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淚與複仇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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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炎十年的第一場雪,落在新收複的汴梁城頭,也落滿了城下新起的京觀。
那雪是灰的,混著未曾散盡的煙塵與細碎的骨屑,簌簌而下,覆蓋在層層疊疊、早已僵硬的頭顱與斷肢之上。風卷過城樓殘缺的箭垛,發出嗚咽般的尖嘯,吹動城頭上那麵巨大的赤色旗幟。旗幟中央,一柄滴血的長劍貫穿一個猙獰的髡發頭顱圖騰,在灰蒙蒙的天幕下,獵獵招展,紅得刺目,紅得發黑。
趙構,如今大宋第二帝國的元首,踏著腳下城磚的碎屑和凍結的汙血,立在汴梁的宣德門殘樓之上。他身上玄黑的帝國元首製服筆挺,肩章上的金鷹徽記在晦暗的光線下依舊反射著冷硬的光,與這滿目瘡痍、死氣沉沉的故都格格不入。十年,整整十年。從當年清波門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康王,到如今麾下百萬鐵血之師的元首,他終於重新站在了這裏。
目光所及,汴梁早已不是昔日的錦繡東京。金人鐵蹄反複蹂躪,大火焚燒,劫掠屠戮,留下的隻是一片望不到邊的廢墟。斷壁殘垣如同巨獸折斷的肋骨,支棱在灰白的雪地裏。焦黑的房梁斜刺向陰沉的天空,像是大地不甘的控訴。幾處殘存的宮室殿宇,琉璃瓦早已破碎剝落,徒留朽壞的梁架,在寒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昔日繁華的禦街,如今是泥濘與瓦礫混雜的死亡之路,間或可見深陷在凍土裏、被踩踏得不成形狀的斷刀殘槍,以及散落的、難以辨認的人骨碎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味道——焦糊、血腥、屍臭,還有冬日泥土的冰冷腥氣,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重返故都的人心頭。
十年了,這口鬱結在胸口的戾氣,依舊燒得他五髒六腑都在灼痛。每一次呼吸,吸入的仿佛都是十年前那個血色黃昏裏絕望的塵埃。
“元首。”沉穩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打破了他眼前血色彌漫的幻象。是韓世忠。這位當年在清波門並肩血戰的猛將,如今是帝國北方行營都統製,統禦著最精銳的軍團。他身上的黑甲沾滿了泥濘和暗褐色的血痂,臉龐被風霜刻下深深的溝壑,眼神卻比十年前更加銳利,像淬了火的寒鐵。他微微躬身,聲音帶著戰場上特有的粗糲沙啞:“城內肅清已畢。俘虜的金兵將官、女真謀克(百夫長)以上者,共計三百七十一人,皆已押至南薰門外。”
趙構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遠方那片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廢墟。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如同巨石,壓在韓世忠的肩頭。
“祭旗。”兩個字,從趙構的齒縫間迸出來,冷得如同這汴梁城下的凍土,沒有絲毫波瀾。
韓世忠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些,眼中沒有絲毫遲疑,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堅定:“遵命!”他轉身,甲葉鏗鏘作響,大步離去。
很快,南薰門外那片被大火燒得寸草不生的開闊地上,響起了短促而密集的砍殺聲。那聲音沉悶、幹脆,如同劈開腐朽的木頭。絕望的、非人的慘嚎隻來得及發出半聲,便被更幹脆的劈砍生生截斷。濃烈的血腥味,即使在宣德門殘破的城樓上,也陡然濃烈了數倍,蠻橫地鑽入鼻腔,直衝腦髓。城頭守衛的帝國新軍士兵,一個個身體繃得筆直,握著長槍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年輕的臉龐上混合著複仇的快意和生理性的不適。
