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介子納山
字數:6375 加入書籤
趙磊的喉結不由自主地劇烈滾動了一下。這雙眼睛!三年前那慘烈的外門大比,即便時過境遷,那場景仍銘刻心間——渾身浴血、拖著一條明顯被重手法打斷了的右腿的慕容雲海,如同從九幽爬出的惡鬼,竟在擂台上生生用牙咬穿了對手的腳後跟肌腱!
“司法長老案頭那本《欺新錄》,”慕容雲海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盤,清晰得刺骨。劍柄垂落的一枚小巧冰晶鈴鐺,毫無征兆地,“叮鈴”輕響,寒氣陡升!“可要我提醒趙師兄,上月那個被廢盡丹田、抽去靈骨、扒去門牆的劉某人,最後是如何跪在地上,用額頭將青磚磕得浸透了血求饒的?”
“哈!”趙磊像是被戳中了什麽,色厲內荏地拔高了音調,強行擠出幾絲扭曲的譏誚,“有娘生沒爹養的雜種!裝什麽腔作什麽勢?!一個連宗譜都進不去的私生子,也配在你趙大爺麵前擺譜?真當自己是那慕容世家光鮮亮麗的大少爺了不成?!”他口沫飛濺,極盡惡毒。
“呼——!”
話音未落,院牆高聳的飛簷上,毫無征兆地掠過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快逾閃電!眾人尚未看清,趙磊那張麻臉上已經爆開五道深可見骨的血槽皮開肉綻!蹲踞在飛簷瓦隙間的黑貓慵懶地舔著爪子,幽暗的豎瞳在漸暗的暮色中閃爍著詭譎的寒光。那爪尖上幽幽泛著的一點深紫寒芒,分明是能蝕骨毀脈的鳩蝮劇毒!
“啊——!!”趙磊捂著臉爆發出淒厲慘嚎,指縫間汩汩湧出的血竟是微微發黑!“瘋子!你這個瘋子!”他怨毒地指向慕容雲海,聲音因劇痛和恐懼變了調,“難怪你娘早死!呸!天煞孤星!怪胎!怪物!”
慕容雲海的目光,在“娘”字落下的瞬間,驟然凝固。
那片虛空仿佛被瞬間抽走了所有溫度,暮色凝成冰碴。
“你——敢——提——這——事?”
聲音很輕,卻重逾千鈞,如同萬年雪山頂峰傾覆前最後的靜默。趙磊對上那雙眼睛,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沒有怒火,沒有瘋狂,隻有一片死寂的、能將靈魂凍結的寒意。
晚了。他觸及了那道早已腐爛卻仍舊流著毒血的界限。
“嗬,”慕容雲海的唇角竟緩緩向上牽起,扯出一個冰封般、沒有絲毫溫度的弧度,“趙師兄,很自信?”
趙磊的瞳孔驟縮成針尖!他是知道自己絕非慕容雲海的對手,方才不過仗著人多和宗門盤根錯節的關係強撐口氣。此刻話已出口,騎虎難下,他眼中陰光一閃,視線猛地鎖定了旁邊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徐雲瀚——轉移矛盾的最佳擋箭牌!
“雜種慕容!”趙磊嘶聲叫囂,猙獰畢露,“老子早看你這身臭骨頭頂不順眼了!不就是仗著給蘇逸塵當了條好狗?!離了主子,你算個什麽東西?真以為套了身宗門皮就是天才了?!我呸!”
最後一個“呸”字還在口中打轉,他已經像猛禽般疾撲而出!目標直指呆立的徐雲瀚!
“小雜碎!給我死來!”
枯爪般的手閃電般扣死徐雲瀚的脖頸!鐵箍般驟然收緊!窒息感瞬間淹沒少年!趙磊嘴角咧開至耳根,眼中燃著一種將怨毒轉嫁弱者的病態興奮!
“慕容雲海!”他對著那冰冷的身影叫囂,“再動一下手指頭試試?老子立刻就把這小崽子的骨頭寸寸捏碎!”指甲深深陷入徐雲瀚頸部肌膚,滲出絲縷血痕。“天雲山九萬九千級台階,”趙磊笑得扭曲,聲音如同破風箱,“摔斷個把人的胳膊腿腳,那不是常有的事嗎?你說…執法堂審問起來,是信我們這群有家有業的‘老實弟子’,還是信你這個克死親娘、被家族拋棄沒人要的怪胎雜種?!”
慕容雲海周身無形的冰寒,驟然凝固至極點!連他肩頭的黑貓都炸起了毛。
“趙磊。”
一聲平和得幾乎不含任何情緒的清冷呼喚,如同穿透寒夜孤峰的月光,突兀地在趙磊身後響起。
趙磊渾身猛地一僵,捏著徐雲瀚的手勁無意識地一鬆。他動作僵硬地、像生鏽的傀儡般緩緩轉過身去。當看清身後那人的麵孔時,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隻剩下絕望的灰敗和一種瀕死的恐懼!
