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阿堯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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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沉甸甸地壓下來,像一塊浸透了髒汙油墨的巨大絨布,把城市捂得密不透風。寫字樓裏最後幾盞燈也熄了,隻剩下街道兩旁霓虹招牌不知疲倦地閃爍,紅的、綠的、藍的,光怪陸離,投在濕漉漉的地麵上,像打翻了的廉價顏料盤。
    林晚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出星海大廈的。兩條腿灌了鉛,又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手腕上的紗布被冷汗和不知何時蹭上的灰塵弄得髒兮兮,邊緣磨著皮膚,一陣陣刺癢的疼。胃裏空得發慌,火燒火燎,那點僅存的、支撐她維持表麵平靜的氣力,早在楚雨薇那抹刺目的紅絲巾和同事們刀子一樣的目光裏耗盡了。空氣裏殘留的汽車尾氣、燒烤攤飄來的油煙味、還有垃圾桶散發的餿腐氣,混雜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濁流,堵在她的口鼻。
    她不想回夏冉那個充滿廉價泡麵味和小心翼翼目光的小公寓。也不想回自己那個冰冷、狹小、隻有一張床和一個行李箱的出租屋。無處可去。
    街角亮著個“老王燒烤”的破燈箱,塑料布蒙著的棚子下支著幾張油膩膩的折疊桌。幾個光著膀子的男人正吆五喝六地劃拳,啤酒瓶碰得咣當響。嗆人的炭火味和孜然辣椒粉的味道霸道地鑽進鼻腔。
    林晚像被那點煙火氣和喧囂吸引的飛蛾,又或許隻是雙腿再也支撐不住,她踉蹌著走過去,在角落一張空著的、沾滿油漬的塑料凳上坐下。凳子腿不平,晃了一下。
    “吃點兒啥?”老板是個胡子拉碴的胖子,係著條看不出原色的圍裙,拿著個油膩的塑料板夾湊過來,嗓門洪亮。
    林晚張了張嘴,喉嚨幹得發緊,隻擠出兩個字:“……啤酒。”
    胖子老板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這女人臉色白得像鬼,眼睛紅腫,頭發淩亂,手腕還纏著髒兮兮的紗布,身上那件米白色襯衫皺巴巴的,沾著不知在哪蹭的灰印子,跟這煙火繚繞的燒烤攤格格不入。
    “光喝啤的?傷胃!”胖子老板皺著眉,把夾子往胳肢窩下一夾,沒等她回答,轉身衝著烤爐那邊吼了一嗓子:“老婆!給這位……下碗餛飩!素餡兒的!”吼完又對林晚說,“先墊巴點,空肚子喝酒要命!”
    林晚沒力氣反駁,也沒胃口。她隻是木然地點點頭,看著老板“啪”地一聲把一瓶沒起開的冰鎮啤酒墩在她麵前的小桌上。冰涼的瓶身瞬間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
    她伸出那隻沒受傷的手,有些笨拙地用桌角磕開瓶蓋。“啵”的一聲輕響,白色泡沫猛地湧了出來,順著深綠色的瓶身往下淌。她也不擦,直接對著瓶口灌了一大口。
    冰涼、苦澀的液體帶著洶湧的氣泡,猛地衝過幹澀灼痛的喉嚨,一路燒進空蕩蕩的胃裏,激得她渾身一哆嗦。一股寒意從胃部迅速蔓延開,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翻騰的惡心感。她像是找到了某種解脫的途徑,又仰頭灌下一大口,更猛,更急。
    “哎,姑娘,慢點兒喝!餛飩馬上就好!”老板娘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過來,看著林晚這不要命的喝法,嚇了一跳,趕緊把碗放在她麵前。清湯裏飄著幾顆蔥花,幾隻白胖的餛飩沉在碗底。
    林晚像是沒聽見,又灌了一口。冰冷的啤酒混著胃裏泛起的酸氣,衝得她眼前發花。她放下瓶子,拿起桌上油膩膩的一次性筷子,機械地戳向碗裏的餛飩。夾起一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麵皮軟塌塌的,素餡兒寡淡無味,像嚼著一團濕棉花。她強迫自己咽下去,胃裏卻一陣更劇烈的抗拒。她猛地放下筷子,捂住了嘴,幹嘔了幾下。
    “嘖,你這……”老板娘看著她那副難受的樣子,歎了口氣,搖搖頭走開了。
    鄰桌那幾個光膀子的男人似乎注意到了角落這個奇怪的女人,投來幾道混雜著好奇和些許不懷好意的目光,低聲議論了幾句,爆發出一陣粗嘎的笑聲。
    林晚渾然不覺。或者說,她根本不在乎。她隻是又拿起酒瓶,一口接一口。冰涼的液體滑過食道,暫時麻痹了神經,也衝淡了那些尖銳的恥辱和痛苦。腦子裏嗡嗡的,像塞進了一團亂麻,顧北宸冰冷的臉、楚雨薇得意的笑、王薇刻薄的嘴臉、同事們鄙夷的目光……還有那條刺目的紅絲巾……都攪在一起,旋轉、模糊,最後隻剩下一種沉重的、無邊無際的麻木和疲憊。
    一瓶啤酒很快見了底。胃裏像塞了一塊冰,又冷又脹。她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泡沫,眼神有些渙散地看向老板:“……再來一瓶。”
    胖子老板皺了皺眉,看著她灰敗的臉色和微微發抖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又拿了一瓶冰的過來,沒開蓋,放在桌上:“姑娘,悠著點。”
