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0章 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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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火散盡,夜空重歸於墨色。
    那轟然炸響的餘音,似乎還盤旋在城樓之上,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慕卿潯手心裏的兩樣東西,一件溫潤,一件冰涼,觸感分明。那枚刻著他們名字的印章,邊緣鋒利,硌著她的掌骨。
    她忽然察覺到了一些別的動靜。
    不是風聲,也不是遠處百姓的歡呼。是城樓之下,那些原本如同雕塑般靜立的禁軍、內侍,他們的盔甲與衣料,在極細微地摩擦。他們在動,在竊竊私語。
    剛才那場盛大的煙火,是背景。而他們,是這場背景裏的主角。
    一場被整個皇城見證的,定情。
    “他們都看見了。”她的指尖收緊,幾乎要被那印章的棱角刺破。
    “嗯。”謝緒淩應得平靜。
    “這就是你說的,省去麻煩?”她質問,話語裏壓著一絲顫抖,“把我們兩個,放到火上烤?”
    “放到最高處,才沒人敢輕易來添柴。”他答非所問,“走吧,夜深了。”
    他率先轉身,向樓下走去。那姿態,仿佛剛才那番驚世駭俗的舉動,不過是拂去袖口的一點塵埃。慕卿潯跟在他身後,每一步都踩得極重。
    承天門九十九級台階,是帝王禦道。他們往下走,迎麵而來的,是那些垂首躬身的宮人。他們不敢抬頭,卻用身體的緊繃和呼吸的錯亂,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
    細碎的議論,像沙子一樣,從宮牆的縫隙裏滲出來。
    “是謝國師……和那個慕氏……”
    “在承天門上……簡直是……”
    “聖上竟然也允了?”
    “何止是允了,你沒見那煙火?那是內務府最高規製的‘山河頌’……”
    “一個天罰災星,怎麽就……”
    後麵的話,淹沒在更低的抽氣聲裏。慕卿潯的腳步頓了一下。天罰災星,這個她以為早已被塵封的稱謂,又一次像跗骨之蛆,黏了上來。
    謝緒淩停下腳步,回頭看她。他什麽都沒說,隻是伸出手。
    這一次,她沒有避開。
    他的手幹燥而有力,將她微涼的指尖包裹。他拉著她,繼續往下走,步伐沉穩,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那些流言蜚語,仿佛是拍岸的浪,到了他這裏,便碎成了無力的泡沫。
    城門之外,夜色更濃。上元燈會的喧囂,隔著一道宮牆,變得有些遙遠。
    消息的傳遞,比他們步行的速度要快得多。
    就像一顆石子投入寂靜的湖心,漣漪以承天門為中心,正一圈一圈,極速擴散。先是禁軍的換防營地,再到內侍監的茶水房,然後越過高高的宮牆,落入了帝都最熱鬧的街市。
    東市的一間酒樓裏,說書先生正講到“武將怒闖敵營”,驚堂木一拍,正要繼續,樓下卻炸開了鍋。
    “聽說了嗎?聽說了嗎?”一個剛從外麵擠進來的貨郎,滿臉通紅,不知是跑的還是激動。
    “聽說什麽?讓你這般火急火燎的?”
    “謝國師!輔星謝緒淩!”貨郎灌下一大口茶,氣喘勻了才繼續喊道,“就在剛才,把自己的私印給了那個女人!”
    “哪個女人?”滿座嘩然。
    “還能有哪個?就是之前那個,被當成災星的慕家孤女,慕卿潯!”
    一瞬間,整個酒樓落針可聞。
    隨即,是更猛烈的喧嘩。
    “什麽?在承天門?那可是天子接受百官朝拜的地方!他怎麽敢?”一個老秀才吹胡子。
    “私印?那可是聘禮啊!國師的聘禮,就這麽……給了?”一個富商模樣的中年人,算盤都忘了撥。
    “我早就說,那慕卿潯不是個簡單人物!你們想,從天牢裏出來,毫發無傷,還能得謝國師如此青眼。這哪裏是災星,分明是妖星!”
    “胡說!我倒覺得,這是千古一樁奇談!”一個年輕書生站起來,滿麵紅光,“輔星權相,天罰災星,在帝國最高處,以山河為證,以煙火為媒。這等氣魄,這等深情,你們這群凡夫俗子懂什麽!”
    “深情?我看是穢亂宮闈!”
    “你懂什麽!這叫不拘禮法,真名士自風流!”
