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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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雨說下就下。
    雷聲響過,碩大的雨滴便砸在大明宮含元殿的螭吻上,碎的四散開來。
    皇宮內的氣氛也如這天氣一般凝重壓抑。
    含元殿內,百官皆是一臉疑惑,不知為何會突然召集朝會。
    好幾月沒開朝會,這般突然,倒是令人不習慣,更透著詭異。
    李林甫撩著紫袍跨進殿來時,眼神不經意間與高力士交匯。
    昨夜,李林甫一份密奏呈上。
    今日一早,高力士便傳來消息。
    李隆基早食心情不佳,隻是吃了一點羹湯,剩下的特意送與東宮了。
    百官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打聽著發生了何事。
    就在這時,皇甫惟明穿著素服進了殿,眼圈通紅地往殿中一跪。
    瞬時間,落針可聞。
    “聖人至”
    高力士的聲音尖銳刺耳。
    李隆基扶著小太監的手走上禦座,麵容略顯疲憊。
    皇甫惟明沒能看見太子身影,一顆心忽的又墜入穀底。
    “升座。”
    百官匍匐叩首,起身麵向李隆基。
    待李林甫於朝會宣讀敗狀,與私允官爵一事。
    下方百官嘩然。
    李林甫朝階下使了個眼色。
    禦史中丞王鉷突然出列,象牙笏板撞得袍服簌簌響:“陛下!臣查獲皇甫惟明昨日私會韋堅於景龍觀,密談至三更。”
    韋堅慌忙辯解道:“臣隻是與皇甫節度使許久未見,隻是敘舊,還望聖上明鑒。”
    韋堅的餘光見雲龍椅上的李隆基並無表示,這才放下心來。
    王鉷方才退下。
    京兆府法曹吉溫鞫之緊跟著捧上錦盒。
    台下的韋堅隻覺得那錦盒好生熟悉,細細看來,竟是自己昨夜送出的。
    “臣昨日收到韋太守書信。”
    錦盒內是一塊黃絹,黃絹上是韋堅的字跡。
    “東宮儲貳,當承天運。”
    “轟”的一聲,不知是誰的朝笏撞地。
    隨後是百官倒抽冷氣之聲。
    皇甫惟明猛地抬頭,滿臉不敢置信。
    不過是喝多了酒,痛斥了幾聲李林甫的專權。
    那錦盒不是昨日寫去給熟悉的官員彈劾李林甫的嗎。
    可怎就成了謀立太子?
    他想嘶吼,想讓人幫忙解釋,可環視一圈,百官避二人如蛇蠍。
    皇甫惟明滾動了下嘴唇,終究放棄辯解。
    當年駁斥李林甫,皇甫惟明從未掩飾過自己支持太子李亨。
    這是滿朝文武盡知之事,也是李隆基默許的。
    韋堅,更是太子妃兄長。
    兩人本就關係密切,被李林甫視為威脅。
    而這所有的一切,在沾上這次敗仗後,變了味。
    李隆基昨夜收到那一封奏表後,便已知曉是李林甫栽贓陷害。
    李林甫把持朝政,是自己的刀。
    隻要自己願意,這柄刀亦可以成為皇權更替的墊腳石。
    對於可一日殺三子的聖君來說,是非對錯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還沒老,你皇甫惟明就算求,也該找朕!
    皇甫惟明重重的磕在地上,隻顫聲說了一句:“臣...臣知罪。”
    隻此一句話,便讓朝堂徹底炸了鍋。
    戰敗而歸,私允官爵,擁立太子,竟都敢認下。
    李林甫此時眼觀鼻鼻觀心,好似一切並不知情。
    李隆基拿手指節敲著龍椅扶手,每敲一下,那簷角的雨就下得更急些。
    所有人都在等待聖君的表態。
    這年過花甲的老人。
    五步之外,一言便定人生死。
    這是一場李林甫與太子李亨的交鋒。
    也是一次對聖人的試探,試探聖人能否接受皇權更替。
    “皇甫惟明。”
    李隆基的聲音陡然響起,帶著年老的沙啞:“喪師辱國,私結外臣,念其曾守邊有功,貶為播川太守,即刻離京。”
    皇甫惟明渾身一震,額頭重重叩地:“臣叩謝聖恩。”
    他知道,這“播川”二字意味著什麽。
    瘴氣彌漫的南荒絕地,此去多半是有去無回。
    更何況,還有李林甫。
    “韋堅,貶縉雲太守。”
    而韋堅早已麵如死灰,磕頭謝恩。
    “退朝。”
    高力士攙扶著李隆基起身離去。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唯有雨聲嘩嘩作響。
    李亨被宣進紫宸殿時,李隆基正盯著窗外的雨發呆。
    高力士朝他使眼色,他才慌忙跪下。
    “韋堅的事,你可知情?”
    李隆基聲音發沉。
    李亨額頭冒汗:“兒臣管教不嚴,願……願和韋妃斷了關係。”
    這句話出口的刹那,連高力士都驚得抬了眼。
    李隆基冷笑一聲,眼神從最初的銳利漸漸轉為一種近乎厭惡的失望。
    他見過李瑛的英武,見過李瑤的聰慧,卻從未想過自己選定的儲君,竟要靠割舍妻子來保全性命。
    “罷了。”
    李隆基揮了揮手。
    隻是起身,仿佛便耗盡了所有力氣
    “你既願斷,便斷了吧。”
    李亨伏在地上,聽著父皇拖遝的腳步聲遠去。
    直到高力士低聲喚“太子殿下”,才發現自己的袍袖已被冷汗浸透。
    李亨渾噩回府。
    推開門時,隻見韋妃背對著他立在窗前,素白的身影像是單薄的紙人。
    麵前的妝台上,放著一柄銀剪和一綹烏黑的長發。
    桌上,還擺放著那一桌未動分毫的早食。
    “愛妃……”
    李亨的聲音幹澀。
    韋妃緩緩轉身,頭上已沒了往日的雲鬢高髻,露出光潔的額頭。
    剃度時不慎劃破的傷口還滲著血珠,沿著鬢角蜿蜒而下,在素衣上暈開一點刺目的紅。
    “參見太子殿下。”
    韋妃屈膝一拜,語氣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往後已無太子妃,貧尼與東宮並無瓜葛。”
    李亨看著她腕上還未取下,當年大婚時他親手戴上的玉鐲,喉間突然湧上一股腥甜。
    李亨想上前扶住她,手指卻在半空僵住。
    “你……”
    李亨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
    是該謝她識大體,還是該罵李林甫狠毒?
    韋妃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那笑容比哭更讓人心碎:“殿下不必為難。方才殿下進宮,奴婢已請旨出家了。”
    韋妃垂下眼睫,伸手拾起台上的銀剪,將最後一縷長發剪下。
    李亨站在原地,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朝陽拉得細長。
    與韋妃的影子,終於徹底斷開。
    明明是夏日,明明日頭剛出。
    怎的這場雨帶著滲入骨子裏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