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入選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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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九闕接過杯子,目光落在孟玉嬋帶著關切的眼底,那裏麵清晰地映著自己此刻的模樣。
    “無妨。”他飲了一口溫水,潤澤了些許幹澀。他聲音低沉,並無多少疲態,隻有一種沉靜。
    此時,傅長安正被父母和一眾趨炎附勢者圍著,那些“世子大才”、“今科必然頭名”、“開榜之日吾等定來府上叨擾討杯喜酒”的奉承話不絕於耳。
    蘇氏笑得見眉不見眼,隻當兒子方才的僵硬是全神貫注考試後的正常反應,長慶侯也恢複了慣有的威嚴,對眾人的奉承隻是矜持地微微頷首。
    傅長安勉強維持著表麵的鎮定,眼底深處卻是一片驚悸不安。
    他眼角餘光瞥見傅九闕夫婦的背影,那股無處發泄的戾氣又陡地熾盛了一分。
    花壇邊的兩人對身後洶湧的人聲與暗流,恍如未覺。
    孟玉嬋自然地抬手,替傅九闕拂去肩頭沾染的塵埃。動作輕柔,指尖落下又抬起,行雲流水。
    傅九闕極自然地抬手,虛護在她手肘處,引著她邁步繞開人群密集處。
    沒有更多言語,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卻比任何親昵的言語都更顯默契。
    “夫君……”孟玉嬋的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化在微風中。
    傅九闕微微側首垂眸。
    “方才……”孟玉嬋抬起眼,眼神裏有一絲探詢,目光輕輕掠了一下傅長安的方向,“世子出來時,氣色似乎不佳?”
    傅九闕眼底掠過一絲冷光,隨即歸於平寂。
    “無關你我。”
    午後的日光拉長兩人並肩而行的身影,清晰而靜默地印在被曬得發白的石板地上。
    傅長安看著那兩人遠離。喉間一股腥甜翻湧,又被強行咽下。
    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嵌入掌心。
    就在這時,白鷺書院那扇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道縫。
    擠在門外空地上黑壓壓的人群,像被無形的線猛地一扯,無數道目光灼灼地釘在那道縫隙上。
    一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從門縫裏擠了出來,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階上,胸膛起伏,顯然跑得急了。
    他深吸一口氣,扯開嗓子喊:
    “紫竹先生諭示,今年,隻收三名學弟子!”
    “嗡——”
    短暫的死寂後,巨大的聲浪猛地炸開。
    隻收三人?方才還因終於等到放榜而沸騰的希望,頃刻間被澆了個透心涼。
    機會如此渺茫,競爭卻如此慘烈,每個人都像被架在火上烤,目光死死鎖住那小廝。
    台階下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全都站了起來,齊刷刷地向前湧動,屏息凝神。
    空氣繃緊到了極點。
    小廝似乎很滿意這效果,清了清嗓子,不再賣關子,朗聲宣布:
    “頭一個入選者,安姓公子——!”
    “啊!是我!定是我安通!”靠近前排右側,一個穿著寶藍綢衫的微胖少年猛地跳了起來,揮舞著雙手。
    他身邊幾個同樣衣著不俗的少年立刻簇擁上去,拍肩的拍肩,道賀的道賀,激動之情溢於言表。
    “第二個入選者,戚姓公子——!”小廝緊接著報出第二個姓氏。
    “素雲!是素雲!”另一個方向,一個身著半舊儒衫的青年深吸一口氣,雖竭力維持著鎮定,緊握的拳頭和微微顫抖的肩膀卻泄露了內心的狂喜。
    隻剩下最後一個名額了!
    空氣裏的緊張感瞬間飆升了數倍,幾乎能聽到眾人擂鼓般的心跳。
    蘇氏一直緊緊攥著帕子,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
    她身邊的傅長安,表麵維持著世家公子的從容,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繃緊的下頜線,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蘇氏猛地轉頭,一把抓住身旁長慶侯的胳膊:“侯爺!最後一個!一定是‘傅’!必須是我們長安!快問問清楚,到底是誰!”
    她用力搖晃著丈夫的手臂,仿佛這樣就能把那個名字搖出來。
    長慶侯同樣心懸一線,被妻子搖得眉頭微蹙,他強作鎮定,拍了拍蘇氏的手背,目光投向台階上的小廝。
    小廝的聲音再次響起:
    “第三位入選者——傅姓公子!”
