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章 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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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山後,孟玉蟬緊緊攥著襄苧的手,主仆二人都屏住了呼吸。
    剛才那番對話,一字不漏地傳入她們耳中。
    孟玉蟬的心跳得飛快,不是因為偷聽,而是因為蘇氏那番話背後,所揭示令人心寒的真相。
    原來如此!
    原來蘇氏如此忌憚蘇燼月靠近傅九闕,並非僅僅因為禮法或蘇家的顏麵,而是因為她害怕!
    她害怕蘇燼月背後的力量,會成為傅九闕崛起的翅膀。
    她害怕那個被她苛待了十幾年的庶子,會憑借妻族的勢力,徹底壓過她精心培養卻不成器的嫡子傅長安!
    她害怕淩姨娘,會因此爬到她的頭上!
    這才是蘇氏心中最無法容忍的恐懼!
    為此,她可以毫不猶豫地犧牲掉自己侄女的幸福!
    這侯府深宅裏的明爭暗鬥,遠比孟玉蟬想象的更加冷酷,更加不擇手段。
    她最後看了一眼涼亭裏那個瑟瑟發抖的蘇燼月,無聲地歎了口氣,拉著襄苧,小心翼翼地從來路退了回去,迅速離開了。
    花木扶疏,假山流水叮咚,一派富貴閑適的景象。
    可走在其中的孟玉蟬,心裏頭卻像壓了塊石頭,沉甸甸的,連帶著腳步也快了幾分。
    襄苧緊跟著她,臉上還帶著沒完全散去的困惑,忍不住小聲問:“夫人,您剛才說,表小姐絕不可能給二少爺做妾?可府裏不是都傳遍了,說夫人有意要給二少爺房裏塞妾室……”
    孟玉蟬腳步不停,隻側過臉瞥了襄苧一眼,卻讓襄苧下意識地閉了嘴。
    “傻丫頭,蘇燼月是誰?蘇州府尹蘇大人的掌上明珠!她外祖家,那是跺跺腳江南地麵都要抖三抖的顯赫門第!
    這樣的人家,會把千嬌萬寵的嫡女,塞給一個侯府庶子做妾?你當蘇家的臉麵是泥捏的?還是當侯夫人蘇氏,真會那麽好心,把娘家這麽一座大靠山,拱手送給九闕?”
    襄苧聽得一愣一愣的,仔細咂摸夫人這話裏的意思,眼睛漸漸瞪圓了:“您是說…夫人她是為了世子爺?”
    “不然呢?”
    孟玉蟬唇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傅長安才是她的心頭肉,眼珠子。九闕?不過是個礙眼的庶子。蘇燼月這塊香餑餑,背後連著的是蘇府尹的官位以及外祖家的滔天權勢!這是多大的助力?蘇氏除非是瘋了,才會把這潑天的富貴和靠山,白白送到九闕手裏,讓他去威脅她親兒子的世子之位,威脅將來侯府的承繼!”
    她頓了頓,聲音更冷,“所以,之前那些風言風語,不過是想往我們閬華苑潑點髒水,或者試探罷了。蘇燼月?她蘇氏捧在手心都怕化了,怎會舍得讓她沾上九闕的邊兒?”
    襄苧恍然大悟,隨即又湧上更大的憂慮:“那夫人那邊,豈不是更容不下二少爺和您了?”
    孟玉蟬沒有立刻回答。
    她停下腳步,目光投向遠處侯府那層層疊疊的飛簷鬥拱,眼神卻有些飄忽。
    這侯府的潑天富貴,底下到底埋著多少見不得人的醃臢?她隱隱有種直覺,這烈火烹油般的煊赫,未必能長久。
    而那個看似沉默寡言,被所有人輕視的庶子傅九闕,或許,正是這大廈將傾時,最關鍵的那個變數。
    隻是前世她死得太早,沒能看到最終的結局。
    “走吧,”孟玉蟬收回目光,壓下心頭那點不安,不願再多想,“回苑裏去。”
    主仆二人沿著一條僻靜的卵石小徑,往閬華苑的方向走。
    四周越發安靜,隻聽得見兩人細微的腳步聲和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這地方靠近侯府西角,有些荒僻,一道爬滿枯藤的矮牆突兀地橫在前麵,牆根處開著一扇不起眼的小門,木頭都朽得發黑了。
    眼看就要繞過矮牆,一陣極其細微的男子說話聲,卻順著風,斷斷續續地從那扇朽木小門外飄了進來!
    孟玉蟬和襄苧的腳步同時一頓。
    襄苧瞬間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攥緊了孟玉蟬的衣袖,小臉發白,低聲道:“夫人…有人!在牆外!聽著不像好人!”