趙構麵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遠方那片空地上噴濺而起的、在灰白雪地上顯得異常刺目的暗紅血霧。祭奠。用這些沾滿宋人鮮血的劊子手的頭顱,祭奠腳下這片焦土之下,那百萬不曾瞑目的亡魂。這隻是開始。
就在這時,一陣喧嘩由遠及近,打破了這肅殺的沉寂。
一隊人,在帝國士兵冰冷的刀槍押送下,踉蹌著穿過廢墟,朝著宣德門方向湧來。他們穿著與周圍破敗環境極不相稱的、相對整潔的女真貴族服飾,隻是此刻早已汙損不堪,臉上寫滿了驚恐與倉皇。為首的是一個留著山羊胡須、麵容精瘦的中年人,他努力想維持使臣的儀態,但那不斷顫抖的雙手和遊移的眼神徹底出賣了他內心的恐懼。
“大宋皇帝陛下!大宋皇帝陛下!”那使臣被推到城樓下,不顧地上的泥濘和未化的冰雪,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聲音帶著哭腔,用生硬的漢話嘶喊起來,“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啊陛下!議和!我們奉大金國皇帝之命,前來議和!願歸還部分疆土,賠償金銀……”
“皇帝?”趙構冰冷的聲音如同冰錐,瞬間刺破了使臣的哀告。他終於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城下那群瑟瑟發抖的金國使團。他的眼神裏沒有任何溫度,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映不出任何人的倒影。“這裏,沒有皇帝。”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城樓上下,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冰麵上:
“隻有元首。”
城下使臣如遭雷擊,張著嘴,後麵的話全被堵在了喉嚨裏,隻剩下恐懼的嗬嗬聲。他身後的使團成員更是麵無人色,抖如篩糠。
趙構不再看他們一眼,仿佛那隻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螻蟻。他正要揮手令人將這些聒噪的蟲子拖下去處置,一陣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一個全身包裹在玄黑色勁裝裏的人影,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側後方三步之外。來人臉上覆著冰冷的青銅麵具,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波動的眼睛,麵具額角處,一個陰刻的“癸”字若隱若現。
癸字七號。帝國暗衛最高序列的代號之一。
他沒有說話,隻是極其隱秘而迅速地遞上一卷用火漆密封的細窄銅管。
趙構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銅管,仿佛被那寒意蟄了一下。他背對著城下使團和城頭守衛,背對著整個汴梁的廢墟,緩緩旋開銅管,抽出了裏麵卷得極緊的薄絹。
薄絹上隻有寥寥數行用特殊藥水書寫的字跡,在晦暗的天光下迅速顯現,又迅速隱沒,快得如同幻覺。但那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視網膜上,進而烙印進他的腦海深處:
>“五國城事畢。諸囚盡歿。‘淨鼎’如儀,火起倉廩,無人得脫。唯…康王妃邢氏,拒‘移居’,擇‘鴆酒’。飲前,南望良久,欲言,終默然。屍身遵密令,就地焚化,灰撒混同江。癸七。”
薄絹在趙構指間瞬間化為齏粉,被寒風卷走,消失無蹤。
邢氏…那個名字,像一根沉寂了十年、早已鏽跡斑斑的針,毫無征兆地刺入了趙構的意識深處。一股不屬於他、卻又無比真實劇烈的絞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髒!眼前刹那間掠過模糊的碎片——大紅嫁衣的一角,溫婉低垂的眼簾,一聲細弱蚊蚋的呼喚“九哥”…那是屬於趙構的,屬於這具身體原主的記憶!屬於那個早已在汴梁城破時就被他吞噬、碾碎的懦弱靈魂的殘餘!