“蘇…蘇…蘇蘇長老?!”
月白道袍如雪無塵,腰間懸玉,劍穗垂流蘇。蘇逸塵不知何時已靜立在院門之內,負手而立,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他眉目依舊溫雅如畫,但那雙看向趙磊的眸子裏,卻沒有任何溫度,深幽如寒潭。
“嗬,”蘇逸塵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眼神卻銳利得能剖開人心,“好大的陣仗。是你那位掌管內務的叔父,趙——舒——慶——趙執事,親手給你裝上的這般大的狗膽不成?”他緩緩念出那個名字,每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趙磊心上。
“噗通!”
趙磊雙膝一軟,直接癱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汗出如漿,抖若篩糠!
“蘇長老!!誤會!天大的誤會啊!”他慘白著臉,語無倫次地哀求,額頭死命地砸著地麵,發出“砰砰”悶響,恨不得將整個頭顱都埋進地裏去,“弟子無知!弟子混蛋!弟子就是同這兩位師弟開…開個小小的玩笑!增進一下感情…絕無惡意!絕無惡意啊長老!”
“玩笑?”蘇逸塵微微抬了抬下頜,目光掃過徐雲瀚頸上的紅痕和狼狽沾血的慕容雲海衣袍下擺,最後定格在趙磊那張涕淚橫流、寫滿虛假恐懼的臉上,聲音陡然降至冰點以下!“拿他人生母之命作談資玩笑?!”
這五個字如同冰錐刺入骨髓。趙磊渾身一哆嗦,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他太清楚眼前這尊“玉麵冰仙”的分量了!宗主座下首徒!天雲宗未來掌舵人之一!年輕一輩無可爭議的第一人!他那在內務執事位子上鑽營多年的叔父,在蘇逸塵麵前,也不過是條呼之即來的老狗!
“長老!弟子錯了!弟子豬油蒙了心!狗嘴吐不出象牙!”趙磊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到慕容雲海麵前,咚咚咚以頭搶地,額角瞬間見了紅,“慕容師兄!慕容大爺!是我嘴賤!是我該死!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裏能撐船!饒過我這條賤命!隻當我是個屁,您就把我放了吧!求您了!”
額頭撞地的悶響不斷。慕容雲海垂著眼睫,麵沉如水,沒有一絲回應,如同在端詳一件死物。
趙磊的心徹底沉入冰窟!這無聲的冷漠比怒罵更可怕!他猛地抬頭,臉上扭曲出一絲孤注一擲的凶狠:“慕容師兄!您聽我一句!這事兒……真要鬧到內務司,傳到那些管事長老耳朵裏……您那個身份……怕也不光彩吧?何必搞得兩敗俱傷,給宗門添堵呢?”他壓低聲音,語帶威脅,眼珠卻瞟向蘇逸塵,滿是乞求之意。
“砰——!!!”
一聲令人牙酸骨裂的沉重悶響!如同重錘擂鼓!
趙磊的話音甚至都未散去,臉上那點扭曲的凶狠得意表情瞬間凝固!慕容雲海的左手不知何時已經從腰間劍柄上鬆開,隨意地向後揮拂——動作看似不快,軌跡卻玄奧難言!一股沛然莫禦的、裹挾著陰冷死氣的真力排山倒海般湧出!
趙磊隻覺得一股根本無法抗拒的、撕裂一切的恐怖巨力從胸前炸開!他甚至沒看清對方如何出手,整個人就像是被攻城錘迎麵轟中!身體炮彈般倒飛出去!
“轟隆!!!”
院牆被他倒飛的身體撞得劇烈一晃!瓦片簌簌滑落!煙塵彌漫!趙磊整個人如破口袋般重重砸在牆角,滑落在地,軟綿綿地堆成一攤,再無聲息,隻留下牆角一灘迅速擴散的暗紅汙跡和幾顆碎落的牙齒。
“我說過,”慕容雲海緩緩收回左手,寬大的袖袍微微垂落,遮住了那隻仿佛從未動過的手。聲音如同極北冰封荒原最深處亙古不化的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令人靈魂凍結的死寂,“辱我母親者——死。”
塵埃夾雜著血腥味在夕照中彌漫開來。
蘇逸塵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神複雜。那倒下的身影,那飛濺的鮮血,如同冰冷的墨跡,在他澄澈的心湖投下一片漣漪。
他緩步上前,素淨的靴底踏過地上殘留的糕餅碎末。一隻手輕輕落在慕容雲海挺直的、微微繃緊的後肩上。
“雲海。”
聲音溫醇依舊,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感。
“憤怒是淬魂的火焰,可以燒融頑鐵,亦可焚盡自身。”他的聲音低沉,清晰地傳入慕容雲海耳中,“為一時意氣……不值。”
慕容雲海肩頭肌肉繃得更緊,緊抿的唇線如刀鋒刻就。眸中那股焚燒靈魂的烈焰仍未熄滅,幾近燎原。
“記住,”蘇逸塵的聲音更沉了幾分,每個字都像錘子鑿在慕容雲海心上,“你要的,不是此等小醜的性命。你要的……是終有一日,光明正大地立在慕容宗祠之前,讓整個慕容世家為那個名字——你的母親——躬身垂首,噤若寒蟬!再無人…敢置一詞!”
