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城的鹹風攜著鐵鏽與鹽粒的氣息，吹過傾斜斷裂的拱門。蜜糖站在歌劇院巨大殘骸的陰影處，破損的刃翼在風中微微嗡鳴。斷裂的穹頂將天空切割成不規則的碎片，月光如冰冷的探照燈，刺破黑暗，照亮了殘破大廳深處散落一地的天鵝絨座椅殘骸和扭曲變形的鍍金雕花。
    “目標在地下層…但信號很弱…像被泡在水裏…”麥芽糖的聲音混雜著機械音的低嘯，她新生左手的手腕處，幾條纖細的神經束正連接著地麵一段裸露的鏽蝕鋼筋，“整個地基都被海水侵蝕了…結構非常不穩定…”
    21號正蹲在地上，將一張潮濕發黃的海報碎片小心翼翼地貼在一截斷裂的琴弦上。那是半張模糊的歌劇海報，褪色的油彩勉強能辨出一個穿著華服的女高音輪廓。她歪著腦袋，把耳朵湊近琴弦，試圖捕捉早已消散在歲月裏的餘響。
    “不是水…是眼淚…”33號突然開口，小蝙蝠似的幼女蜷縮在蜜糖的腿邊。她一直很安靜，此刻卻指著大廳深處坍塌處透下的月光光斑，“很多…很多聲音的眼淚…在下麵流…”
    3號克隆體沉默地靠在一根粗大的斷裂石柱上。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粗糙的石麵，指腹下的花崗岩正緩慢地氧化，散落出細小的鏽紅色塵埃。她的目光落在33號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洛爾仰躺在鋪開的保溫毯上，胸前的結晶烙印光芒黯淡得像即將熄滅的餘燼，但仍規律地搏動著。懷表懸浮在他的胸口上方半英寸處，微弱的光線投射出一段斷斷續續的、如同舊磁帶卡頓般的波形圖，毫無規律地在虛空中跳動。
    “五號的能力…是共鳴…”洛爾的聲音微弱得如同耳語，他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麥芽糖，“他們想把她…變成一個巨大的…活體共振器…把所有人的…情感…都抽幹…轉化成…”
    他猛地嗆咳起來，懷表的投影劇烈晃動，終於顯示出一個模糊的坐標——不是簡單的方向指示，而是一段複雜的幾何路徑，在三維虛空中蜿蜒深入地下，終點處卻標注著一個巨大的“？”和不斷閃爍的警告符號。
    “入口在那片廢墟堆後麵。”麥芽糖指向大廳左側，一堆由斷裂石梁、腐朽木座和壓碎的燈具堆積而成的障礙物，“但地下入口有能量屏障殘留…像一層厚厚的油汙…”她的機械眼不斷調整焦距，捕捉著能量屏障發出的肉眼不可見的微弱漣漪，“直接觸碰可能會引發不可控的聲波反饋…我們需要…”
    “共鳴。”蜜糖接口道。她看向身旁的孩子們——麥芽糖的機械臂，3號指尖不斷剝落的鏽跡，21號耳邊的弦音，33號感受到的“聲音的眼淚”。目光最終落在洛爾胸口的懷表上，那段紊亂的波形圖。
    “用聲音…找到縫隙…”洛爾閉著眼補充，呼吸短促。
    一個不成形的念頭在蜜糖冰冷的金屬思維中成型。她的刃翼輕輕觸碰21號手中的斷弦。嗡…微弱卻清晰的振動順著骨骼傳導。21號受驚般縮回手，看著斷弦的眼神卻亮了起來。
    麥芽糖點點頭，新生的左手神經束微微顫抖，似乎理解了思路。3號低頭看了看自己正在鏽蝕岩石的指尖。
    蜜糖率先走向那堆瓦礫。每一步落下，腳下的碎石和金屬都在刃翼邊緣產生的極其微妙的共振頻率下發出不同的、但清晰可辨的嗡鳴。這並非單純的破壞，更像是用她的存在本身去“敲擊”這座沉睡的廢墟，試圖喚醒一個沉睡的音節。
