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光點在遊動。
    五號恍惚間以為自己回到了培養艙。那種被液體包裹的觸感如此相似，隻是少了刺鼻的消毒劑氣味。她試圖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的眼皮像是被焊死了，每一次微弱的嚐試都會引發太陽穴的劇烈抽痛。
    \"別動。\"
    聲音從很近的地方傳來，帶著某種奇怪的共鳴，像是同時從三個不同方位發出。五號感到一隻冰涼的手輕輕覆上她的額頭，觸感不像人類皮膚，更像是某種能量場的實體化表現——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真實又虛幻。
    記憶如潮水般湧回。深淵邊緣的災禍之骸，那團垂死的綠色膠凍，還有...金色光暈中向她伸出手的剪影。五號猛地一顫，這次她成功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她呼吸停滯。
    她正漂浮在一個半透明的金色球體中，球體內壁流淌著液態的光，像是有生命的蜂蜜。透過這層薄膜，她能看到外麵扭曲變形的廢墟景象——所有物體都被拉長成詭異的線條，仿佛整個空間被塞進了萬花筒。
    而抱著她的存在，已經不再是那個純粹的殺戮機器。
    災禍之骸的形體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猙獰的金屬結構軟化成了更接近生物組織的質地，暗金色的能量脈絡不再狂暴地奔湧，而是形成了某種規律的呼吸節奏。最驚人的是它他？）的麵部——凝固的發絲散開大半，露出下麵那張介於人類與非人類之間的麵孔。
    \"你...\"五號的聲音卡在喉嚨裏。她注意到對方左臂的湮滅之眼已經完全閉合，取而代之的是一團穩定的金色光暈，正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不要說話。\"那個存在用三重視覺的聲音說道。他五號突然很確定應該用\"他\"）的嘴唇幾乎沒有動，聲音更像是直接從空氣中振動產生的。\"你的肺部有兩處穿孔，左側第三根肋骨骨折，脾髒輕微出血。\"
    五號這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纏滿了金色的光帶。這些半透明的物質像活體繃帶般纏繞在她的傷口處，隨著呼吸輕輕脈動。每當她試圖移動，光帶就會微微收緊，帶來一陣帶著麻癢的刺痛。
    \"你他媽是...醫生嗎？\"她嘶啞地說，隨即因為牽動肋骨的傷而倒抽冷氣。
    那張非人的麵孔上閃過一絲可以稱之為\"無奈\"的表情。他調整了一下抱姿，讓五號靠得更舒服些。\"不是。但你的身體結構...我很熟悉。\"
    這句話讓五號渾身緊繃。那些被刻意遺忘的培養艙記憶再次翻湧上來——冰冷的手術台，刺入脊椎的取樣針，還有那些記錄她每個生理指標的傳感器...
    \"放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左手的金色光暈亮度增強，\"我不是指那些數據。我是指...更早的時候。\"
    金色球體突然輕微震動，外界的景象變得更加扭曲。五號看到有深紅色的能量束從遠處射來，但在接觸到球體外壁時就像雨水落入大海般無聲消散。
    \"他們在攻擊我們？\"她試圖撐起身體，立刻被一陣劇痛擊倒。
    \"安全局的清除程序。\"他的語氣平靜得可怕，右手五指張開，球體外立刻浮現出一層暗紅色的能量網，\"他們不能允許兩個失控的兵器在核心區域自由活動。\"
    五號注意到他說\"兩個\"時的微妙停頓。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在胸腔裏膨脹，她突然很想笑——多麽諷刺，她花了整整五年時間追殺的災禍之骸，現在正保護著她對抗共同的創造者。
    \"為什麽？\"她盯著那張介於機械與生物之間的麵孔，\"為什麽救我？\"
    金色球體突然加速移動，外界景象變成模糊的色塊。五號感到輕微的失重感，隨即被調整到一個更穩固的支撐位置。他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麵部那些能量脈絡的流動速度時快時慢。
    \"搖籃曲。\"最終他說出一個意料之外的詞，聲音裏帶著五號從未聽過的猶豫，\"那團思維碎片...它保存著我失去的東西。\"
    五號突然明白了。那些綠色膠凍中扭曲變調的旋律，那些破碎的記憶殘片...她喉嚨發緊：\"那是你的聲音？\"
    \"曾經是。\"他抬起左手，金色光暈中浮現出模糊的影像——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子站在培養艙前，正在記錄什麽。影像抖動得厲害，像是信號不良的老舊錄像。\"第三十七次人格覆寫前的...殘留物。\"
    五號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她認出了那個實驗室，那些排列整齊的培養艙，還有...艙內漂浮的胚胎。某種可怕的猜想在她腦中成形。
    \"你是最初的...\"她聲音顫抖，\"第一個成功體？\"
