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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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淩姨娘再次重重叩下頭去,身體因劇痛而無法抑製地顫抖著:“求夫人開恩!求世子息怒!莫要為了妾身一個卑賤之人,傷了母子之間比天還高的情分!那妾身萬死難贖其罪!求您了!”
    最後一聲哀求,淒厲絕望,在死寂的院子裏久久回蕩。
    淩姨娘壓抑的抽氣聲,斷斷續續地響著,每一次都牽扯著她背上那可怕的傷處,聽得人心頭發緊。
    蘇氏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太師椅上,方才那絕望的氣話耗盡了她最後一絲力氣。
    她看著跪在地上的淩姨娘,看著兒子傅長安那震驚又茫然的臉,隻覺得一股疲憊席卷而來,將她死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傅長安則完全懵了。
    母親那句剜心的“給她做兒子去”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像一把匕首紮得他體無完膚。
    他下意識地想吼回去“認就認”,可淩姨娘這突如其來的阻攔,像一盆冰水,將他滿腔的怒火和即將脫口而出的狠話瞬間澆熄。
    低頭看著淩姨娘伏在地上顫抖的單薄脊背,那衣衫上刺目的血跡還在緩慢地洇開,她額頭抵著地麵,卑微得如同草芥。
    她是為了他,為了不讓他鑄成大錯,為了不讓他和母親徹底決裂!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堵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僵立當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章嬤嬤跪在淩姨娘身側,老淚縱橫,卻死死咬著唇不敢哭出聲。
    她抬眼,怨毒地飛快掃過麵無表情的蘇氏,又焦急地看向呆立的世子,心中驚濤駭浪。
    院子裏其他的丫鬟、婆子、行刑的家丁,更是大氣不敢喘,恨不得縮進地縫裏去。
    方才那場麵,已經讓他們看得心驚肉跳。
    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隻知道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終於,蘇氏的眼珠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視線從那卑微跪伏的身影上移開,落在了自己兒子臉上。
    張了張嘴,喉嚨幹澀發緊,試了幾次,才發出一點嘶啞的聲音:
    “都……給我滾。”
    傅長安身體猛地一震,似乎想說什麽。
    “滾!”蘇氏猛地拔高聲音,那聲音尖銳刺耳,帶著一種歇斯底裏。
    她抬手,指向院門的方向,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著,“帶著你的人,都給我滾出去!滾——!”
    最後一個字,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嘶吼出來。
    傅長安被母親這從未有過的失控駭得一怔,所有想說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淩姨娘,猛地咬緊牙關。
    淩姨娘的手,此刻卻緊緊攥住了傅長安的袖口。
    微微用力,將那繡著金線螭紋的錦緞袖子往下拽了拽,動作熟稔得如同做過千百遍。
    她仰著臉,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世子,眼神裏充滿了帶著哄勸意味的慈愛。
    “世子爺,聽姨娘一句勸,夫人是您的嫡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您好啊。您想想,夫人日日為您操心,勞心勞力,您怎麽能寒了她的心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手上又加了點力道,幾乎是半拉半拽地,將傅長安往蘇氏的方向帶。
    傅長安皺著眉,臉上寫滿了不情願,身體僵硬地抗拒著那力道,目光甚至帶著一絲厭煩掃過蘇氏鐵青的臉,最後卻又無奈地落回淩姨娘那張懇求的臉上。
    “快,給夫人跪下,認個錯。就說您知錯了,以後定當聽夫人的話,好好用功讀書,不讓夫人再為您憂心。世子爺,您是侯府的未來,可不能任性啊……”
    在淩姨娘殷切的目光注視下,傅長安臉上的掙紮終於褪去,化作一種妥協。
    他不再看蘇氏,隻順著淩姨娘的力道,“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就跪在淩姨娘的身邊。
    那膝蓋砸地的聲音,像一把鈍錘,狠狠敲在蘇氏的心口。
    淩姨娘立刻露出欣慰的表情,也跟著跪直了些,伸出手似乎想替傅長安撣去並不存在的灰塵,嘴裏還在絮絮叨叨:“這就對了,世子爺真懂事。快,跟夫人說,您知錯了,這就隨夫人回正院去……”
    眼前這一幕,刺得蘇氏眼睛生疼。
    她的兒子,長慶侯府堂堂的世子,未來的侯爺,此刻卻像一個被牽線的木偶,跪在一個姨娘身邊,聽憑她的擺布。
    淩氏那副慈母的麵孔,那哄勸的語氣,那理所當然的姿態,無不彰顯著她對傅長安的影響力,早已超越了自己這個生身母親!