    麥芽糖緊跟在她身後左側。她的腳步更輕巧，每一步落下，左腳機械部分）接觸到的堅硬物質會發出輕微的、短促的“噠”聲，如同精密的節拍器；右腳生物部分）踩在酥脆的木板或疏鬆的灰燼上時，則發出綿長的、類似低音墊的“沙”聲。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響被她精準地控製，像是在蜜糖敲出的旋律空隙間填入節奏骨架。
    3號走在蜜糖的右側稍後位置。她每步踏下，不是依靠聲音，而是通過指尖觸碰附近的斷裂石柱或巨大燈具的金屬框架，留下一條飛速漫延開的鏽蝕路徑。那些堅硬的材質在鏽痕流經的瞬間，內部結構會發出極其短暫的顆粒鬆動的“簌簌”聲，極其微弱，卻仿佛能卸下物質的倔強。
    21號有些猶豫，但在麥芽糖的鼓勵下，她拿著那根連著海報碎片的斷弦，跟在後麵。她嚐試著輕輕撥動琴弦，不成旋律，隻是一段段短促或拉長的單音。這些微弱的弦音仿佛擁有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廳堂裏飄飄蕩蕩，時不時意外地撞擊到某些結構縫隙，帶起一陣意想不到的回聲“啾啾——”，如同黑暗角落裏被驚醒的鳥。
    33號緊緊抓著蜜糖背後一片尚算完整的刃翼邊緣，小臉因緊張而繃緊。
    前方的瓦礫堆在奇異的共鳴探針作用下，內部結構發出沉悶的呻吟和開裂的細響。蜜糖敏銳地感知到右前方一堆疊壓的厚重木座下方，振動傳導異常凝滯——像是裹在濃稠糖漿裏的物體。她停下腳步，刃翼指向那個點。
    “那裏…阻力很大…”她的金屬指尖劃過空氣，帶起細微的電弧，“屏障的核心點…”
    麥芽糖的機械眼立即聚焦，數據分析流如水幕在虹膜中閃爍：“檢測到高強度情感阻尼場殘留…結構不穩定…76…任何失衡都可能導致塌方…”
    3號沉默地上前一步，手指按在旁邊一根尚未完全倒下的混凝土圓柱表麵。鏽蝕如同擁有生命的灰色藤蔓，立刻沿著柱體向下，蔓延向目標區域的地基。圓柱內部開始發出持續的、令人牙酸的“喀喇”聲。
    “聲音…變苦了…”33號的聲音帶著顫音，她指著那變得緩慢粘稠的鏽跡下方的影子，“裏麵的聲音…在哭…”
    “五號在害怕。”蜜糖忽然說。她的傳感器捕捉到了振動傳導出的那股無法言喻的恐懼和掙紮。“別急，3號。慢一點。”蜜糖的聲音壓得更低。
    3號點點頭，指尖的動作放緩，鏽蝕的蔓延速度隨之降低，那根承重柱內部的呻吟也隨之減輕，變成了低沉的嗚咽。
    蜜糖深吸一口氣，她的刃翼最大程度地舒展開——盡管布滿裂紋和缺口——金屬表麵開始發出一種低沉卻充滿穿透力的嗡鳴，如同巨鯨在深海的詠唱。這不是攻擊性的破壞聲波，而是極其精準穩定的基準頻率。
    嗡——！
    這聲基音像是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地下屏障的粘稠平衡。
    麥芽糖立刻踩動腳步。機械腳發出短促精準的“噠、噠、噠”，如同密集的鼓點，生物腳則是輕緩鋪展的“沙——”。她的雙腿在精確的分工下，幾乎變成了一台行走的打擊樂團。兩種節奏在蜜糖提供的穩定基線上交織、碰撞，產生複雜的律動。
    3號引導的鏽蝕徹底沒入地基，那“喀喇”聲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地基土壤傳來沉悶的擠壓和細小的摩擦聲。此刻，它像是一個巨大的共鳴箱的箱體，在律動中微不可查地同步震顫。
    21號受到鼓點和嗡鳴的感染，不再猶豫，開始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撥動那根唯一的琴弦。單調卻執拗的“錚…錚…”聲帶著海報碎片發出嘩啦的聲響，在空蕩的大廳裏頑固地回蕩，填補著旋律的空隙，又因其殘缺而帶著一種淒美的韌勁。
    蜜糖的金屬嗓音加入了這特殊的交響樂：
    “別怕…” 聲音低沉，帶著金屬振動的質感。
