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雲溪會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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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鳳年一行人抵達縣城時,城門衛兵並未阻攔,隻是眼神格外警惕,顯然早已接到通報。
    “看來咱們的青州世子,是真準備‘迎客’了。”李淳罡斜倚在牛車上,望著城頭飄揚的“趙”字大旗,嘴角噙著一絲玩味。昨夜林家莊園外的五百騎兵並未異動,顯然是趙珣有意放行。
    徐鳳年勒住馬韁,目光掃過街道兩側。店鋪照常開門,行人往來,看似平靜,但若仔細觀察,便能發現茶肆酒樓上多了許多眼神銳利的漢子,街角巷弄裏更有刀兵反光——趙珣在雲溪縣布下了天羅地網,既是威懾,也是“保護”。
    “寧峨眉,約束好鳳字營,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拔刀。”徐鳳年低聲吩咐。
    “屬下明白。”寧峨眉沉聲應道,一百鳳字營軍士立刻收斂氣息,步伐輕緩,仿佛隻是普通護衛。
    行至縣衙門口,秦武已帶著十名親衛等候。他臉上沒了昨夜的敵意,卻也不見笑容,隻是拱手道:“世子遠道而來,我家主公已備下薄宴,在縣衙後堂等候。”
    徐鳳年點頭,示意薑泥等人在衙外等候,隻帶了李淳罡、魏叔陽和呂錢塘(林探花)三人隨秦武入內。
    縣衙後堂布置得簡潔肅穆,正中懸掛著“明鏡高懸”的匾額,卻未設公堂,而是擺著一張圓桌,桌上佳肴已備,酒盞俱全。趙珣身著錦袍,正臨窗而立,望著庭院裏的石榴樹,聽到腳步聲,轉身笑道:“徐世子大駕光臨,雲溪蓬蓽生輝啊。”
    徐鳳年回禮:“趙世子客氣,叨擾了。”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匯,徐鳳年的眼神平靜無波,趙珣的笑意裏帶著審視,仿佛在掂量對方的斤兩。李淳罡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坐下,拿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渾然不顧在場眾人。
    “這位是?”趙珣看向李淳罡,眼中閃過一絲忌憚——他能感覺到,這個看似懶散的老者體內藏著一股深不可測的力量,遠超三品境。
    “家師,李老。”徐鳳年淡淡道,並未透露李淳罡的真實身份。
    趙珣了然,也不多問,抬手示意眾人入座:“徐世子一路辛苦,先嚐嚐青州的特產——醉蟹和鹽焗蝦,都是今早從海邊剛運回來的。”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趙珣終於切入正題:“聽聞世子在林家莊園收獲頗豐?林家那些產業雖不算頂尖,卻也是青州的老字號,打理好了,每年能有數十萬兩進項。”
    “不過是些燙手山芋罷了。”徐鳳年放下筷子,“林家牽涉私鹽案,樹敵太多,若非北椋出麵,怕是連這點產業都保不住。”
    “世子說笑了。”趙珣舉杯,“北椋鐵騎威震天下,誰敢不給世子麵子?倒是青州這些宵小之輩,竟敢在林家莊園外窺伺,讓世子受驚了,趙某在此賠罪。”
    他這話看似道歉,實則點明“青州是我的地盤”,昨夜的騎兵對峙,他早已知曉。
    徐鳳年與他碰杯,酒液入喉,帶著一絲辛辣:“趙世子說笑了。雲溪縣治安極好,比北椋邊境安穩多了。倒是有件事想請教世子——林家的鹽田,不知何時能歸還?”
    來了。趙珣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鹽田之事,說來慚愧。林家私鹽案牽連甚廣,鹽鐵司已將其查封,說是要‘重新清查’,趙某雖有心想幫忙,卻也不好越權。”
    “越權?”徐鳳年挑眉,“趙世子持鎮南令,節製青州南部軍政,難道管不了一個鹽田?”
    “世子有所不知。”趙珣歎了口氣,“鹽鐵是朝廷直管,青州府雖有監管之權,卻無處置之權。更何況,這些鹽田牽扯到幾位京官,若是貿然歸還,怕是會引來非議,對世子、對北椋,都未必是好事。”
    他這話半真半假。鹽田確實被鹽鐵司查封,但以他如今在青州的勢力,要解封易如反掌,所謂的“京官非議”,不過是托詞。
    呂錢塘(林探花)忍不住開口:“趙世子,那些鹽田是林家祖產,雖涉私鹽案,卻也罪不至充公……”
    “呂先生是吧?”趙珣打斷他,目光銳利,“林家莊園的賬本,趙某也看過。你這位‘旁支’,似乎也參與過私鹽販賣?要不要趙某把你交給鹽鐵司,好好‘聊聊’?”