那痛苦來得如此凶猛而陌生,幾乎讓他站立不穩,喉頭湧上一股腥甜。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劇烈的刺痛勉強壓下了心口的翻騰。他強迫自己站得筆直,如同插在城頭的鐵血戰旗,紋絲不動。唯有下頜的線條,繃緊到了極致,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開來。
城下的金國使臣還在徒勞地磕著頭,額頭撞在凍硬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元首!元首開恩!議和乃為上策,免生靈塗炭啊元首!我大金願…”
“拖下去。”趙構的聲音重新響起,冰冷、堅硬,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將方才那瞬間的劇痛徹底掩蓋,仿佛從未發生過,“斬首,懸於城樓。其從者,充為苦役,至死方休。”
命令下達得斬釘截鐵。士兵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哭嚎和哀求瞬間被粗暴地堵住、拖遠。城樓上下,再次隻剩下呼嘯的北風和遠處尚未完全停歇的砍殺聲。
夜色如墨,沉重地潑灑在汴梁的殘骸之上。
白日裏喧囂的殺伐聲、哭喊聲、馬蹄聲都已沉寂下去。隻有巡邏士兵沉重而規律的腳步聲,伴隨著甲葉的輕微碰撞,在死寂的廢墟間回蕩,更顯出這座巨大墳場的空曠與死寂。寒風掠過斷牆殘垣,發出嗚嗚咽咽的悲鳴,如同無數冤魂在暗中啜泣。
趙構拒絕了所有隨從。他獨自一人,踏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內城的深處。腳下是破碎的磚瓦,是凍硬的汙泥,每一步都發出咯吱的脆響,在這無邊的寂靜中格外清晰。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將屬於“趙構”的一切軟弱、眷戀都焚燒殆盡,隻留下鋼鐵般的意誌和純粹的仇恨。但那張薄絹,那個名字,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一扇塵封的、鏽死的門。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是憑著一種近乎本能的牽引,在殘破的宮苑迷宮中穿行。直到一座隻剩下半麵山牆、幾根焦黑梁柱的巨大殿宇輪廓,如同巨獸的殘骸般出現在眼前。月光艱難地穿透低垂的陰雲,慘淡地照亮了傾頹的宮門上方,一塊碎裂大半、斜斜掛著的匾額——“龍德”二字依稀可辨。
龍德宮。康王舊邸。
心髒猛地又是一陣尖銳的抽搐,比白天在城頭時更甚。趙構的腳步頓住了,他抬手死死按住左胸,大口地喘息著,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絲毫無法緩解那源自靈魂深處的撕裂感。
他走了進去。或者說,是走進了這片巨大的、散發著焦糊與腐朽氣息的露天墳場。殿內早已空空蕩蕩,巨大的藻井塌陷下來,堆滿了瓦礫。曾經精美的雕梁畫棟,隻剩下炭化的殘跡。幾根孤零零的巨大柱子支撐著隨時可能徹底垮塌的屋頂,在寒風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就在一堆被煙熏得漆黑的瓦礫旁,借著慘淡的月光,一點微弱的、不屬於這廢墟的色澤刺入了他的眼簾。趙構的腳步不受控製地走了過去,俯下身。
是一隻小小的、燒得隻剩下半截的銀釵。釵頭原本精巧的鳳鳥紋飾,已被高溫熔蝕得麵目模糊,扭曲變形,隻剩下一個絕望掙紮的輪廓。釵身上,還殘留著幾縷被燒焦的絲線,曾經可能是鮮豔的纓絡。
就是這半截殘釵,如同引爆了記憶深潭的巨石。
“九哥…”一聲溫婉羞澀的呼喚,毫無預兆地在死寂的廢墟中響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眼前不再是焦黑的斷壁,而是滿目喜慶的大紅:搖曳的龍鳳紅燭,鋪滿地麵的猩紅氈毯,空氣中濃鬱的合歡香…蓋頭掀起,燭光下,一張年輕得過分、帶著驚惶與羞怯的臉龐,眼睫低垂,微微顫抖。那眼神清澈得像初春的溪水,帶著對未來的懵懂和一絲隱秘的歡喜。她發髻上,正簪著這樣一隻展翅欲飛的銀鳳釵,釵尾的紅色纓絡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
那是趙構的新婚。是懦弱的康王趙構,和他那位同樣被命運裹挾、注定成為犧牲品的邢王妃。
緊接著,畫麵破碎!熊熊烈火取代了喜慶的紅燭,猙獰的金兵麵孔取代了羞澀的新娘!哭喊聲,慘叫聲,刀劍砍入骨肉的悶響!他被粗暴地拖走,混亂中隻來得及回頭一瞥——她頭上的鳳釵被撞落在地,被無數慌亂的腳踐踏,被飛濺的鮮血染紅…她被人群裹挾著推搡,那張驚恐絕望的臉,最後望向他被拖走的方向,嘴唇翕動著,似乎在喊著什麽,卻完全淹沒在屠城的喧囂裏…
“呃啊——!”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猛地從趙構喉嚨深處迸發出來。他死死攥住手中那半截冰冷扭曲的銀釵,尖銳的斷口深深刺入掌心,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落在腳下的焦土上,迅速被凍結。他單膝跪倒在地,身體因為劇烈的痛苦和那洶湧而來的、完全不屬於他的記憶洪流而劇烈顫抖。
前身的記憶,如同掙脫了鎖鏈的凶獸,瘋狂地撕咬著他的理智。懦弱康王的恐懼、新婚的短暫溫存、城破時的絕望、對被擄發妻的愧疚…無數混亂的碎片,混合著穿越者趙構十年血火淬煉出的冰冷意誌和滔天仇恨,在他腦海裏瘋狂地碰撞、廝殺!那心口傳來的劇痛,仿佛要將他的靈魂生生撕裂成兩半!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向北方那片深沉無垠的黑暗,那個叫五國城的煉獄方向。飲鴆…南望…欲言…終默然…
她最後想說什麽?是恨?是怨?還是…別的什麽?
