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1章 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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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還未亮透,聖旨就到了。
那不是一道,而是一列。為首的大太監是禦前的紅人李總管,身後跟著內務府、禮部、欽天監的各級官員,捧著一卷又一卷的明黃絹帛,儀仗幾乎堵死了整條長街。
府邸的管家連滾帶爬地出來迎接,話都說不利索。
慕卿潯被劉嬤嬤從床上拽起來,匆匆忙忙地換上了一套合乎規製的素色長裙。她跪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聽著李總管用他那獨特的、被閹割過的嗓音,一字一頓地宣讀皇帝的恩典。
賜婚的聖旨隻是第一道。
緊接著,是第二道,內務府的。皇帝下令,謝慕二人的婚事,比照當年長公主出嫁的規格,由內務府全權操辦,不得有絲毫怠慢。
第三道,來自禮部。婚禮的吉日,由欽天監擇定,需是百年一遇的佳期。
第四道、第五道……
賞賜的詔書一道接著一道,金銀、綢緞、玉器、古玩,流水一樣地念出來,仿佛要將一座寶庫搬空。
周圍的下人早已嚇得麵無人色,伏在地上,身體篩糠般抖動。
慕卿潯始終跪得筆直。她沒有去看那些賞賜的清單,她隻聽著李總管的語調。那是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諂媚的恭敬。這份恭敬,不是給她的,是給謝緒淩的,更是給皇帝這份不計代價的倚重。
風暴,已經來了。
“慕姑娘,請起吧。”李總管親自上前,虛扶了一把,“咱家在這兒先給您道喜了。陛下說了,您在京中暫無依靠,這處宅子太小,委屈了您。內務府已經在城東擇了一座五進的郡主府,不日就能遷入。”
“有勞李總管。”慕卿潯站起身,膝蓋有些麻木。
“不敢當,不敢當。”李總管滿臉堆笑,“都是為謝大人和姑娘辦事,是咱家的福分。”
送走了這尊大佛,整個府邸卻並未安靜下來。恰恰相反,真正的喧囂,才剛剛開始。
第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時,管家還在發愣。車上下來的是吏部侍郎的夫人,張氏。
“哎呀,慕姑娘!”張夫人一進門,就拉住了慕卿潯的手,那份親熱,仿佛她們是失散多年的姐妹,“我一早就聽說陛下賜婚的喜事,這不,備了些薄禮,趕緊就給你送來了!”
慕卿潯抽回自己的手,平靜地看著她。她記得很清楚,半月前在某位尚書府的賞花宴上,這位張夫人曾對著旁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評價她:“不過是個來曆不明的孤女,仗著有幾分姿色罷了。”
“張夫人有心了。”她的語氣很淡。
“哪裏的話!你如今可是咱們京城第一等的貴人,往後,我們可都要仰仗你和謝大人多多拂照呢。”張夫人完全不理會她的冷淡,自顧自地說道,“說起來,我家那個不成器的侄子,正在翰林院熬資曆,你看……”
“張夫人,”慕卿潯打斷了她,“我一介女流,不懂朝堂之事。賀禮我心領了,管家,替我送客。”
張夫人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但終究不敢發作,隻能訕訕地告辭。
但這隻是一個開始。
吏部侍郎府的馬車還沒走遠,戶部、兵部、工部……各家府邸的馬車就接二連三地到了。曾經那些對她視而不見的貴婦人們,此刻都帶著最熱絡的笑,捧著最貴重的禮物,擠破了這小小的門庭。
賀禮堆積如山,從前廳一直堆到了院子裏。那些冰冷的、勢利的嘴臉,如今都掛著諂媚的、討好的笑。
劉嬤嬤帶著幾個丫鬟,已經忙得團團轉,臉上卻是一種混雜著驚恐與興奮的神色。她一邊指揮著下人登記禮單,一邊偷偷觀察著慕卿潯。
“姑娘,要不……您先回屋歇著?外麵這些人,老奴來應付。”
“不必。”慕卿潯站在廊下,看著院中穿梭的人影,“讓她們進來,禮單也一一收好,記清楚是誰送的。”
她要親眼看著,這京城的人情冷暖,是如何在一夜之間,翻雲覆雨。
流言,也隨著賀禮一同湧入。
“聽說了嗎?謝大人昨夜在城樓上,當著王禦史的麵,送了傳家寶做聘禮!”
“何止啊!我聽宮裏的親戚說,陛下賜下的嫁妝,比太子妃的份例還多三成!”
