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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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間,烈士陵園空曠而寂寥,鬆柏傲然勁挺,蔥蔥鬱鬱。
    四周墓碑林立,一步步拾級而上,大多都鐫刻了姓名。即使頭頂烈日懸空,石階燦然而淨白,也難以照出這些青山忠骨原本的模樣,一如再大的風雨也打不散這裏沉重的祥和——這裏的寂靜,是獨一份的莊嚴而肅穆。
    李映橋一個人來過這裏很多次,自從知道“0315”的存在後,她每次回豐潭的第二天,就會先來這裏報道,同他說說自己的工作和最近的日常,開場是統一的蒼白:“你好,0315,好久不見,我又來了。”
    她從不叫他爸,這個稱呼對她來說很陌生,她這輩子沒有張口叫過人爸爸,所以她抗拒結婚,抗拒這種隻要一本證書就可以把兩個家庭捆綁的關係,更何況要對其他人用一個對她來說神秘而嚴肅的稱呼,她都從沒這樣叫過0315.
    她完全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齡、履曆,隻知道他是豐潭人,警號是KL0315。
    肖波第一次根據0315的遺囑拿著撫恤金上門時,他的檔案還在五年的保密期內,組織上並沒有給出任何關於他的資料。
    肖波說他隻負責發放撫恤金,其他無從得知。
    李映橋也問了李姝莉,李姝莉愣神好半晌,也隻說他可能叫宋流青,但大概率是個假名。
    直到今年為了堵李連豐,她在政府大樓對麵的麵館裏偶遇肖波,肖波再次提及0315,他說五年的保密期已經過了,關於另外一份撫恤金的去向他可以告訴她,或許對方有她父親的資料。
    但李映橋其實已經不再執著,她不再好奇0315的長相和名字,那時她已經在漫漫的人生征途中明白,英雄最渴望什麽——
    英雄渴望平凡,渴望日子如流水一樣簡單,而不是被人記住他的名字。
    所以李映橋還是那句話:“不用了,肖叔。現在這樣挺好。”
    說這話時,她的手像肖波剛才那樣,在墓碑上慢慢而鄭重地擦去一抹灰塵,很久沒來了,石碑頂端積著厚厚一層灰。
    連肖波都有那麽一瞬間體會到李映橋的倔,這母女倆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脈相承的倔強,除了下葬那天,李姝莉就沒再來過一次。
    一片莊重的沉默。
    肖波和俞津楊都在沉默中不約而同地看向她——
    俞津楊靜默地看著她,很快他收回目光。在那陣短暫的茫然無措之後,他才明白這件事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他在想:一個父親在女兒心目中的形象到了這個程度,那麽作為她的男朋友,到底要怎麽愛她,才能夠到這份重量。
    肖波似乎看出他的思考,開玩笑說:“考不考慮入我們警隊?你長這麽帥,拍幾條反詐視頻,肯定立馬就火了。也算當給我們警隊變相宣傳了。”
    “肖叔,您別逗了。”
    “誰逗了,說認真的。”
    “我聽她的。”
    肖波笑笑,沒再逗他,兩人許久都沒再說話。
    李映橋卻自始至終都看著那屹立在眾多鮮花簇擁的墓碑中,唯一一塊蒙著灰而又冷清的無名碑。
    其實那次在麵店,她拒絕的原因更多是怕希望落空。
    因為這麽多年,她每次來這裏,墓碑上的灰積得都差不多厚,說明其實除了她,沒有人會來這裏看他。
    她猜想,那份撫恤金的主人應該是已經去世了。
    他沒有親人,隻有她和媽媽。
    而0315本人知道她的存在嗎?
    或許是不知道的。
    ……
    李映橋八歲的時候,第一次和小畫城裏的子豪打架,因為跳房子遊戲她又毫無例外地拿了第一名,子豪很不服氣,拿她爸爸說事,還試圖拉幫結派地讓其他小孩孤立她。
    她起初沒吭聲沒辯解。隻一個拳頭過去,子豪就應聲倒地,鼻血從鼻腔裏流出來,他大聲嚷嚷著要回家告訴媽媽,她一聽,反正都要回家告狀了,索性一個箭步上前又補了一拳。
    子豪徹底賴在地上不肯起來了,一邊大罵她爸是勞改犯,殺人犯!