沒人知道了。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掌心傳來的銳痛,鮮血的溫熱,終於將那股幾乎將他淹沒的混亂狂潮稍稍壓製下去。趙構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絲殘酷的清醒。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沾滿血汙的手掌,依舊死死攥著那半截冰冷的銀釵。他不再看這片承載著原身最後溫存與痛苦的廢墟一眼,轉身,一步一步,踏著來時的足跡,走出了這片龍德宮的殘骸。每一步踏在雪地上的咯吱聲,都沉重得如同敲打在靈魂的鼓麵上。
他的背脊重新挺直,如同永不彎曲的標槍。隻是那背影,在慘淡的月色下,比這汴梁的廢墟更顯孤絕、冷硬,仿佛剛剛從最深的地獄熔爐裏爬出,渾身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寒意。那半截銀釵,被他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屬棱角深深嵌入血肉,仿佛要將這最後一點無用的軟弱,徹底釘死在靈魂深處。
***
翌日,黎明。
陰雲低垂,仿佛隨時要塌陷下來。汴梁城南,被臨時平整出來的巨大校場之上,黑壓壓的人馬如同沉默的鋼鐵叢林,一直鋪陳到視野的盡頭。大宋第二帝國的百萬大軍,在此集結。刀槍如林,寒光刺破晦暗的天光;甲胄如墨,反射著冰冷的色澤。一麵麵巨大的赤底血劍髡首戰旗,在凜冽的朔風中狂舞,獵獵作響,匯聚成一片咆哮的血海。士兵們臉上刻著風霜與戰火的痕跡,眼神卻燃燒著同一種東西——被十年國仇家恨點燃的、近乎瘋狂的火焰。整個校場,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百萬人的呼吸匯聚成沉重的低鳴,如同即將爆發的火山在深淵中醞釀。
校場中央,臨時搭建起一座高聳的將台。
趙構的身影出現在將台之上。他依舊穿著那身筆挺的玄黑元首製服,肩頭的金鷹徽記在陰沉的天空下依舊熠熠生輝。他的臉龐如同石刻,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種凍結一切的冰冷。昨夜廢墟中的痛苦掙紮、心口那撕裂般的悸動,仿佛從未存在過。他站在那裏,就是一把出鞘的、飲飽了血、隻為毀滅而存在的利刃。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台下那片望不到邊的鋼鐵海洋。每一個接觸到那目光的士兵,都不自覺地挺直了胸膛,握緊了手中的武器,眼中的火焰更加熾烈。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撕裂了校場凝重的寂靜。一名背插三根赤翎的傳令兵,如同離弦之箭般從北麵疾馳而來,穿過層層軍陣,直撲將台之下。他滾鞍下馬,顧不上喘息,單膝跪地,雙手高高托起一份卷軸,聲音因極度的激動而嘶啞變形:
“報——!北地急訊!五…五國城!金人…金人喪盡天良!我大宋被擄二聖…及所有宗室親王、郡王…昨夜…昨夜盡數…盡數罹難!”傳令兵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悲憤和刻意的顫抖,響徹在寂靜的校場,“據…據逃出的漢奴泣血所言…是金人看守失職,糧倉大火,蔓延囚所…火勢滔天…無一人得脫!屍骨…屍骨無存啊——!”