    傅長安,哪裏是她蘇氏的兒子?分明就是為淩姨娘養的!他隻聽淩氏的話!
    蘇氏隻覺得一股腥甜湧上喉頭,眼前陣陣發黑,胸口憋悶得幾乎要炸開。
    “夫人!”一直緊盯著蘇氏臉色的黎嬤嬤,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的搖搖欲墜。
    她一個箭步上前,穩穩扶住蘇氏幾乎要軟倒的身子,同時用眼神嚴厲地製止了想要上前的其他丫鬟。
    “夫人,您臉色太差了,不能再動氣。世子還小,一時糊塗,日後總會明白您的苦心。老奴先扶您回去歇著,這裏,交給老奴善後。”
    黎嬤嬤的話,像一根浮木,暫時拉住了幾乎要被憤怒淹沒的蘇氏。
    她渾身冰冷,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看了一眼地上那對“母子”——傅長安低著頭,側臉對著她,神情木然,仿佛置身事外;淩姨娘則微微抬著頭,目光看似恭敬地落在她裙角,但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卻透著一絲得意。
    蘇氏猛地閉上眼,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會窒息。
    她任由黎嬤嬤半扶半抱著,腳步虛浮地轉身,一步一步地離開了。
    一路沉默。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裏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蘇氏的心尖上。
    直到回到熏著安神香的正院暖閣,黎嬤嬤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在軟榻上坐下,又飛快地斟了一杯熱茶塞進她的手中。
    蘇氏沒有喝。
    她隻是緊緊握著那溫熱的茶杯,汲取著杯壁傳來的微弱暖意,試圖驅散寒意和心底的驚濤駭浪。
    暖閣裏寂靜無聲,隻有銅壺滴漏發出單調的滴答聲。
    不知過了多久,蘇氏眼中的怒火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疑慮。
    “黎嬤嬤。”蘇氏的聲音幹澀沙啞,打破了沉寂。
    “老奴在。”黎嬤嬤立刻應聲,擔憂地看著她。
    蘇氏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直直看向黎嬤嬤,一字一句地問:“你說,淩氏對長安,究竟是真心疼愛,還是假意糊弄?”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
    黎嬤嬤心頭一震。她看著蘇氏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知道夫人此刻並非被憤怒衝昏頭腦,而是真的在尋求答案。
    黎嬤嬤沉默了片刻。她回想著淩姨娘看向傅長安時,那種毫不作偽的關切,那種十幾年如一日的照顧,甚至不惜頂撞夫人也要維護世子的舉動……
    偽裝一時容易,可要十幾年如一日地偽裝出那份掏心掏肺的“真心”,對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這難度太大了。
    “夫人,”黎嬤嬤的聲音帶著謹慎,“老奴不敢妄斷。但,人心肉長。十幾年,便是養隻貓兒狗兒,也生出真感情了。更何況是人?世子爺是淩姨娘一手帶大的。”
    她沒有直接說“真心”,但話裏的意思,已經偏向於淩氏對傅長安,恐怕並非全然虛假。
    “真心?”蘇氏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荒謬的事情,嘴角勾起一抹充滿嘲諷的弧度,“她若真心疼愛,為何放著自個兒親生的九闕不去疼,不去為他謀劃前程,反而一心一意,把所有心思都撲在搶我的兒子身上?!”
    這才是蘇氏百思不得其解,也最讓她心寒的地方!
    傅九闕,淩氏的親生兒子,小小年紀便展露出過人的才情,若能得生母悉心教導,將來未必不能掙個好前程。
    可淩氏呢?她仿佛忘了自己還有個親兒子!她所有的“母愛”,所有的“真心”,都傾注在了傅長安身上!
    這根本不合常理!