    “傅”字一出,如同驚雷炸響在長慶侯夫婦耳邊。
    “長安!是我們長安!”蘇氏所有的緊繃瞬間化作狂喜,她激動得幾乎失聲,猛地轉身,雙手死死抓住傅長安的手臂,用力搖晃著,臉上是驕傲與狂喜,“我就知道!我的長安最爭氣!聽見了嗎?是傅!是我們侯府!”
    長慶侯也再也抑製不住,捋著短須,暢快淋漓地大笑出聲,充滿了揚眉吐氣的快意:“哈哈哈哈哈!好兒子!果然不負為父所望!為我長慶侯府爭光了!”
    他重重拍在傅長安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讓傅長安身形一晃。
    周圍的人群瞬間反應過來。
    “恭喜侯爺!”“賀喜夫人!”“恭喜世子爺高中!”“長慶侯府雙喜臨門啊!”“世子爺才華橫溢,實至名歸!”
    ……
    潮水般的道賀聲立刻將長慶侯一家三口團團圍住。
    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擠著上前拱手作揖,臉上堆滿了奉承的笑容。
    更有那心思活絡的,已經開始邀請:“侯爺,夫人,改日定要擺宴慶賀!”
    “世子爺,請務必賞光……”
    傅長安被母親緊緊拽著,父親的大手還按在肩上,四麵八方湧來的道賀和目光將他牢牢釘在原地。
    他臉上勉強堆起笑容,回應著眾人的恭維,內心深處卻一片冰涼,翻湧著巨大的恐慌。
    隻有他自己清楚,這“傅姓公子”也可能指的是他的庶弟,傅九闕!
    萬一真是他呢?這潑天的榮耀瞬間就會變成將他釘在恥辱柱上的利刃!
    這念頭讓他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冷汗,臉上的笑容幾乎要維持不住。
    傅九闕依舊沉默,身姿挺拔如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這喧鬧與他毫無關係。
    而他身邊的孟玉蟬,看著公婆那副將傅長安捧到天上的得意模樣,一股強烈的怒火和替丈夫感到的委屈直衝頭頂。
    她雙拳緊握,眼看就要忍不住上前一步,大聲質問,憑什麽認定是傅長安?九闕也姓傅!他也有資格!
    就在這時,一隻手輕輕覆在了她緊握的拳頭上。
    孟玉蟬猛地轉頭,對上傅九闕沉靜的眼眸。
    他對她搖了搖頭,眼神深邃,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他沒有說話,隻是握著她拳頭的手微微緊了緊,傳遞著一個清晰的信息: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平靜地投向書院大門的方向,帶著一絲篤定:結果,未必如他們所想。
    丈夫無聲的安撫,像一股清泉,瞬間澆熄了孟玉蟬心頭大半的怒火。
    她胸口的起伏漸漸平複,緊握的拳頭也慢慢鬆開了些。
    下一刻,書院的大門,被兩名書童從內緩緩推開,發出悠長的“吱嘎”聲。
    所有的喧囂,如同被一隻大手瞬間扼住喉嚨,戛然而止。
    一位老者緩步走了出來。
    他身形清瘦,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青灰色儒衫,頭發花白,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
    麵容清臒,皺紋深刻,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清澈。
    他整個人站在那裏,便有一種淵渟嶽峙的沉靜氣度,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紫竹公子!
    當世第一大儒!
    他的目光平靜如水,緩緩掃過台階下噤若寒蟬的人群。
    那目光帶著無形的威壓,所過之處,眾人紛紛低下頭,不敢直視。
    然而,當他的視線落在孟玉蟬身上時,竟微微停頓了一下。
    隨即,他幾不可察地朝著孟玉蟬的方向,頷首致意。
    雖然隻是極其短暫的一瞬,但這微妙的舉動,卻像投入湖麵的一顆石子,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激起了波瀾。
    無數道驚疑的目光立刻聚焦到了孟玉蟬身上。
    竊竊私語如同微風般迅速蔓延開去:
    “那是誰家女眷?”
    “長慶侯府的二少奶奶?傅九闕的妻子?”
    “紫竹先生竟向她點頭?”
    “莫非……長慶侯府與紫竹先生真有特殊淵源?”