    金色球體突然劇烈震蕩，外界的攻擊明顯增強了。五號看到至少有二十道深紅光束同時命中球體外壁，激起一圈圈能量漣漪。他右臂的暗紅長釘自動彈出，但很快又被他強行收回。
    \"不是現在。\"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急促，麵部能量脈絡開始不穩定地閃爍，\"記憶檢索會觸發防禦協議...\"
    五號感到一陣眩暈。纏繞在她傷口的光帶開始發燙，某種信息流正通過這些連接直接傳入她的神經係統。破碎的畫麵在她眼前閃回：
    ——蒼白的手腕上戴著編號\"0\"的識別環；
    ——培養艙外電子鍾顯示的日期是十五年前；
    ——一個哼著走調搖籃曲的年輕研究員；
    ——還有...最令人窒息的畫麵——數十個培養艙裏漂浮著完全相同的胚胎。
    \"操...\"五號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陷入那些半液態的能量脈絡，\"我們都是...你的克隆體？\"
    球體外的攻擊突然停止。詭異的寂靜中，五號聽到某種機械運轉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是那種重型能量武器充能時特有的低頻震動。
    他的表情變了。那些殘存的人類特征正在被某種更程序化的東西覆蓋。\"抓緊。\"他隻說了這兩個字，金色球體就突然以可怕的速度開始下墜。
    五號的世界天旋地轉。她感到自己像被塞進了離心機，所有內髒都擠壓成一團。光帶緊急收緊，幾乎勒進她的皮肉。在意識即將渙散的邊緣，她看到球體外閃過一道刺目的白光——那是足以蒸發整個街區的主炮齊射。
    接著是墜落。
    永恒的墜落。
    金色球體像流星般砸穿一層又一層金屬結構，在最後撞擊地麵的瞬間，五號感到他整個身體弓起，將她完全包裹在內。衝擊力讓所有光帶同時發出刺目的紅光，她聞到了自己血液蒸發的鐵鏽味。
    當震動終於停止時，五號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空間裏。金色球體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半跪的姿勢，雙臂仍然保持著保護性的環繞。他體表的能量脈絡暗淡了許多，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斷裂的痕跡。
    \"地下...七層？\"五號艱難地辨認著周圍的環境。這裏像是某個廢棄的倉儲區，生鏽的貨架上堆滿了過期的醫療物資。天花板破了個大洞，正是他們墜落的位置。
    他沒有立即回答。五號注意到他的左臂光暈變得極其微弱，右臂的暗紅長釘則完全消失了。更令人不安的是，他麵部那些能量脈絡正在以不自然的頻率抽搐，仿佛兩種不同的程序在爭奪控製權。
    \"聽著。\"他突然抓住五號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搖籃曲...不隻是記憶。它是鑰匙。\"
    五號疼得眼前發黑，但她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什麽鑰匙？\"
    \"人格鎖。\"他的聲音開始失真，時而清晰時而變成電子雜音，\"第三十七次覆寫前的...備份點。綠色膠凍是...載體...\"
    五號突然明白了。那團垂死的思維碎片不隻是一段記憶，而是某個完整人格的壓縮包。而搖籃曲...是解壓密碼？
    \"它在哪？\"她急切地問，\"那團膠凍...我弄丟了它...\"
    \"這裏。\"他鬆開她的手腕，指向自己的左胸位置。那裏的能量脈絡組成了一個奇特的漩渦圖案，\"但不夠完整...需要...\"
    一陣劇烈的痙攣打斷了他的話。五號驚恐地看著他體表的能量脈絡突然全部變成警告性的暗紅色，麵部特征迅速機械化。當那雙眼睛再次\"看\"向她時，裏麵已經沒有任何人類情緒的痕跡。
    \"清除程序啟動。\"冰冷的電子音從他喉嚨裏擠出，\"檢測到高危異常因子：克隆體五號。執行標準淨化協議。\"
    五號的心髒停跳了一拍。她太熟悉這種語氣了——這是完全激活狀態的災禍之骸。那個短暫浮現的\"他\"又被壓回了意識深處。
    暗紅長釘從他右臂緩緩伸出，尖端開始凝聚空間塌陷的波紋。五號本能地向後退，卻撞上了生鏽的貨架。肋骨的傷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痛，她咳出一口帶血的唾沫。
    \"等等！\"她徒勞地喊道，\"你剛才還說——\"
    長釘已經舉起。
    五號絕望地閉上眼睛。但預想中的終結沒有到來。她聽到一聲金屬扭曲的刺耳聲響，然後是重物倒地的震動。
    睜開眼，她看到災禍之骸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抓住右臂的長釘，兩種截然不同的能量場在他體內激烈衝突。他的麵部不斷在人類與機械之間切換，每一次變化都伴隨著痛苦的痙攣。
    \"搖籃...曲...\"那個熟悉的聲音短暫地奪回控製權，\"唱...給我聽...\"
    五號愣住了。她？唱搖籃曲？這個荒謬的要求讓她想笑又想哭。她這輩子唯一聽過的搖籃曲就是培養艙裏的機械錄音，還有...