    俞津楊那時就知道發狂的李映橋有多可怕,他那時怎麽都無法理解一個女生怎麽會力氣這麽大,他完全拉不住她,起初還攔過幾次,幾次都負傷而歸,索性也學乖了不再勸架。站在一旁給她倒計時,3、2、1……果然,隻見她猛地一個箭步生撲過去,把人摁在地上狂揍,拳頭雨點般落下。
    一個子豪被打服了,還有更多的子豪來挑釁。
    總之都被她收服了。
    但是屈於淫威之下的收服,頂多就是不再明目張膽地當她麵說,背後的閑言碎語,從沒停過。
    那時她是真希望自己爸爸是警察,是從天而降的英雄,在她每一個要承受被人指指點點的時刻,穿著筆挺而威風的警服驀然現身在小畫城雜貨鋪門口,為她和媽媽撐起這個家,驅散那些空口白牙的指摘。
    這是八歲的李映橋,做著一個最不切實際的夢。
    然而,比爸爸先闖進她生活的,其實是梁梅女士。
    梁梅固執地認定她就是塊讀書的料,鐵了心要把她送進名牌大學,盡管李映橋那麽不愛學習。
    那時她就想,沒有爸爸就沒有爸爸吧,她有兩個媽媽。
    在她心裏,她一直把梁梅當做了另一個媽媽。姝莉是那個無論她做什麽都永遠支持她的媽媽,而梁梅,嚴厲又刻薄,永遠隻認成績,但李映橋其實都知道,她不會做飯,卻偷偷跟著學李姝莉怎麽榨豆漿機。
    中考那天的豆漿是梁梅做的,因為頭天晚上俞津楊被綁架,李映橋和朱小亮絞盡腦汁地破解那串密碼,耗費了太多腦細胞。梁梅幾乎一夜沒睡,翻來覆去地琢磨明天給李映橋吃點什麽補補腦子。
    這件事,是高考那年朱小亮才抖出來。
    那時梁梅已經能很嫻熟地應用榨汁機、空氣炸鍋等一係列廚房用具,朱小亮卻開始揭她老底:“你們中考的時候,梁老師第一次用豆漿機,她自己平日就是泡麵對付,胡正送了她個豆漿機,她從來都不想著用,就你們考試那次,她半夜爬起來找說明書,還打電話給你媽問怎麽榨豆漿,你媽倒是很耐心地教她。我一看這陣仗說要不算了吧,萬一給孩子們吃拉肚子了,更麻煩。她淡定地跟我說沒事,結果是什麽呢?是我第一次四點起來喝了足足四大碗豆漿。現在知道中考那天為什麽我沒送你們去校門口了吧?因為我一直在跑廁所。”
    眾人瞬間笑聲如雷,梁梅在廚房當然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反正看見李映橋高興得前仰後合,她就知道朱小亮沒憋什麽好屁,不由分說地先狠狠白他一眼。
    這是十八歲的李映橋,她才明白,其實人生沒有絕對正確的路徑,這世上也絕不隻存在一種英雄主義。
    她那時已經不再期待父親的出現。
    然而,他卻以一種她最意想不到的方式的出現了。
    真正收到0315的消息時,她已經在北京上了一學期的課,把俞津楊拉黑了也小半年。
    那年豐潭剛下過雪,肖波頂著凜冽的寒風上了門,手裏牢牢地攥著一個信封,他那時還年輕,三十出頭。
    距離中考綁架案也過去不過短短三四年,他眉宇間的意氣也已然斂去,有了皺紋的痕跡,不知道是不是日以繼夜加班破案的緣故,身上的警服也帶著明顯的褶皺,唯有手上鄭重遞過來的信封,是嶄新且平整。
    肖波當時看著這個自己同事曾認為“格局不夠大”的美容院技工媽媽,嗓音艱澀地叫了聲嫂子。
    李映橋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的時候,李姝莉卻背脊猛地一僵,好像什麽都知道了。
    李映橋認識的李姝莉很少有這種時候,她沒有立馬接過那個信封,怔怔然地看了肖波好一會兒,嘴角扯了又扯,卻好似被塞了一塊燒紅的炭,幾次張口又合上。
    直到,她回過神,也意識到肖波在門口站了很久,才不慌不忙地對女兒說:“橋橋,你接一下。媽媽的手很腥,剛剛在刮魚鱗。”
    肖波上門的前一刻鍾,媽媽正在為她燒她最愛喝的鯽魚豆腐湯,這魚湯她從小喝到大,味道一成不變。
    唯有那天,她覺得媽媽好像忘記了放鹽。
    也是這一刻,她才明白,原來當爸爸真的以警察的身份出現在她的生活裏時,比起讓他用“英雄”這個身份來轟轟烈烈地反轉她的生活,顛覆那些令人悲憤的流言蜚語——
    她寧願他是個普通人,笨拙地和生活較著勁兒,在日複一日的平凡光陰裏慢慢老去,哪怕庸碌,哪怕反複無常。
    直到二十八歲的今天,此時此刻,李映橋站在這塊巍然屹立的無名碑前。
    從兒時救出俞津楊和高典的英雄瞬刻,到中考失分,李姝莉兜裏掏不出四萬卻依然說我們買的時候;