    呂錢塘臉色慘白,瞬間噤聲。
    徐鳳年眉頭微蹙:“趙世子何必為難一個讀書人?賬本上的事,北椋會給朝廷一個交代,不勞青州費心。”
    “世子這是要插手青州司法?”趙珣語氣轉冷,“別忘了,這裏是靖安王的地盤,不是北椋。”
    “趙某也別忘了,林家欠的是北椋的債,用鹽田抵債,天經地義。”徐鳳年寸步不讓,“朝廷若有異議,北椋自會派人去京城解釋,就不勞趙世子‘越權’提醒了。”
    兩人目光再次交鋒,空氣中仿佛有無形的電光石火。魏叔陽輕咳一聲,打圓場:“兩位世子息怒。鹽田之事不妨從長計議,林家產業眾多,未必非要盯著鹽田不可。”
    李淳罡忽然笑道:“年輕人就是火氣旺。不就是幾塊鹽田嗎?趙某要是舍不得給,徐某要是非想要,不如打一架,誰贏了歸誰,多簡單。”
    這話看似玩笑,卻帶著一股宗師威壓,趙珣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沉,臉色微變——他終於確定,這個老者至少是二品境,甚至可能是一品大宗師!
    “李先生說笑了。”趙珣收斂鋒芒,笑道,“都是為了公事,何必動刀動槍?這樣吧,鹽田可以歸還林家(實則歸徐鳳年),但有兩個條件。”
    “請講。”
    “第一,鹽田產出的海鹽,需分三成給青州軍,作為‘軍餉補貼’。”趙珣豎起一根手指,“第二,林家的商號需在青州府登記備案,按章納稅,接受南部軍監管。”
    這兩個條件,看似苛刻,實則是在試探徐鳳年的底線。分三成鹽,是要利益;監管商號,是要控製權。
    徐鳳年沉吟片刻,點頭:“三成鹽可以,但需以市價折算成白銀。監管商號也可以,但隻能是青州府衙的文官,南部軍不得插手日常經營。”
    他退了一步,卻也守住了核心——北椋要的是產業自主權,而非與趙珣共管。
    趙珣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成交。看來世子是個爽快人。”
    “趙世子也不差。”徐鳳年舉杯,“合作愉快。”
    兩人再次碰杯,這一次,杯沿相觸的力度輕了許多。
    宴席散去,秦武送徐鳳年等人出縣衙。剛到門口,就見薑泥和青鳥正與幾名南部軍士兵爭執,寧峨眉擋在中間,雙方劍拔弩張。
    “怎麽回事?”徐鳳年皺眉。
    “他們說要搜查我們的行李!”薑泥怒道,指著地上被翻亂的包裹,“還說我們私藏違禁品!”
    一名南部軍小校上前,拱手道:“世子恕罪,奉趙世子令,凡出入雲溪縣的外地客商,都需接受檢查,並非針對北椋。”
    徐鳳年看向秦武,眼神冰冷。
    秦武連忙道:“誤會,都是誤會!手下人不懂事,我這就讓他們把東西複原,賠禮道歉!”