“這慕姑娘,真是好命。一步登天,說的就是她了。”
嫉妒的,豔羨的,揣測的,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將她包裹。她就像一個被推上高台的祭品,接受著四麵八方的審視。
她沒有憤怒,也沒有得意。她隻是覺得,這一切,都無比精準地走在謝緒淩鋪設的軌道上。
這場麵一直持續到午後,才稍稍平息。
慕卿潯一個人坐在書房裏,麵前攤著厚厚一遝禮單。每一份禮物,每一個名字,都像是一個符號。
她正出神,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帶進一股室外的涼氣。
是謝緒淩。
他沒有走正門,不知是從哪裏進來的。身上還穿著未曾換下的朝服,墨色的官袍上繡著精致的雲紋,襯得他整個人越發深沉。
“看來,你應付得不錯。”他沒有問候,開門見山。
“托你的福,見識了一場大戲。”慕卿潯抬起頭,“謝大人今日,不上朝嗎?”
“剛下朝。”他走到桌案前,拿起最上麵的一張禮單,掃了一眼,“永信侯府,送來一對南海珍珠。他兒子上個月因為貪墨軍餉,被我親手送進了刑部大牢。”
慕卿潯沒有作聲。
“還有這個,”他又拿起一張,“安遠伯,送了一尊前朝的玉佛。去年,他想把他那個草包侄子塞進禁軍,被我攔了。”
他一張一張地翻閱著,每翻一張,就點評一句。他的話裏沒有絲毫的情緒,像是在複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
“所以,你今天來,就是為了跟我對賬?”慕卿潯問。
“對賬?”謝緒淩放下禮單,終於看向她,“不。我是來告訴你,你的功課開始了。”
“什麽功課?”
“記住這些人,記住他們送了什麽,更要記住,我跟他們之間,有過什麽。”他用手指點了點那厚厚一遝紙,“這不是禮單,慕卿潯,這是京城的關係圖,是我們的戰場分布圖。”
他的用詞,永遠是“戰場”、“武器”、“敵人”。
“那我呢?”她問,“我是你的什麽?盟友,還是……你擺在陣前最顯眼的那枚棋子?”
這個問題,似乎讓他覺得有些可笑。
“你是我的妻子。”他答道,“我的妻子,自然要與我站在一處。你以為,我將你推到風口浪尖,是為了讓你安心當一個養尊處優的謝夫人?”
“我從未如此以為。”
“那就好。”他從自己的袖中,抽出一個更薄的冊子,扔在桌上。冊子是玄色的封皮,沒有任何字。
慕卿潯伸手翻開。
裏麵記錄的東西,讓她拿著冊子的手都緊了緊。
那上麵,詳細記載了今日送禮的每一家,其背後盤根錯雜的姻親關係、門生故舊,以及……那些見不得光的把柄。
字跡是謝緒淩的,瘦硬、鋒利,一如其人。
“送禮的,未必是朋友。笑得最燦爛的,往往藏著最利的刀。”他的話語,比窗外的冬日寒風更冷,“你收下的每一份禮,都是一份契約。要麽,你將來要還他們人情。要麽,你就要有本事,讓他們永遠不敢來討。”
慕卿潯合上冊子,把它握在手裏。“你把這些交給我,不怕我……”
“怕你什麽?”謝緒淩打斷她,“怕你拿著這些東西去告發我?還是怕你拿著它們,與我的敵人同流合汙?”
他俯下身,雙手撐在桌案上,將她籠罩在他的陰影裏。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慕卿潯,你該懂了。從我把那枚印章放在你手心的那一刻起,你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船沉了,誰也活不了。”
他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教導她。用一種最殘酷、最直接的方式。
“我明白了。”她抬起頭,迎上他的注視,“下一次,安遠伯府的夫人再想拉著我的手套近乎,我會記得提醒她,她侄子在城西的那處外宅,養了不止一個瘦馬。”
謝緒淩的身體有一瞬間的僵硬,隨即,他直起身,唇邊竟有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很好。”他說,“學得很快。”
他轉身要走,慕卿潯卻叫住了他。
“謝緒淩。”
“嗯?”
“你又欠了我一筆新債。”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知道的。”
他沒有回頭,隻是頓了一下腳步。
“我知道。”
說完,他便大步離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門外。
書房裏重又恢複了安靜。慕卿潯攤開那本玄色的冊子,指腹撫過上麵那些鋒利的字跡。冰冷的墨跡,似乎也帶著那個人的體溫。
她拿起筆,在禮單的末尾,寫下了今天的日期。
然後,她提筆,在永信侯府的名字後麵,用極小的字,添上了一個注腳:子,貪墨軍餉,入刑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