    種種猜測在眾人心頭翻湧,看向長慶侯一家的目光更是充滿了羨慕。
    蘇氏感受到這些目光,腰杆挺得更直了,臉上的得意之色幾乎要溢出來。
    紫竹公子身旁的書童上前一步,對著台下眾人團團一揖,聲音清脆:“有勞諸位久候。請紫竹先生親自公布入選名單。”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紫竹公子身上,連呼吸都放輕了。
    隻見紫竹公子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箋,徐徐展開。
    “第三名:戚素雲。”
    “第二名:安通。”
    前兩個名字與之前小廝所報姓氏吻合,眾人並不意外,都盯著紫竹公子的嘴唇,等待著第三個名字。
    紫竹公子的目光在素箋上停留了一瞬,緩緩抬起,再次掃過人群:
    “第一名:長慶侯府……”
    “長安!快!快上前!到先生跟前去!”話音剛落,蘇氏狂喜的尖叫幾乎是立刻響起,她猛地將身邊的傅長安用力往前一推,力道之大讓傅長安一個趔趄。
    蘇氏激動得語無倫次,手忙腳亂地替兒子整理著本已十分平整的衣領和袖口,“快!快給先生見禮!我的兒,光宗耀祖啊!”
    長慶侯也是滿麵紅光,捋著胡須,一副“果然如此”的欣慰表情。
    台階下的人群也再次騷動起來,道賀聲已經湧到了嘴邊,無數雙手準備再次拱起,無數張臉堆滿了諂媚笑容。
    所有人的焦點,都集中在了被母親推搡,正遲疑著是否該抬步上前的傅長安身上。
    紫竹公子似乎對台階下的騷動恍若未聞,他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那個名字:
    “傅九闕。”
    “傅九闕”三個字,如同驚雷,結結實實地劈在了白鷺書院門前的空地上。
    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才還湧動的人潮,此刻像被施了定身法,無數張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嘴巴微張,眼睛瞪得滾圓,寫滿了震驚和茫然。
    長慶侯臉上的紅光瞬間褪盡,變成了煞白,捋著胡須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幾乎要凸出來。
    侯夫人蘇氏替傅長安整理衣領的手還停在半空,指尖卻劇烈地顫抖起來,血色從她臉上迅速褪去,隻剩下一片慘白。
    被推到人群最前方的傅長安,全身猛地一僵。他一隻腳微微抬起,正要邁上第一級台階,此刻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大腦一片空白,隻覺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
    偌大的書院門前,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不——!”
    蘇氏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像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推開身邊同樣僵住的丈夫長慶侯,不管不顧地朝台階方向踉蹌衝了幾步,手指幾乎要戳到紫竹公子臉上,“錯了!先生!您念錯了!是長安!是傅長安!我的兒子傅長安!怎麽會是傅九闕?!”
    紫竹公子的眉頭倏然鎖緊,眼中那抹平靜被一絲不悅取代。
    他沒有看歇斯底裏的蘇氏,目光掃過底下因這變故而目瞪口呆的人群,最後落回蘇氏身上:“侯夫人此言,是在質疑白鷺書院遴選不公,還是質疑老夫老眼昏花,連字都識不得了?”
    這平靜的反問,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具威勢。
    壓得蘇氏心頭一窒,那衝到嘴邊的更多謾罵和質問,竟硬生生被堵了回去,隻剩下粗重的喘息。
    “夠了!還不給我住口!”長慶侯終於從巨大的震驚和難堪中反應過來,老臉漲得通紅,額角青筋暴跳。
    一個箭步上前,粗暴地抓住蘇氏的手臂,用力將她狠狠拽了回來,力道之大讓蘇氏一個趔趄,幾乎摔倒。
    他壓低聲音,嗬斥道:“無知婦人!丟人現眼!還嫌不夠丟人嗎?”
    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紫竹公子的反問,無異於當眾扇了他長慶侯府一記響亮的耳光!
    蘇氏被丈夫拽得手腕生疼,又被他當眾嗬斥,更是羞憤欲絕,隻剩下一雙怨毒的眼睛死死瞪著紫竹公子。
    紫竹公子不再看長慶侯府這邊一眼,目光平靜地掃過人群,宣布最終裁定:“入選者安通、戚素雲、傅九闕,三日後辰時初刻,到書院明心堂報到。逾期不候。”
    他頓了頓,目光若有似無地掠過蘇氏那張扭曲的臉,補充了一句,“書院展書堂內,所有考卷皆封存備查。若有任何人,對此次遴選結果心存疑慮,盡可前往查閱,自證其說。老夫,問心無愧。”
    說完,他不再停留,袍袖微拂,轉身便走。
    侍立一旁的書童立刻恭敬跟上。
    主仆二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新關閉的大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