    爭論聲、叫好聲、斥罵聲混作一團。原本沉浸在節慶祥和裏的百姓,被這樁從天而降的秘聞徹底點燃。輔星與災星,朝堂與江湖,皇權與私情,這些最能撩撥人心的元素,被完美地糅合在了一起。
    這個上元夜,注定無眠。
    宮門外,一輛不起眼的黑色馬車靜靜地候著。
    車夫垂著頭,像是睡著了。周圍的禁軍,離得遠遠的,仿佛那輛馬車周圍有一圈無形的屏障。
    謝緒淩正要扶慕卿潯上車,一個身影,從側麵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擋在了車前。
    來人一身緋色官袍,是禦史台的左都禦史,王諫。一個以鐵麵無私、能把皇帝都罵哭的老臣。
    “謝國師。”王諫拱了拱手,禮數周全,但姿態卻像一堵牆。
    “王禦史。”謝緒淩將慕卿潯護在身後,語氣平淡。
    王諫沒有理會慕卿潯,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謝緒淩身上。“國師大人,承天門是國之重地,非朝會大典,不可輕登。此乃祖製。”
    “陛下特許。”謝緒淩隻用了四個字。
    王諫的官袍動了一下,顯然是被這四個字噎住了。“即便陛下特許,國師大人也不該在城樓之上,行……私相授受之舉。這有違官箴,更損國體。”
    他的用詞極其尖銳,“私相授受”,幾乎是將一樁風月韻事,釘在了藐視皇權的恥辱柱上。
    “王禦史,”謝緒淩往前站了一步,那迫人的氣場讓老臣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我與她,是陛下親賜的婚約。我在陛下恩準的地方,給予我的未婚之妻一份聘禮。請問,哪一條祖製,哪一款官箴,禁止了此事?”
    “你……”王諫語塞。
    他知道,謝緒淩這是在偷換概念,強行把一樁挑戰禮法的出格行為,解釋成皇恩浩蕩下的合規之舉。可偏偏,他抓不住最核心的把柄。因為,皇帝允許了。
    “謝緒淩,你這是在綁架陛下,將陛下置於天下悠悠之口中!”王諫痛心疾首,“你將個人的情愛,淩駕於社稷體麵之上,你這是權臣所為!”
    “情愛?”謝緒淩忽然笑了,“王禦史,你看錯了。這不是情愛。”
    他拉過慕卿潯的手,讓她與自己並肩而立,掌心那枚“緒卿”印,被他翻了過來,迎著燈籠的光。
    “這是宣告。”他的話,清晰地傳入了王諫和周圍所有豎著耳朵的禁軍耳中,“宣告她慕卿潯,從今往後,是我謝緒淩的妻子。她的榮辱,便是我的榮辱。誰想動她,先問過我,再問過陛下賜下的聖旨。”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釘子,狠狠地砸進了皇城夜晚的空氣裏。
    這不是解釋,更不是辯白。
    是赤裸裸的示威。
    王諫渾身顫抖,指著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最終,他隻能重重一甩袖,憋出兩個字:“瘋子!”
    說完,便帶著滿腔的怒火與無奈,消失在了夜色裏。
    謝緒淩這才扶著慕卿潯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麵的一切。車廂裏很暗,隻有一盞小小的風燈,光暈昏黃。
    慕卿潯攤開手,看著那枚印章,許久沒有說話。
    “現在,你懂了?”謝緒淩先開了口。
    “懂什麽?”
    “我的麻煩,還是你的麻煩?”他重複著她之前在城樓上的問話。
    她沒有回答。
    她隻是抬起手,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那兩個篆字。
    緒。卿。
    她終於懂了。他不是要省去麻煩,他是要用一個更大的、更不容置疑的“麻煩”,去震懾所有潛在的、瑣碎的麻煩。他將她和他自己,都放在了風暴的中心。要麽,一起被撕碎。要麽,就讓風暴,為他們讓路。
    “謝緒淩,”她輕聲開口,“你欠我的,真的還清了嗎?”
    “嗯。”
    “可我怎麽覺得,”她把那枚印章握進掌心,那冰涼的玉石,正被她的體溫一點點捂熱,“你又欠了我一筆新債。一筆……可能要用一輩子來還的債。”
    馬車緩緩啟動,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輕微的轔轔聲。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將她那隻握著印章的手,牽了過去,緊緊地包裹在他自己的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