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雖然我沒有資格談論原諒(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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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閉上眼,那情景依然曆曆在目。
    漆黑的夜晚。
    父親揮舞著劍,臉上滿是難以言喻的痛苦。
    無論是在雨中還是雪中,他總是揮舞著劍。即使手掌破裂流血,嘴唇幹裂,他也從未停止。
    總是如此。總是如此。
    在她的記憶中,父親總是在揮舞著劍。
    年幼的劉怡雪並不知道是什麽驅使著父親。
    從她有記憶起,他就一直在揮劍。睜開眼就在揮劍,直到太陽落山還在揮劍,直到精疲力盡才癱倒在地,緊緊抓著那把已燒盡的秘籍哭泣。
    有時痛苦掙紮,有時憤怒咆哮,有時像野獸般嘶吼。
    我要回去。
    他抱著年幼的劉怡雪說道。
    等有一天能完美地綻放梅花時,我會牽著你的手回到華山。然後向師門長輩們請求寬恕。
    我會綻放梅花。
    劉怡雪靜靜地睜開了眼睛。
    "父親一直想回到華山。"
    "……."
    "我想他是覺得需要一個理由。因為他離開了師門。那樣的人不可能空手而歸請求寬恕。"
    "……那麽那本秘籍……"
    劉怡雪默默地點頭。
    "父親想要複原它。如果能複原這本秘籍,把梅花還給華山,他們就會原諒他。"
    聽到這話,白天不由得發出了一聲歎息。
    複原?
    用那個?
    "簡直是胡鬧……"
    複原隻有在能夠揣摩出原貌時才有意義。而一本超過一半內容已經遺失的秘籍,想要複原其原貌,無異於在沙漠中尋找一粒沙子。
    "嗯。"
    清明輕輕地歎了口氣,看向劉怡雪。
    "所以呢?"
    她靜靜地俯視著手中的書冊。
    這些數十卷書冊是父親研究二十四手梅花劍法的結果。所有的精華都匯集在最後一卷書中。
    他日漸憔悴。執著於不可能之事會吞噬一個人。
    "……."
    而且,變得憔悴的不僅僅是身體。
    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父親幾乎成了瘋子。用枯枝般的胳膊揮舞著劍,用深陷的眼窩瘋狂地閱讀秘籍。無數次寫下新的東西,又反複重新整理。
    然而。
    她的父親終究未能觸及華山的劍術。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在暴風雪中瘋狂揮劍的父親幾次吐血。然後,他撕碎了自己多年來整理的秘籍。
    我觸及不到。我!我……我觸及不到……。
    父親絕望哭泣的模樣深深烙印在劉怡雪的記憶中。
    怡雪啊……
    臨終前,他抓住劉怡雪的手說道。
    你要綻放梅花。不,你絕不能執著於梅花!不,不是這樣。你……不!你不可以。你不能變成我這樣。
    年幼的劉怡雪無法理解的話。
    師門會原諒我嗎……他們會理解離開他們的我嗎……我想再看看華山的梅花……梅花……
    這就是父親的遺言。
    劉怡雪在那間小屋裏與屍體一起待了好幾天。不吃也不喝,在冰冷的父親身旁,她把撕碎的書冊一片片拚湊起來。
    這時,杜仲找到了小屋。收到父親臨終前發出的信筒趕來的玄從。
    他發現了幾乎餓死的劉怡雪,當場痛哭流涕。
    這個傻孩子……!你這是幹什麽!你這是幹什麽!
    玄從抱著年幼的她哭了很久。他手上的溫暖至今仍留在她的背脊上。
    至今。
    劉怡雪用麻木的聲音說道。
    "父親是個傻瓜。"
    "……."
    "雖然離開了華山,但始終放不下。離開華山時,他可能希望過另一種生活,但他比任何人都更執著於華山。因此,他一生都在後悔和痛苦中度過。"
    她的目光固定在熊熊燃燒的篝火上。
    她仍然難以理解父親。
    既然如此珍視,為何要離開華山?既然離開了,為何不能忘記?既然如此思念,為何不低頭回去?
    對她來說,這仍然是難以理解的事。
    "……意外。"
    開口說話的唐小小似乎難以繼續說下去,再次閉上了嘴。
    該說什麽呢?