    孟玉蟬心頭也是一凜。
    這地方荒僻,牆外更是侯府後巷,少有人跡。
    誰會鬼鬼祟祟躲在這裏說話?她豎起耳朵,凝神細聽。
    那聲音壓得太低,聽不真切,隻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人。
    襄苧緊張得手心都冒汗了,拉著孟玉蟬的胳膊就要往後退:“夫人,這地方不對頭,咱們快走吧!別惹麻煩!”
    孟玉蟬也知情況不明,貿然窺探危險太大。
    她點點頭,正要順著襄苧的力道轉身離開。
    就在這時!
    一個熟悉的男聲,鑽進了她的耳朵!
    “跟上去了嗎?”
    這聲音……是傅九闕?
    孟玉蟬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
    她猛地刹住腳步,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傅九闕?他不是應該在白鷺書院讀書嗎?怎麽會出現在這侯府後巷的牆根下?
    緊接著,另一個稍顯急促的男聲響起,帶著恭敬:“爺,跟上了!那兩個黑皮狗子想在半道兒上動手腳,被咱們的人給解決了!幹淨利索!車上的人,受了驚嚇,已經按您的吩咐,送到安全地方了,最好的大夫候著呢!爺放心,一定救活!”
    一定救活?
    孟玉蟬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傅九闕,他在做什麽?他派了人?解決了兩個黑衣人?救下了車上的人?還要救活?
    他救的是誰?誰要殺人?這車上的人,會不會就是蘇氏今日剛剛“處理”掉的?
    刹那間,無數個疑問在她腦海中瘋狂翻滾。
    一個氣息冰冷,仿佛執掌生殺予奪的身影,帶著強大的壓迫感,猛地在她心底浮現出來。
    這…這真的是她朝夕相處了那麽久的傅九闕?
    孟玉蟬心神激蕩之下,腳下一個趔趄,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恰好踩中了地上半截早已枯死的樹枝!
    “哢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脆裂聲,清晰地傳了出去。
    “誰?!”牆外那冰冷低沉的男聲驟然拔高,帶著一股淩厲的殺氣!
    幾乎是聲音響起的同一瞬間!
    “砰!”
    一聲悶響,那扇矮牆小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撞開!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翻了進來!
    孟玉蟬隻覺得眼前一花,脖頸處瞬間傳來一股冰冷的觸感,激起一片細小的戰栗!
    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地籠罩下來!
    孟玉蟬嚇得魂飛魄散,心髒驟停。
    連驚叫都卡在了喉嚨裏,渾身僵硬,一張臉瞬間慘白如紙!
    她隻能驚恐地睜大了雙眼。
    闖入者那雙淬了寒冰的眸子,正死死地鎖在她臉上。
    四目相對!
    闖入者眼中的殺意在看清孟玉蟬麵容的瞬間,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驚愕!
    “玉蟬?”傅九闕的聲音都變了調,帶著一絲顫抖。
    他像是被火燙到一般,猛地收回了手。
    那柄匕首,也瞬間離開了孟玉蟬的脖頸。
    “夫人!”襄苧這才反應過來,發出一聲尖叫,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傅九闕根本沒理會襄苧,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孟玉蟬身上。
    他一步上前,臉上滿是後怕,甚至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慌亂,伸手就要去查看孟玉蟬的脖子:“傷著沒有?快讓我看看!對不住!我…我不知道是你!”
    他的手指帶著涼意,想要觸碰,又怕再次驚嚇到她。
    孟玉蟬卻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後退一大步,避開了他的手,雙手下意識地緊緊護住自己的脖子。
    她急促地喘息著,看向傅九闕的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和茫然,以及更深更重的疑問!
    他是誰?他剛才在做什麽?他手裏為什麽有匕首?他怎麽能那麽快?那麽狠?
    他救的到底是誰?他到底還藏著多少秘密?
    無數個問題在她腦中瘋狂衝撞!
    “你怎麽會在這裏?”兩人幾乎是同時脫口而出。
    孟玉蟬的聲音帶著質問。
    傅九闕的聲音則充滿了意外和一絲急切。
    話音落下,空氣瞬間凝固了。
    孟玉蟬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無比陌生的臉。
    他眼底的緊張和關切是真的,可剛才那瞬間爆發出的殺意,也是真的!
    如果不是他及時認出了她,如果他收手再慢半秒,那柄鋒利的匕首,此刻恐怕已經切開了她的喉嚨!
    這個認知,比任何言語都更具衝擊力!