慕容雲海猛地一震!他霍然閉上眼睛,緊握的雙拳因為過於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那翻騰於眼底、吞噬一切的瘋狂怒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識海中與一股更沉重、更宏大、更冰冷的意念劇烈交鋒!
呼吸,一次比一次深長,胸膛起伏如同巨浪下的礁石。
再睜開眼時,眸中血色已褪,卻沉澱下一種更幽邃、更堅硬、比萬載玄冰還要冷硬不可摧的執念。仿佛用盡全身力氣,他才將那兩個字從齒縫間艱澀地擠出:
“……明白。”
蘇逸塵深深看了他最後一眼,不再言語。袍袖輕拂,一道無形真元將牆角那灘汙穢和不知生死的趙磊一同卷起,如同處理一件垃圾。白衣如雪的身影轉身,一步踏出,轉瞬消失在暮靄沉沉的庭院之外,了無痕跡。
風忽起,卷動著碎裂的糕屑與枯葉,在昏黃的光影中打著旋。
慕容雲海孤身立於庭中,形影伶俜。夕陽將他的影子長長投向那斑駁的院牆,如同凝固的塑像,任由暮色一層層將他浸染。
徐雲瀚捂著猶在作痛的脖子,小心翼翼地看著那道背影,想說些什麽,喉頭卻哽住,隻覺對方周身溢散的無形寒意刺得他皮膚生疼。
慕容雲海似乎這才察覺到徐雲瀚的存在。他右肩微動,一直靜若石雕的黑貓輕盈躍下。他俯身,修長的手指在塵土中拈起一塊尚且完好的茯苓餅邊緣。寬大的袍袖翻飛間,一塊係著墨綠色絲絛的暖玉符無聲滑落掌心,悄然貼上冰涼的餅身。
“嗤……”
嫋嫋帶著靈草清苦藥香的白色熱氣瞬息蒸騰而起。
他將那塊被暖玉烘得微溫、祛盡了塵土的糕點遞向徐雲瀚。
徐雲瀚遲疑地接過,指尖不經意觸碰到對方掌心——那上麵交錯疊加著一層又一層厚厚的、老繭縱橫的皮膚。更詭異的是,那繭紋的走向並非粗糲雜亂,而是隱隱排列成一種扭曲深奧的奇異紋路,交錯勾勒,竟像是某種蘊含道韻的古老陣紋圖譜!
“天雲宗的記名弟子……”慕容雲海沒有看徐雲瀚,他的目光投向主峰的方向。夕陽最後的餘暉將琉璃寶頂點燃,折射出萬千道刺目的金紅光芒,如同傾瀉而下的流火。“便如這些鋪砌山道的青玉磚石。”
他靴尖隨意地點了點腳下一塊色澤暗沉的普通青石磚。
“哢噠…”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那堅硬的、曾承載過無數踏足足跡的青玉磚縫隙裏,竟奇跡般拱出了一點顫巍巍、濕潤翠綠得驚人的嫩芽!
“看似低伏於塵泥,為最賤之物……”慕容雲海的聲音渺然如風,卻清晰無比地傳入徐雲瀚耳中,“實則——”
“卻承載著整座仙山的重量。”
目光轉回徐雲瀚,帶著一種深沉的、洞穿了浮華的平靜。“走,我帶你去外門。”
暮色四合,晚課的鼓聲沉雄地穿透層雲,滌蕩四野。
肩頭一沉,那隻皮毛如墨緞的黑貓複又躍上慕容雲海的肩頭,細長的尾巴慵懶地纏繞著他的脖頸,金色的豎瞳在黃昏最後的微光中,幽邃地看了徐雲瀚一眼。
幾片被風卷起的殘葉嗚咽落地。一襲墨袍,一道孤影,一隻黑貓。
在愈發深重的暮色中,漸行漸遠。隻留下牆角一抹刺目的暗紅與風中幾不可聞的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