“轟——!”
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是百萬大軍壓抑到極致的、從靈魂深處迸發出來的悲憤咆哮!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海嘯山傾!那聲音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直衝雲霄,連低垂的陰雲似乎都被震得翻滾起來!
“金狗——!!!”
“殺光他們!!!”
“報仇!報仇!報仇——!!!”
士兵們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緊握武器的指關節發出爆響。仇恨的火焰,被這殘酷到極致的“噩耗”徹底點燃,熊熊燃燒,吞噬了每一個人的理智。巨大的聲浪在曠野上反複回蕩,震得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趙構站在高台之上,冰冷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意。他緩緩抬起手。隻是一個簡單的動作,那百萬人的怒吼如同被無形的巨手扼住,瞬間沉寂下去,隻剩下粗重的、如同風箱般的喘息聲,匯集成一片低沉的、令人心悸的雷鳴。百萬雙血紅的眼睛,齊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他沒有立刻開口。目光再次掃過台下那一片片因極致的憤怒而扭曲的麵孔。然後,他緩緩地,從製服內側,抽出了那份昨日金國使臣獻上的、用上好絹帛書寫的國書。金線繡邊的卷軸,在灰暗的天光下依舊顯得刺眼。
他高高舉起那份國書,讓所有人都能看清。
“議和?”趙構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清晰地穿透了寒風,刺入每一個士兵的耳膜,帶著一種極致的輕蔑和嘲諷。那聲音不大,卻壓過了百萬大軍的喘息。
下一秒,在百萬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雙手猛地抓住絹帛兩端!
“嗤啦——!”
一聲極其刺耳、令人牙酸的裂帛聲,驟然響起!那代表金國“善意”、代表屈辱妥協的國書,在他手中被硬生生、極其緩慢而暴烈地撕成了兩半!碎片尚未落地,又被那雙手狂暴地反複撕扯、揉搓!如同在撕扯金人肮髒的皮肉,在碾壓他們虛偽的謊言!
潔白的絹帛碎片,混著金線,如同肮髒的雪片,從他指縫間紛紛揚揚地飄落,被凜冽的寒風瞬間卷走,消失在士兵們充滿血絲的視線裏。
整個校場,再次陷入死寂。百萬大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停滯了。隻有撕碎的絹帛在風中飛舞的微響。
趙構扔掉手中最後一點碎屑,仿佛扔掉一件令人作嘔的垃圾。他猛地踏前一步,身體繃緊如同拉滿的強弓,右臂如同閃電般揮出,直指北方!那動作帶著一股斬斷一切、劈開一切的決絕力量!
“看見了嗎?!”他炸雷般的聲音,裹挾著無邊的怒火和鋼鐵般的意誌,轟然炸響,在百萬大軍頭頂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豺狼的‘好意’!用我們父兄的血肉寫的‘議和’!”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利劍的錚鳴,撕裂長空:
“十年血淚!汴梁焦土!父兄慘死!姐妹蒙塵!這血海深仇,唯有血償!”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一個士兵的心頭。百萬雙眼睛裏的火焰,瞬間被引爆,燒成了焚天的烈焰!
“議和?”趙構的聲音充滿了刻骨的嘲諷和毀滅的欲望,“金人要的從來不是和平!他們要的是我們的土地!我們的財富!我們的女人!要的是亡我華夏之種!”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如同壓抑了萬年的火山即將噴發,用盡全身的力氣,將積蓄了十年的血火、昨夜廢墟中的劇痛、靈魂深處的所有咆哮,凝聚成一句撼天動地的戰吼:
“今日!就在此地!我趙明生!”他第一次在公開場合,喊出了那個深埋於靈魂的名字,帶著穿越者與複仇者合一的全部意誌,“以華夏元首之名起誓!不滅金虜,誓不還師!”
他高舉的手臂如同擎天的戰旗,聲音如同九霄雷霆,轟然炸響,帶著碾碎一切、重塑乾坤的磅礴意誌:
“一統南北!重振中華——!!!”
“殺!!!”
“殺!殺!殺——!!!”
