聲音不高,卻像塊冰坨子砸在地上,寒氣四溢。
一個時辰後,還是那間熟悉又讓人窒息的低矮泥草屋裏。氣氛截然不同。
一張寫得清清楚楚的和離書,鋪在缺了條腿、用半塊土坯墊著的破桌子上。墨跡未幹。
裏正和村長坐在上首。林大壯手腕被草草包紮固定,垂頭喪氣地坐在長條板凳上,臉色灰白,額頭上還掛著汗珠,卻連抬眼直視那紙上字跡的勇氣都沒有。
剛才還如同怒目金剛的方伯,現在隻是沉默地抱著手臂靠牆站著,但那無形中散發的壓力,比任何拳腳都更讓人膽寒。
“畫押吧。”裏正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快意和解脫。他見證了太多,也無力太多。
今日這事,雖說手段強硬了點,但……解氣!
林大壯的手抖得不成樣子,蘸了劣質印泥的手指懸在那寫著自己名字的位置上空,遲遲按不下去。
方伯的眼神淡淡掃過來,不帶一絲溫度。
林大壯猛一哆嗦,終於不再掙紮,食指重重按了下去,留下一個歪歪扭扭的手印。
那紅色,像是摁在了他自己臉上。
綠娥的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得一片血肉模糊。
她死死盯著那張紙,盯著那枚鮮紅的指印,身體僵硬得如同木偶。
終於,方伯收起和離書,對著裏正和村長微一抱拳,便示意綠娥離開。
走出那扇破門,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濃密的樹蔭下。
村子依舊寂靜。
遠處的地裏,村口的小河邊,甚至那些茅草屋的窗口後,無數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這裏,帶著窺探、驚疑、震動、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綠娥猛地停住腳步。她深吸一口氣,那帶著土腥味和暑熱的空氣灼燙著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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