    至少在這個瞬間,她找不到可以對劉怡雪說的話。因為她理解到那平靜的聲音背後承載了多少。
    這時,一直默默聽故事的趙傑開口了。
    "那麽……"
    他的目光轉向了堆積如山的秘籍。
    "掌門為什麽不收回那些秘籍呢?即使隻是一半不到的秘籍,但畢竟是二十四手……"
    "那些沒用的。"
    清明冷冷地說道。
    "如果把這些帶回華山,肯定有人會嚐試複原。那樣華山就真的完了。因為所有人都會因執著於不可能之事而痛苦。"
    有時,微弱的希望比痛苦的絕望更為殘酷。
    當時,在華山上,沒有人能夠根據那東西複原二十四手梅花劍法。不,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
    即使清明再聰明,如果不知道二十四手梅花劍法,僅憑那秘籍複原出來的也隻是清明獨有的劍術,根本無法還原真正的梅花劍法。
    ‘愚蠢的行為……’
    清明微微咬了咬嘴唇。
    無比愚蠢,無比執著。
    然而……
    ‘他一定非常迫切吧。’
    他肯定不想回到華山與華山一同消亡。無論如何,他都想找到讓華山複活的關鍵。
    哪怕那是徒勞的執著。
    ‘事情就是這樣……’
    ‘不。’
    劉怡雪搖了搖頭。
    ‘我不為父親辯護。父親拋棄了華山。作為華山弟子,這是我無法原諒的事情。’
    ‘……事情就是這樣。’
    ‘掌門雖然說原諒了,但這並不是可以原諒的事。拋棄師門的人憑什麽得到原諒呢?所以……’
    她罕見地說了許久的話後,閉上了眼睛。
    ‘說這些沒用的話……’
    沉重的沉默籠罩下來。
    他們知道,拙劣的安慰隻會變成廉價的同情,因此都隻是彼此對視著沉默不語。
    這時,清明突然開口說道。
    ‘既然這樣,大家就去睡覺吧。’
    弟子們的目光轉向了他。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沒什麽重要的事。總之,我隻是順路去父親的墳前看了看。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嗎?’
    ‘清明!’
    白天怒氣衝衝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但劉怡雪卻平靜地點了點頭。
    ‘沒錯。’
    當事人如此,白天一時無言以對。劉怡雪平靜地說道。
    ‘我隻是想去看看。畢竟華山已經恢複了往日的模樣,我想他會高興的。’
    但清明麵無表情地站起身來。
    ‘死去的人終究是死去了。’
    ‘……我知道。’
    ‘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麽重要的事呢。我要睡覺了。如果明天早上出發,大家都早點休息吧。畢竟浪費了一天,我們要加倍努力趕路。’
    他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小木屋。剩下的華山弟子們尷尬地看著他的背影。
    劉怡雪說道。
    ‘師兄。’
    ‘嗯?’
    ‘我們也去睡吧。’
    ‘……好吧。你們也去睡吧。’
    白天默默地點了點頭。
    雖然並不困,但清明的話確實有道理,繼續提起這件事對她來說也不是什麽好事。
    ‘……謝謝你告訴我。’
    ‘不用謝。’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漆黑的夜空。
    ‘不是外人。’
    現在。
    劉怡雪忽然睜開了眼睛。
    她有些慌張地環顧四周。隻見小木屋裏,到處躺著熟睡的華山弟子。
    ‘……什麽時候?’
    她不記得自己何時入睡。
    隻記得大家一起進了小木屋躺下……
    ‘是不是太累了?’
    看來是這樣。實際上,所有人都睡得很沉。
    這時,旁邊傳來一個聲音。
    ‘……事情。’
    回頭一看,唐小小閉著眼睛,正在喃喃自語。
    ‘……事情……’
    她在說夢話。
    看著熟睡的唐小小,劉怡雪再次閉上了眼睛。但隨即感到一絲異樣,便緩緩起身。
    ‘不在。’
    躺在小木屋裏的弟子中沒有清明的身影。
    ‘去哪兒了?’