    從得知梁梅的豆漿,和她去G省支教八年不回的毅然決然;她在北京那些難以入眠的日日夜夜、與資本的抗衡無能為力,即使是許渠語那樣出身資本,也一步一腳印花了十七年才勉強在Convey站住腳跟;
    從她回到豐潭,看見那個曾經最臭美如今卻隻剩一條腿還樂觀地把拐杖甩得啪啪作響逗她說我能讓你追上的四一哥時,和俞津楊日複一日的等待、毫不消減的溫柔和耐心。
    這些平凡,都是紮根深土的草種,和深埋在青山下的忠骨無異。
    她才意識到,平凡和英雄一樣不朽。
    ***
    出了烈士陵園,肖波又駕車帶著兩人回了一趟小畫城調取遊園活動的監控。
    薑樂主動報案,在俞津楊的帶領下,他們在10號點位附近找到了那輛被他自己砸得稀巴爛的車。俞津楊直接把錄的視頻給了肖波,後者大致拉著進度條看了眼,眉頭越瑣越緊。
    這才意識到這個錢東昌的惡劣行徑,已經遠遠超出了栽贓小畫城的範疇。
    “這混賬。”肖波咬牙切齒地罵了句,下一秒,目光撇到他身上,好歹多了一絲讚許,“行,你小子也還有點膽色。”
    肖波讚賞的不是他的行為,隻是從0315的角度來說,他多少欣慰李映橋這會兒身邊站著也是個能抗事的人。如果當天晚上俞津楊發現錢東昌就立馬報警的話,就不會有這段視頻。警方最多也就查清他和小畫城的商業糾紛,這對錢東昌來說,頂多也就關個一年半載就出來了,更何況那倆小姑娘原本根本不打算報警。和多年前沉默的受害人一樣,在警力有限的情況下,這個案子估計馬上就結了。
    但現在不一樣。這段視頻,至少讓肖波有了向上級申請徹查錢東昌所有相關案件的理由。
    肖波立馬打電話讓同事過來取證,又馬不停蹄地找了幾個工作人員錄口供,李映橋就和俞津楊就一直安靜地陪著,兩人偶爾對視,但也很快就撇開。
    直到暮色四合,他們終於零零散散地開始收隊,肖波帶著警隊的車揚長而去,小畫城再次恢複安寧和寂靜。
    李映橋正在發郵件,她馬上回北京,剩下的工作要交接,她做了個文檔發給吳娟,寫得很詳細。
    俞津楊靠在辦公室門口,表情戚戚然地看著窗外的樹葉,好似魂還沒從烈士陵園裏回來,不知道在醞釀什麽,從陵園出來兩人就沒正兒八經地說過一句話。
    俞津楊知道她在等自己開口。
    但他現在不想哄她,不想說些虛無縹緲的情話,0315確實特殊,特殊到他都需要時間消化,任何話說出來都變得不夠分量。
    那麽當時剛得知消息的李映橋呢?她是不是又整晚沒睡。
    他剛剛在手機上搜索新聞,最近幾年警方破獲跨國重大的販毒案件有幾起,他下午問了肖波,0315是2017年1月27日才魂歸故裏,那麽也就是說,案子差不多就是那時候了結。
    網上其實有相關的案件消息,隻是信息很模糊,大約能搜索到的內容大概隻有:
    繳獲毒品總計200餘公斤,抓過毒販近47名,搗毀四處偽裝成木材廠的製毒窩點,涉案金額高達2億元。
    以及——
    據悉,此次特大販毒案件警方先後有數名臥底打入犯罪份子內部,在本次收網行動中,均已犧牲。
    而她又看過多少次這份報道?
    “我們……先回家?”
    見她開始關電腦,伸手去撈掛在椅背上的羽絨服外套,還是他的,俞津楊終於張了張嘴。
    李映橋故作冷淡地從電腦屏幕後麵瞥他一眼,不甚了了地嗯了聲,一副我今天真的哄不好的表情。
    俞津楊心頭一凜,剛想說完蛋,昨晚是不是太過分了。
    他醋成那樣的,對她也還是有求必應的,唯獨沒有那個事後額頭吻。
    於是當剛從深圳風塵仆仆趕回來的高典,看見李映橋的辦公室燈還亮著,他心說不是遊園活動都結束了嗎?怎麽這麽晚還加班啊,正好奇地悄悄推開辦公室的門縫時——
    一眼看見他那個往日裏慣來冷靜自持的純情兄弟,跟妲己附體似得,在橋紂王的額頭上,一如當年橋紂王捧著柯南的漫畫書親了又親。俞津楊也吻了又吻,那吻落得又密又急:“我錯了我錯了我真錯了。”
    “橋寶。”
    這是他打死都不肯叫的稱呼。
    “嗯?別生氣了行嗎?”
    橋紂王:“那你說你這是什麽毛病?”
    “我昨晚就是沒忍住,咳,就這一次。”
    高典嘴巴張老大:“…………?”
    我了個豆啊,他喵的!俞津楊居然就也犯這種錯誤!
    這世界上還有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