百萬把雪亮的刀槍瞬間刺向陰沉的天空!百萬個喉嚨裏迸發出同一個毀滅性的音節!那聲音匯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足以令山河變色、鬼神驚避的恐怖聲浪!如同九天落下的滅世雷霆,瘋狂地衝擊著、撕裂著低垂的雲層!腳下的凍土在劇烈地顫抖,遠處的汴梁殘垣仿佛在這毀天滅地的怒吼中瑟瑟發抖!
趙構屹立在將台之上,玄黑的身影如同定海的神針,又像是引領這場毀滅風暴的魔神。他冰冷的臉上,肌肉如同岩石般紋絲不動,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深處,倒映著台下那片沸騰的、燃燒的、隻為複仇而存在的鋼鐵海洋,以及更北方,那片必將被這怒火徹底焚盡的土地。
血色的戰旗在百萬人的咆哮聲中瘋狂舞動,獵獵作響,仿佛一麵麵招展的複仇之幡,引領著這支由血淚與仇恨淬煉的洪流,即將以最暴烈、最殘酷的姿態,席卷向北方的風雪。
北風卷地,白草盡折。百萬人的怒吼如同實質的狂潮,一波又一波地衝擊著將台,震得腳下的木板都在嗡嗡作響。趙構立於這毀滅聲浪的風暴眼中心,玄黑的身影筆直如標槍,紋絲不動。他緩緩放下高舉的手臂,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千鈞之力。目光最後一次掃過台下那片沸騰的血色海洋,那每一張因仇恨而扭曲、因狂熱而燃燒的麵孔,都深深烙印在他冰冷的眼底。
夠了。十年的蟄伏,十年的血火淬煉,無數屍骨鋪就的道路,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所有的軟弱,所有的猶疑,昨夜廢墟中那錐心刺骨的劇痛,連同掌心被那半截銀釵刺破的傷口,此刻都被這滔天的殺意徹底凍結,化為最純粹的毀滅動力。
他猛地轉身,玄黑的製服下擺在狂風中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如同戰旗揮落。
“開拔!”
兩個字,如同兩柄重錘,狠狠砸在轟鳴的聲浪之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最終裁決。
嗚——!嗚——!
蒼涼而雄渾的號角聲,如同洪荒巨獸的咆哮,瞬間壓過了百萬人的呐喊,在汴梁城外的曠野上淒厲地拔地而起!號角聲連綿不絕,一聲接著一聲,從將台之下,向著四麵八方急速傳遞開去,如同無形的命令波紋,席卷了整個巨大的軍陣。
轟隆!轟隆!轟隆!
鋼鐵的洪流開始移動。最前排的重甲步兵方陣,如同移動的鋼鐵城牆,踏著整齊劃一、撼動大地的沉重步伐,率先轉向北方。長槍如林,密密麻麻地斜指向前方的晦暗天空,槍尖閃爍著冰冷的死亡寒光。緊接著是沉默如山、披掛著重鎧的騎兵集群,戰馬噴吐著濃重的白氣,鐵蹄叩擊著凍土,發出雷鳴般的悶響,卷起漫天雪塵。無數麵赤底血劍髡首的戰旗,在滾滾向前的軍陣上方獵獵狂舞,匯聚成一片洶湧澎湃的血色怒潮,決絕地、無可阻擋地向著黃河的方向,向著更北方的風雪與仇敵,碾壓而去!
趙構獨立於將台邊緣,目光穿越了彌漫的雪塵,穿越了奔騰的鐵流,死死鎖定在北方那鉛灰色的天際線上。寒風卷起他製服的衣角,拍打著他的身體,但他仿佛早已與這酷寒融為一體。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凍結萬載的寒冰。那冰層之下,是昨夜龍德宮廢墟中心髒撕裂的劇痛,是邢氏飲下鴆酒前南望的最後一瞥,是百萬大軍滔天恨火點燃的毀滅之光,是“趙明生”這個靈魂對重塑乾坤、滌蕩腥膻的終極執念。
黃河的波濤,擋不住這複仇的洪流。北方的風雪,熄不滅這焚世的烈焰。百萬鐵蹄踏碎山河的轟鳴,就是他獻給這個時代最暴烈、最殘酷、也最不容置疑的答案。
鐵流滾滾,血旗北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