    劉怡雪靜靜地站起身來。
    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出了小木屋。幾乎熄滅的篝火旁也沒有清明的身影。
    四處張望的劉怡雪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她仿佛被什麽吸引,開始一步步向前走去。
    噠噠噠噠。
    一壇烈酒灑在了墓碑上。
    雜草叢生的墓碑逐漸濕潤。
    一瓶酒倒完後,清明又拿出一瓶,打開蓋子,再次灑在墓碑上。
    清明灑了一會兒酒後,將酒瓶湊到嘴邊。
    他毫不猶豫地喝了一口,發出一聲悶響,然後擦了擦嘴,低聲苦澀地說道。
    ‘真是個蠢貨。’
    他無法理解這個人。
    他不會拋棄華山,但如果真的拋棄了衰敗的師門,就應該好好活下去。更何況還有年幼的女兒,竟然為了不可能實現的目標而舍棄生命,這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辯解的。
    愚蠢,可悲,簡直是個混蛋。
    但是……
    ‘但我就是喜歡這些混蛋。’
    清明輕聲笑了。
    靜靜笑著的清明的臉色漸漸變了。坐在墓碑前的他,喝了一口酒,長長地歎了口氣。在這歎息的盡頭,真情流露了出來。
    ‘……對不起。’
    他明白。
    這是清明的罪過。
    離開衰敗的門派的人們有什麽罪呢?世上誰會要求別人與一個衰敗的門派共赴黃泉呢?
    留下來的人固然偉大,但離開的人也沒有錯。
    "為什麽這麽做。你這個傻瓜……"
    既然已經放棄了,就應該忘記。
    為什麽愚蠢地放棄之後,卻仍然無法忘記而後悔呢?
    你這個傻瓜。
    "我……"
    清明倚靠在墳墓上仰望天空中的星星。
    "其實我想去北海。"
    一聽到魔教這個名字,他的血液就沸騰了。
    如果旁邊沒有玄從的話,他一定會抓住法正的衣領質問那個地方在哪裏。他不想留下任何與魔教有關的東西。
    即使閉上眼睛,十萬大山之巔死去的師兄們的身影仍然浮現在眼前。
    至今仍然如此。
    "即便如此也無法前往。即便如此……"
    倘若他遭遇不幸,華山將會再次衰落。失去了清明這個核心,如今的華山無法抵擋九大門派和五大世家的壓製。
    華山將會再次衰落,像劉怡雪的父親那樣的人又會出現。
    因此無法前往。
    因此。
    不能重複同樣的錯誤。
    即使內心痛苦到極點,也無法再看到那景象。一旦華山再次衰落,即使死了也無法瞑目。
    "雖然我沒有資格向你請求原諒……"
    清明的手指輕輕撫摸著濕潤的墳墓。
    "……現在可以安息了。華山的梅花將會再次綻放。"
    他一邊喝酒一邊仰起頭來。辛辣的花雕酒今天格外苦澀。
    "是啊。"
    他把酒瓶重重放下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你說想看梅花吧?"
    嗖嗖嗖。
    拔劍的聲音在寂靜的山林中回響。
    "想看的話就看看吧。既然你那麽想看,我就讓你看看。是的。"
    醉醺醺的清明緩緩將劍向下揮動。
    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仿佛看到了什麽。
    在這無人的山林中,揮劍再揮劍的身影。
    因無法割舍的執念和無可奈何的現實而痛苦,隻專注於劍術的某個人的身影。
    那仿佛是……
    嗖嗖嗖。
    清明的劍緩緩開始移動。
    以梅花漸開為起點,二十四手梅花劍法展開。
    沒有任何技巧的完美圓形梅花劍法。
    劉怡雪的父親一生想要培育的華山梅花,此刻在清明的劍尖上展現出了它的姿態。
    你看。
    你這個傻瓜。
    這就是你一直想看的華山梅花。
    曾經失敗過一次。
    為了再次綻放,你花了漫長的歲月。
    完美的梅花劍法描繪出的華山梅花,將貧瘠的土地變成了紅色的梅林。
    有梅花盛開的地方就是華山。
    所以這裏也是華山。
    在盛開的梅花林中,一名劍客舞動著劍。
    仿佛斬斷了尚未舍得放下的執念。美麗的劍尖雖然果斷,卻也顯得淒涼。
    然後……
    遠遠望著幻影般盛開的梅花的劉怡雪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
    她垂下的睫毛顫抖了一下,隨後一滴眼淚滑落。
    找到你的梅花了麽?
    還沒有。
    還沒有。
    但是……
    劉怡雪睜開了眼睛。
    如同夢幻般的梅林展現在眼前。
    "總有一天……"
    她的劍尖也會綻放出完美的梅花。
    那時,死去的父親也能安息。
    總有一天。
    是的,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