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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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雲宗外院門庭,朱漆駁落如鱗。徐雲瀚立於門下,暮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幾乎要嵌入那斑駁的痕紋裏去,腰間懸墜的黃玉令牌,磕碰著發出輕響,叮叮咚咚,像極了他家鄉溪水畔幼鵠初生的喙互相探啄的清音。
“師兄,新入門記名弟子,徐雲瀚。”
他恭敬遞出青玉簡,舊布袖口隨動作滑下一截,露出嬸子用褪色紅線密密縫就的護身符紋,邊緣處毛糙泛白。
一隻布滿麻點、指甲縫裏嵌著汙漬的手一把抓過玉簡。指腹粗糙地在青玉溫潤的簡身上剮蹭,發出令人牙酸的“刺啦”聲。待看清那不過是最低等的青玉,麻臉修士鼻腔裏擠出一聲嗤笑,帶著未消蒜頭辛辣的渾濁氣浪直撲少年麵門。
“嗬,規矩都不懂?”那修士突然踏前一步,腰畔懸掛的玄鐵令牌隨著動作狠狠撞向徐雲瀚的鎖骨,“鐺”的一聲悶響,如同砸在枯木上。一股鈍痛直透骨髓。“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地界,雛鳥落地第一課——先學會拔光自己的絨羽充作拜禮!”
“嘩啦——”
包袱被粗暴地摜在地上,猛然散開。三叔臨行前珍重塞給他的油紙包破裂開來,幾塊瑩潤的蜜餞糕砸在青磚上,瞬間化作散碎的金黃粉末。一片碎裂的核桃酥,就那麽黏黏糊糊地貼在了徐雲瀚因劇痛而微微皺起、正滲出血絲的眉骨上。甜膩的油脂混著血水滑下,腥鹹交纏,糊了他一嘴。
黑暗的廊柱陰影裏,幾聲刻意壓低的、帶著輕佻惡意的嗤笑聲幽靈般浮起,窺探的目光無處不在,黏膩冰冷。
一股熱氣轟然衝上徐雲瀚的顱頂,眼前景物微微發紅,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節因用力而哢哢作響。
“喲吼~”那麻子臉的黃衣修士輕佻地拖長了調子,鼻孔朝天,“脾氣倒不小!小東西,睜眼瞧瞧清楚,這裏可不是你那窮鄉僻壤的小家!沒人慣著你那些天真爛漫!想在這活下去?”他猛地湊近,油膩的氣息幾乎噴到徐雲瀚臉上,“第一條規矩——學會搖尾乞憐!那才是在這天雲宗外院安身立命的真本事!”
一股無形的寒意,驟然侵襲了這片燥熱的院落。
“哦?好大的威風。”一道清越的嗓音,如同寒泉滴落凝冰的磐石,刺破了黃昏粘稠的暮色。
來人踏著一地殘陽的碎金踱步而來。玄色腰封勒出勁瘦身形,上麵用暗線繡著的慕容氏家紋因歲月磨損而模糊黯淡。當他骨節分明、異常穩定的右手隨意地按上腰間古樸劍柄時,寬鬆的袖口被風吹拂,手腕處一道深褐色的、猙獰如活蜈蚣般的陳年舊疤一閃而過——
風雪的記憶猛然撞開時間閘門:
七歲的慕容雲海跪在搖搖欲墜的茅草屋前。凍得烏青的雙手徒勞地埋在冰冷的雪泥裏,試圖抓住那雙正在流失最後溫度的手。女人的眼睛半闔著,如同兩片霜打枯萎、欲墜未墜的葉子,瞳孔深處盛著的不是瀕死的恐懼,而是一種近乎解脫的、虔誠又微渺的期待。
“娘…娘您再等等我…”童音嘶啞,他拚命地用自己同樣凍僵的、布滿凍瘡口子的單薄袖子,去擦拭母親眼睫和臉頰上不斷堆積的雪粒,卻怎麽也擦不幹淨。晶瑩的六角冰花落在她失去光澤的發梢和睫毛上,在慘淡的月色下,竟像是命運給這苦命女子最後的、無情的挽飾。
管家提著的氣死風燈終於趕到時,微弱的昏黃光暈在深厚的雪地上投下一個顫抖的圈。女人身軀早已僵冷,硬得像門口那掛著冰棱的門栓。他重重一歎:“小公子…節哀順變吧。”
沒有眼淚。慕容雲海記得最後的話:“雲海,你要記住,你身上流著慕容家的血。”這句話像是嵌在骨髓裏的冰錐,夜夜刺穿他的夢境,磨得心髒血肉模糊。那個從未謀麵的父親,那個讓身為富家閨秀的母親淪為漿洗婦人、又在她們母子饑寒交迫時棄之如敝履的男主人…那個將他們母子推入這死亡寒冬的元凶。
風雪咆哮。管家草草幫忙安葬在後山那片凍土深處時,小小的慕容雲海盯著那凸起的、粗陋的黃土包看了很久很久。沒有墓碑,也沒有任何祭品。隻有他從凍實的荊棘叢裏掰下的一根歪扭枯枝,斜斜地插在雪地上,如同母親枯萎而無人知曉的一生。
微薄的遣散銀錢很快見底。城牆根下,慕容雲海蜷縮在嗆人的炊煙和凜冽的北風夾角裏。饑餓是胃袋裏永不枯竭的毒火,燒灼著每一寸意識。某個鉛灰色的清晨,他用盡最後力氣撐起,一步一陷地走向暮靄沉沉的遠山。雪地上那串孤零零的小腳印,轉瞬便被漫天新雪吞噬,抹去了所有痕跡。
視野被酷寒和饑餓啃噬,灰白模糊間,一道刺目的白影驀地掠過樹椏盡頭!那是一個禦風而行的身影,素色衣袍如仙鶴展翼,瀟灑飄逸。
“仙人…”喉間溢出的氣聲尚未落地,雙腿一軟,小小的身影便被無情的積雪溫柔而冰冷地吞沒。
再睜眼時,是淡淡的草藥苦香混合著某種焚木的清冽氣息。帳幔低垂,是上好的月白絲帛,其上流動著銀色絲線織就的雲海紋樣。一個約莫二十許的青年正俯身查看爐火上的藥罐,側影柔和。見他睜眼,那青年溫潤一笑,眉眼彎如曉月:“醒了?我乃...罷了,就稱我蘇逸塵吧。”
慕容雲海怔住,喉嚨發緊。自母親離去後,從未有人對他這般笑過。
“你凍傷深及筋骨,萬幸靈藥及時護住了心脈命元。”蘇逸塵將一碗氤氳著苦氣的褐色藥湯遞至他唇邊,“喝吧,暖腑生津,可禦寒邪。”
藥汁苦澀粘稠,甫一入喉,卻如暖流奔騰,漸漸喚醒凍僵麻木的四肢百骸。慕容雲海捧著尚有暖意的陶碗,忽然啞聲問道:“為何救我?”
蘇逸塵搗藥的手驀地一頓。窗外慘白的天光映在他清俊的側臉上,勾勒出一道沉靜的弧度。
“三年前寒冬下山曆練,我也曾凍僵在雪裏。”青年的聲音帶著追憶,“是一山中采藥老丈,將我背回了他的茅屋。”他轉過頭,目光澄澈而鄭重地落在慕容雲海臉上,“這浩蕩人間,有些善意,總是薪火相傳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