    “不必了。”徐鳳年搖頭,對寧峨眉道,“收拾東西,我們去林家莊園。”
    他沒再看秦武,帶著眾人轉身離去。薑泥路過那名小校時,故意撞了他一下,後者踉蹌後退,卻不敢作聲。
    縣衙後堂,秦武正低聲匯報:“主公,徐鳳年走了。看他的樣子,似乎對結果還算滿意。”
    趙珣站在窗前,望著徐鳳年一行人的背影,眼中閃過一絲複雜:“滿意?他隻是在隱忍。李淳罡在,鳳字營精銳,他有恃無恐,卻不願與我們撕破臉,說明他此行的目的確實是林家產業,而非與青州為敵。”
    “那鹽田……”
    “給他。”趙珣淡淡道,“幾塊鹽田換一個‘合作’的姿態,不虧。更何況,三成鹽利和監管權在手,他們想在青州順順當當做生意,沒那麽容易。”
    他頓了頓,看向庭院:“派人盯緊他們,尤其是那個李老(李淳罡)和鳳字營。另外,把林家私鹽案牽扯出的京官名單,送一份給徐鳳年——既然他要接手爛攤子,這些麻煩,也該讓他嚐嚐。”
    秦武領命而去。趙珣拿起桌上的酒杯,酒液倒映著他的身影,顯得愈發深邃。
    徐鳳年這個人,比他想象中更難對付。看似溫和,實則手腕強硬,既有北椋的霸道,又有江湖的靈活,身邊還有李淳罡這等大宗師護航……這樣的對手,未來必然是青州的大患。
    “但現在還不是翻臉的時候。”趙珣飲盡杯中酒,“太子黨未除,北境未穩,京城的目光還盯著青州……先讓他得意幾天。”
    林家莊園裏,徐鳳年正聽著寧峨眉的匯報。
    “殿下,枯井裏的百萬兩白銀已清點完畢,還有三船綢緞和藥材,都妥善保管好了。呂先生正在登記商號名冊,林家在青州共有十二家綢緞莊、五家藥鋪和兩家錢莊,都還在正常營業。”
    “鹽田的事,趙珣答應了?”呂錢塘問道,眼中帶著期待——鹽田是林家的根基,若能收回,他在林家的威望也能提升。
    “答應了,但要分三成鹽利,還要監管商號。”徐鳳年坐在石凳上,看著院中忙碌的鳳字營士兵,“趙珣這是在給我們套枷鎖。”
    李淳罡道:“這小子夠滑頭。三成鹽利不多不少,既能讓你接受,又能卡住你的脖子;監管商號更是陽謀,明著是按章辦事,實則是安插眼線。”
    “我知道。”徐鳳年點頭,“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青州有了落腳點。”
    他看向魏叔陽:“魏先生,麻煩你起草一份文書,將林家商號全部更名為‘北椋商號’,由呂先生任總掌櫃,鳳字營派五十人負責護衛。”
    “是。”
    “寧峨眉,”徐鳳年轉向另一邊,“你帶剩下的人,去接收鹽田,按市價給趙珣三成鹽利,但要立下字據,寫明是‘自願補貼’,而非‘強製繳納’——一字之差,性質完全不同。”
    寧峨眉眼中閃過佩服:“殿下考慮周全!”
    安排完諸事,徐鳳年獨自走到莊園角落的老槐樹下,青鳥默默跟在身後。
    “師父那邊有消息嗎?”徐鳳年輕聲問。
    “徐將軍回了密信,說‘做得好’,還說讓殿下多留意青州官場的動向,尤其是靖安王趙衡。”青鳥遞上一封加密的紙條。
    徐鳳年看完紙條,眉頭微皺:“趙衡……他到底在想什麽?把青州交給趙珣,自己卻深居簡出,未免太反常了。”
    “要不要讓舒羞去查查?”青鳥問道。
    “不必。”徐鳳年搖頭,“趙衡是老狐狸,舒羞去了也是打草驚蛇。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盡快穩住林家產業,打通青州到北椋的商路,其他的事,暫時不用管。”
    他抬頭望向青州城的方向,那裏是靖安王府的所在地,也是趙衡的臥榻之處。這位差點當上皇帝的王爺,才是青州最深的水。
    “殿下,薑泥姑娘又在跟呂先生吵架了,說他不該幫我們打理林家產業……”青鳥低聲道。
    徐鳳年苦笑:“隨她去吧。”
    夕陽西下,林家莊園的煙囪升起炊煙,鳳字營的士兵在操練,商號的賬房先生在清點賬目,一片忙碌景象。徐鳳年知道,他們在青州的立足,隻是第一步。
    趙珣的妥協,是因為時機未到;林家的產業,是燙手的山芋;趙衡的蟄伏,是更大的變數……還有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太子黨餘孽、北境的窺探、京城的目光……
    青州的水,比北椋的江湖更深。
    但他別無選擇。劍九黃的死,武帝城的敗,徐驍的期待,北椋三十萬鐵騎的未來……都逼著他必須往前走。
    “李淳罡,”徐鳳年忽然喊道,“明天陪我去鹽田看看。”
    李淳罡的聲音從屋裏傳來:“不去,除非你請老道喝酒。”
    “管夠。”
    “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