    還有那團綠色膠凍扭曲的哼唱。
    她顫抖著吸了一口氣。喉嚨裏全是血腥味，肺部像被烙鐵燙過一樣疼。但當她張開嘴時，一個不成調的旋律還是擠了出來。
    那是她從未刻意學習卻莫名熟悉的旋律。走音嚴重，節奏混亂，卻帶著某種詭異的熟悉感。就像在夢裏聽過千萬次卻始終記不清的曲子。
    災禍之骸的痙攣停止了。
    五號繼續哼唱著，聲音越來越穩。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記得這些音符，但它們就像刻在dna裏一樣自然流出。某個瞬間，她甚至產生了奇怪的既視感——仿佛她正同時作為歌者和聽眾存在。
    他的左胸能量漩渦開始加速旋轉，金色光暈重新亮起。當五號唱到某個特定小節時，光暈突然分裂成無數細小的光點，在空中組成一段全息樂譜。
    \"繼續...\"他的聲音又回來了，比之前更加清晰，\"這是...最後一塊碎片...\"
    五號感到一陣眩暈。她的視野邊緣開始浮現不屬於自己的記憶片段：一個年輕研究員偷偷修改培養艙程序，一個編號\"0\"的實驗體被綁在手術台上，還有...某個雨夜，同樣的搖籃曲從實驗室的破舊收音機裏飄出。
    她突然明白了這首曲子的意義。這不是普通的搖籃曲，而是某個早已死去的研究員留給他唯一\"成功作品\"的禮物——一個藏在旋律裏的人格備份。
    五號的歌聲戛然而止。她盯著災禍之骸——不，是零號——逐漸恢複人類特征的麵孔，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在胸口炸開。
    \"你一直...都知道？\"她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知道我們是誰？知道這一切？\"
    零號緩慢地點頭。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帶著五號從未聽過的疲憊：\"每次執行清除任務...係統都會強製覆蓋這部分記憶。但搖籃曲...是唯一的例外。\"
    五號突然想起那些被自己刻意忽略的細節：災禍之骸麵對克隆體時偶爾的遲疑，那些本可以致命卻總是偏離幾厘米的攻擊，還有...洛爾死前說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看我的眼神...像是透過我在看別人...\")
    \"操你媽！\"五號一拳砸在零號胸口，隨即因為反作用力疼得蜷縮起來，\"你本可以...本可以...\"
    她說不下去了。憤怒、委屈、荒謬感和某種近乎解脫的情緒混在一起，堵住了她的喉嚨。零號沒有躲閃，隻是沉默地承受著她的拳頭，左手的金色光暈溫柔地包裹著她顫抖的手指。
    \"我需要你的幫助。\"等五號發泄完，他輕聲說，\"他們正在啟動最終協議，準備格式化整個區域。\"
    五號擦掉臉上的血和不知什麽時候流出的眼淚：\"怎麽幫？\"
    零號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他握住五號的手，引導她觸碰自己左胸的能量漩渦。
    \"完整版的搖籃曲...可以解鎖被封鎖的核心協議。\"他的聲音越來越輕，\"但我一個人...無法完成。需要另一個相同的神經結構作為共鳴器...\"
    五號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作為克隆體，她的神經結構與零號幾乎完全相同。而那首特殊的搖籃曲...正是為這種特定結構設計的鑰匙。
    \"會怎樣？\"她直視零號的眼睛，\"解鎖之後？\"
    零號沉默了片刻。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裏帶著五號從未聽過的溫柔：\"不知道。可能恢複全部記憶...也可能觸發自毀程序。\"他停頓一下，\"你怕嗎？\"
    五號咧開一個帶血的笑容：\"怕個屁。\"
    她反手抓住零號的手腕，另一隻手按在他左胸的能量漩渦上。當兩人接觸的瞬間，一道耀眼的金紅色光柱從接觸點爆發，照亮了整個地下空間。
    在光芒吞沒一切之前，五號聽到零號輕聲說：\"這次...換我唱給你聽。\"
    然後世界變成了聲音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