    這不是她前世熟悉的那個懦弱無能的丈夫,更不是今生這個看似溫和無害的庶子!
    這是一個她完全不了解,隱藏著可怕獠牙的危險人物!
    重生以來,她步步為營,小心周旋,以為自己多少能掌控局麵。
    可直到此刻,匕首緊貼脖頸,死亡擦肩而過,她才第一次對傅九闕這個人,產生了源自靈魂深處最原始的恐懼!
    她不能再待在這裏!
    走!
    “襄苧!”孟玉蟬猛地轉過身,看也不再看傅九闕一眼,“隨我回房休息!”
    她幾乎是踉蹌著,抓住襄苧的胳膊,用盡全身力氣,頭也不回地就想要離開。
    傅九闕看著孟玉蟬那明顯慌亂的神情,一股莫名的煩躁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瘋長。
    她怕他。
    這絕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費盡心思在她麵前維持的溫和表象,在剛才那柄匕首抵上她脖頸的瞬間,轟然倒塌。
    眼看她就要拉著丫鬟跑掉,傅九闕身形一晃,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瞬間就擋在了孟玉蟬麵前。
    大手一伸,一把抓住了她纖細的胳膊。
    “玉蟬!”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急促。
    孟玉蟬被他抓住,渾身猛地一僵,驚懼地抬起頭。
    兩人距離驟然拉近,傅九闕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殘留的恐懼和戒備,那裏麵,再也沒有了平日的情意,隻剩下疏離和懷疑。
    她把他當成了惡人。
    這個念頭像一根針,狠狠紮進傅九闕的心口,讓他堵得發慌。
    未及細想,一股衝動猛地衝上頭頂,他脫口而出:“跟我去個地方!”
    孟玉蟬瞳孔驟縮,震驚地看著他。
    去個地方?難不成是殺人滅口?
    剛剛才被匕首威脅過,此刻聽到這種話,她腦海中瞬間浮現出無數血腥的畫麵!
    臉上寫滿了抗拒,身體也下意識地掙紮起來:“放開我!我不去!”
    她的掙紮,讓傅九闕心底那股煩躁更甚,甚至帶上了一絲刺痛。
    他手上力道不減,語氣卻帶著一種強硬,試圖解釋:“我帶你去見幾個人!見了他們,你就明白了!我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急於證明,自己還是她的夫君,不是她恐懼的惡鬼。
    “夫人!”襄苧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撲上來就想掰開傅九闕的手。
    一直沉默跟在傅九闕身後的小廝來福,這時卻一步上前,看似隨意地擋在了襄苧麵前。
    他臉上沒什麽表情,“襄苧姑娘,稍安勿躁。二少爺若真想害夫人,當初就不會親自把你從孟府那虎狼窩裏救出來,還好生送回侯府安頓。你細想想。”
    來福的話像一道驚雷劈在襄苧心上!她掙紮的動作僵住了,臉上滿是茫然。
    是啊,二爺若真是惡人,何必為了夫人救她?
    就在襄苧猶豫的瞬間,傅九闕已半攬半抱地將孟玉蟬帶向停在巷子陰影處的一輛不起眼的青布小馬車。
    孟玉蟬掙紮無果,力氣懸殊太大,隻能被傅九闕幾乎是半強迫地塞進了車廂。
    襄苧被來福一個眼神製止,跺了跺腳,隻能跟著來福坐到了車轅上。
    馬車軲轆轉動,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聲響,朝著城門的方向駛去。
    車廂內空間狹小,空氣凝滯得令人窒息。
    孟玉蟬縮在角落裏,身體緊繃,盡量拉開與傅九闕的距離。
    她的心,比這顛簸的馬車還要亂。
    前世的傅九闕,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記憶深處:
    那個被淩姨娘誣陷後受盡宮刑後的男人,溫潤如玉,謙謙君子。
    即使身處痛苦和屈辱中,他對她,始終保持著應有的尊重,給予她力所能及的和愛護。
    他的眼神是溫和而隱忍的,像蒙塵的玉,帶著破碎的光。
    那時的他,是弱者,是需要她憐憫的存在。
    可今生的傅九闕呢?
    那個試圖憑一己之力改變命運的庶子夫君?
    避開前世慘劇的他,像是一塊被擦去塵垢的頑鐵,逐漸顯露出內裏的崢嶸。
    他不再是那個沉默的透明人。
    他睿智,能輕易看穿她的小心思;他腹黑,不動聲色間攪動府內風雲;而剛才那一刻……
    他周身迸發出的殺意,那雙銳利的眼,那快如鬼魅的身手……
    是真真正正見過血,並且掌控過生死的狠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