    除非,她所圖的,遠不止一個慈母的名聲!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瞬間纏緊了蘇氏的心髒。
    她猛地攥緊了手中的茶杯,指節泛白。一個更加大膽也更加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型。
    “黎嬤嬤,”蘇氏的聲音陡然壓低,“我要你去查一件事。立刻去查。”
    “夫人請吩咐。”黎嬤嬤心中一凜,躬身聽命。
    蘇氏湊近黎嬤嬤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氣音,快速而清晰地交代了幾句。
    黎嬤嬤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震驚得幾乎失聲:“夫……夫人?!這……這怎麽可能?!您……”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蘇氏,仿佛第一次認識這位自己侍奉了半輩子的主母。
    這個猜想,太過驚世駭俗,太過匪夷所思!
    “閉嘴!”蘇氏厲聲打斷她,眼神淩厲,“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能讓第三個人知曉!尤其是長安,還有侯爺!聽清楚了嗎?”
    黎嬤嬤被那眼神懾住,強行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重重點頭:“是,夫人。老奴明白!老奴這就去辦!”
    她聲音發緊,知道此事關係重大,一旦泄露,後果不堪設想。
    “嗯。”蘇氏這才稍稍緩了神色,疲憊地靠回軟枕上。
    黎嬤嬤躊躇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問道:“夫人,那……世子爺院子裏,今日下午那幾個挑唆生事,被您撞見的刁奴該如何處置?”
    下午在傅長安院子裏,那幾個仗著世子寵愛,言行無狀,甚至隱隱有挑撥離間之意的丫鬟小廝,正是今日這場衝突的導火索。
    蘇氏想起當時的情景,眼中寒光一閃。
    “處置?”蘇氏的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這等背主忘恩的東西,留著也是禍害。找個由頭,做得幹淨些。侯爺那邊,不必驚動。”
    “滅口”二字,她沒說出口,但黎嬤嬤已然心領神會。
    這是要永絕後患。
    “是,老奴知道該怎麽做。”黎嬤嬤垂首應下。
    暖閣內再次陷入沉默,隻有蘇氏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黎嬤嬤猶豫再三,還是低聲問出了那個壓在心頭的問題:“夫人……那二公子那邊……我們之前的安排,還繼續嗎?”
    蘇氏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遮住了所有翻湧的情緒。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傅九闕……
    那個才華橫溢,讓她隱隱感到威脅的庶子。
    片刻的沉寂,仿佛凝固了空氣。
    然後,蘇氏極其輕微地吐出兩個字:
    “繼續。”
    暖閣內,安神香的香氣依舊嫋嫋,卻再也驅不散那彌漫開來的寒意。
    ……
    閬華苑的書房裏,燭火跳動,映照著孟玉蟬微蹙的眉頭和攤在桌案上厚厚的冊子。
    空氣裏彌漫著舊紙張特有的氣息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愁緒。
    “小姐,”丫鬟襄苧指著嫁妝單子上一長串名目,聲音壓得低低的,“您看,光是紫檀木的拔步床就有兩張,還有那幾十箱的四季衣裳、成套的頭麵首飾、古董擺件……再加上那些大件的家具器物,咱們這小庫房,塞得下三分之一就算頂天了!”
    孟玉蟬的指尖劃過母親程氏留下的嫁妝單子,那上麵羅列的每一項,都曾是母親的心血和體麵,如今卻成了她沉重的負擔。
    她又翻看著手邊僅有的幾處陪嫁鋪子和城外一個小莊子的地契,地方要麽太小,要麽太遠,要麽魚龍混雜,根本不適合存放如此貴重又需長期安置的物件。
    “是啊,”孟玉蟬輕輕歎了口氣,合上冊子,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這確實是個難題。總不能一直堆在孟家,平白惹人非議。”
    繼母曹氏巴不得她趕緊把東西搬走,省得礙眼。
    主仆二人正相對發愁,書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丫鬟翠鶯像隻輕快的雀兒蹦了進來,臉上是掩不住的興奮:“少夫人!少夫人!有法子啦!來福剛送來的,說是二公子讓交給您的,能解燃眉之急!”
    她獻寶似的將一個厚厚的信封捧到孟玉蟬麵前。
    孟玉蟬疑惑地接過信封,入手微沉。
    拆開封口,從中抽出的,赫然是一張折疊整齊的地契和一張繪製精細的地形圖。
    展開地契,目光掃過上麵的地址——“朱雀大街西段,甲字七號”。
    她的瞳孔微微一縮。
    朱雀大街?那可是京城寸土寸金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