    “我們來了…” 聲調平穩而堅定。
    嗡鳴的基音始終在下方流淌。
    奇妙的共振在瓦礫堆上傳播、疊加、滲透。目標區域那層看不見的、宛如油汙的“膜”，在特定頻率組合的不斷衝擊和穿透下，終於開始劇烈晃動、變形，發出隻有蜜糖能清晰捕捉到的“波啦啦”的碎裂聲。
    嘩啦——！
    目標區域的厚重木座突然粉碎、塌陷，被壓縮成一個詭異的扁平金屬塊。一個盤旋向下、被海水和苔蘚浸透的金屬扶梯入口暴露出來，彌漫開來的冰冷海風濕氣中，混雜著一股奇特的……悲傷的回響。
    33號忽然掙脫了蜜糖的翼緣，像一隻真正的小蝙蝠般敏捷地撲向洞口。她沒有絲毫猶豫，小小的身軀鑽了進去，瞬間消失在扶梯下方的黑暗中。蜜糖的呼喊卡在喉間，隻剩下嗡鳴餘韻。
    幾乎在同一秒。
    嗡——！
    腳下整個歌劇院廢墟猛地一震！不是爆炸，也不是塌陷，而是一種從地底深處傳導而來的劇烈震動！是聲音！是龐大到無法形容的音波衝擊！
    這不是爆炸的巨響，而是某種…憤怒的嘶吼與絕望的嚎叫！它仿佛由千萬根斷裂的琴弦在同時崩斷，是無數副被扼住咽喉的歌喉發出的淒厲共鳴！這聲音直接轟擊在靈魂上，並非通過物理的鼓膜。
    所有人瞬間僵立！
    3號指尖的鏽蝕驟然凝固，仿佛被凍結。
    麥芽糖精準的踏步戛然而止，雙足如同被釘在地麵。
    21號手中的斷弦瞬間繃斷，海報碎片無力飄落。
    麥芽糖的機械眼瞬間被高頻雜訊衝擊而過載，爆出一簇微小的電火花，虹膜的數據流瞬間中斷！
    連洛爾胸口懸浮的懷表，光芒都如同風中殘燭般明滅不定，劇烈顫抖！
    那股音波洪流並未停歇，它化作實質的衝擊！
    離洞口最近的蜜糖首當其衝！她如遭重錘轟擊，整個人踉蹌著向後滑出！布滿裂紋的刃翼發出不堪重負的金屬扭曲聲！碎片與火花從翼緣飛濺！她能感覺到支撐翼根的金屬骨骼在呻吟、在變形！
    嗡鳴——！
    蜜糖的刃翼在劇痛中強行穩住，像兩扇破爛但頑強的盾牌，勉強護住了身後的同伴。
    音浪的衝擊過後，短暫的死寂如同墳墓壓頂。冰冷的地下入口如同怪獸的喉嚨，那濃得化不開的悲傷和暴戾的餘韻還在空氣中震顫。碎裂的弦聲和海報碎片在死寂中輕輕飄落，像葬禮上的紙錢。
    幾縷銀白色的“發絲”，極細，如同某種深海生物的觸須，悄無聲息地從漆黑的洞口滲出，它們纏繞住扶梯的邊緣，微微顫抖著，仿佛在試探、又在掙紮。
    突然！那些發絲猛地繃直！尖銳的破空聲響起！它們如同活化的金屬鞭索，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著眾人所在的方向——不，是朝著剛剛被蜜糖護在身後的洛爾所在的位置——凶狠地抽擊過來！
    蜜糖的刃翼瞬間做出反應！一片金屬翼猛地橫向揮出，截向那幾道銀鞭！金屬與金屬的猛烈碰撞！鐺——！刺耳的摩擦聲和刺目的火花同時爆開！
    出乎意料！那些看似纖細的發絲蘊含著恐怖的力量！蜜糖的金屬翼甚至被抽得短暫凹下去一個小坑！同時，一股冰冷、純粹、飽含著無盡痛苦與敵意的意識流通過碰撞點強行侵入！
    蜜糖的視覺處理中心瞬間被淹沒！眼前不再是廢墟景象，而是高速閃回的、破碎到令人心悸的畫麵！
    幽閉黑暗的培養艙！
    不斷注入冰冷液體、令全身凍僵的注射器！
    無數張冷漠的銀白金屬麵孔俯視著！
    扭曲的金屬管道如同怪物的觸須束縛著肢體！
    刺耳的、意圖撕裂神經的混亂噪音！
    這是五號的視角！這是被囚禁者的核心記憶！是無數痛苦疊加成的精神烙印！
    這些碎片化的恐怖記憶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蜜糖的虛擬神經中樞！
    “呃啊——！”即使是金屬之軀，蜜糖也承受不住這種純粹精神層麵的衝擊！她痛苦地低吼一聲，刃翼的控製力出現一絲遲滯！
    就是這千分之一秒的遲滯！
    另一道潛伏在陰影中的銀白發絲，如同毒蛇般詭異地繞過前翼，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仰躺在地、毫無防備的洛爾的左腳踝！發絲驟然收緊！
    洛爾發出一聲痛苦又虛弱的悶哼！他的身體被那股無形的巨力猛地拖向那地獄般的洞口！
    “不——！”麥芽糖發出撕裂般的機械尖叫！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僅有的手臂死死抱住洛爾的腰！
    33號小小的身影從洞口旁邊的陰影中鑽了出來，像一隻真正受到驚嚇的小貓。她看到了那根發絲纏住了洛爾的腳，看到了洛爾痛苦的表情。
    “壞！”33號尖叫著，帶著孩童無法理解的憤怒和無畏，猛地衝上去！小小的手一把攥住了那根連接著洛爾腳踝、散發著冰冷惡意的銀白發絲！就像對付一根惹她生氣的藤蔓！
    滋啦——！
    電流般的強光瞬間在33號與發絲的接觸點爆開！那不是物理的電弧，而是純粹精神力量的劇烈碰撞！
    33號的腦海仿佛被投入一顆炸彈！五號那無盡的痛苦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向這個年幼的意識！但同時，也有一股微弱卻溫暖、帶著奶香氣的訊息逆流而上，衝向那漆黑的深淵底部！
    33號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向後倒去。她的小手瞬間被灼傷般通紅，皮膚表麵甚至升騰起幾縷青煙！
    “放開他！”蜜糖強忍著精神衝擊的後遺症，另一片刃翼如鍘刀般劈向那根發絲！
    就在刃翼即將斬斷發絲的瞬間！
    “嗚…名字…”一個微弱、沙啞、幾乎不成調，更像是海風卷過破洞帆布的女聲，帶著難以置信的茫然和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般的震動，從漆黑一片的地下入口最深處傳來。
    “…誰在…叫我…33號？”
    這句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麥芽糖抱緊洛爾。
    3號扶住了癱倒的33號。
    蜜糖的刃翼懸停在發絲之上。
    所有人，包括蜜糖冰冷的核心處理器，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冰冷、暴戾的意識流……消失了。
    纏繞在洛爾腳踝的銀白發絲，瞬間失去了所有力量，鬆軟地垂落下來，變得如同普通的濕頭發。地下深處那濃烈到幾乎凝固的悲傷，也出現了奇異的波動，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拂過了布滿灰塵的記憶唱片。
    洛爾艱難地抬起手，手背擦去嘴角滲出的那絲銀藍色液體。他的眼神疲憊卻凝聚，看向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洞口，聲音輕得如同歎息：“是她…唯一的…回應…”
    蜜糖的刃翼沒有放下，金屬表麵因之前的音波衝擊而浮現出細密的漣漪波紋。但她那冰冷的金屬心髒深處，似乎有什麽極其細微的……類似於“期待”的脈衝，第一次不受程序控製地輕輕搏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