    林晚沒說話,自己拿過酒瓶,再次在桌角磕開。泡沫湧出,她也不管,對著瓶口又是一通猛灌。這一次,酒液似乎沒那麽苦澀了,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沉淪的暖意,從喉嚨一路燒到四肢百骸。身體好像輕飄飄的,那些沉重的、壓得她喘不過氣的東西,似乎暫時被這冰冷的液體衝走了。
    兩瓶啤酒下肚,世界開始搖晃。霓虹燈的光暈拉長、扭曲,像一條條流淌的彩色小河。周圍嘈雜的劃拳聲、烤串的滋啦聲、汽車的鳴笛聲……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模糊。隻有手腕傷口的刺痛和胃裏的冰涼,依舊清晰。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桌上的餛飩早已冷透,浮著一層凝固的油花。直到胖子老板開始收拾旁邊空了的桌子,發出刺耳的拖拽聲,她才有些遲鈍地意識到,該走了。
    付了錢,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腳下像是踩著棉花,又像是陷在泥沼裏,深一腳淺一腳。夜風帶著濕氣吹來,非但沒讓她清醒,反而讓那股暈眩感更加強烈。她辨不清方向,隻是憑著本能,朝著遠離喧囂燈光的、更暗的地方走去。
    不知拐過了幾個街角,周圍的喧囂漸漸褪去,隻剩下老舊居民樓投下的巨大陰影和偶爾駛過車輛的車燈劃破黑暗。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黴味和夜來香過於濃鬱的甜膩氣息。
    她扶著一麵冰冷粗糙的磚牆,大口喘著氣,試圖壓下胃裏翻江倒海的惡心和越來越重的眩暈。視線模糊地掃過眼前斑駁的牆麵。
    這是一片待拆遷的老街區,圍牆很高,牆麵被各種顏色、各種年代的塗鴉、小廣告覆蓋得層層疊疊,像一塊巨大的、肮髒的調色板。辦證、通下水道、重金求子……歪歪扭扭的字跡和拙劣的圖案交錯糾纏。
    林晚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這些城市牛皮癬,胃裏的不適讓她隻想快點離開。就在她準備收回視線,繼續往前走時,目光掠過牆角一處不起眼的、被雨水衝刷得顏色暗淡的區域。
    那裏,似乎覆蓋著好幾層被撕扯過的舊海報殘骸。而在這些殘骸的邊緣縫隙裏,在牆皮剝落露出青灰色磚塊的地方——
    她渙散的瞳孔驟然收縮!
    呼吸瞬間停滯!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
    就在那斑駁陸離的牆麵上,在層層疊疊的汙垢和覆蓋物的縫隙間,用一種廉價的、已經有些剝落的白色噴漆,噴著幾個歪歪扭扭、卻又帶著一種孩子般執拗的字符:
    **晚&堯不散**
    那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林晚的視網膜!瞬間燒穿了她被酒精麻痹的神經!
    嗡——
    腦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猛地炸開!尖銳的蜂鳴聲瞬間淹沒了整個世界!
    “晚&堯不散”……
    阿堯的字!
    是阿堯的字!
    她認得!那“晚”字最後一筆習慣性地微微上挑,那“堯”字上麵的一點總是喜歡畫成一個小小的圈,那“不散”兩個字連在一起,帶著點飛揚的少年意氣……那是十七歲的沈亦堯,無數次在她課本扉頁、草稿紙上、甚至課桌角落偷偷刻下的筆跡!獨一無二!刻骨銘心!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從頭頂直竄腳底!林晚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種滅頂的恐慌攫住了她!酒意瞬間被嚇退了大半,隻剩下刺骨的寒意和劇烈的眩暈!
    不可能!絕不可能!
    阿堯死了!死了七年了!骨灰都撒進了大海!是她親眼看著的!是刻在她心口永遠的罪證!這塗鴉……這塗鴉是哪裏來的?!是誰?!是誰在模仿他的筆跡?!是誰在開這種惡毒的玩笑?!
    “啊——!”一聲短促的、充滿驚懼的尖叫不受控製地從她喉嚨裏迸發出來!她像是見了鬼一樣,猛地向後退去,後背重重撞在對麵冰冷的牆壁上!劇烈的撞擊讓她眼前金星亂冒,本就虛軟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順著粗糙的牆麵滑坐到冰冷肮髒的地麵上。
    她蜷縮在牆角,渾身抖得像秋風裏最後一片葉子,牙齒不受控製地格格作響。驚恐的目光死死地盯著牆麵上那幾個白色的字符,仿佛那不是噴漆,而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留下的詛咒!
    “阿堯……阿堯……”她哆嗦著嘴唇,破碎地念著這個名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無法置信的恐懼,“不……不可能……你死了……你死了啊……”
    胃裏翻騰得更厲害了,剛才喝下去的啤酒混合著膽汁的苦澀,猛地湧上喉嚨口。她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前傾,控製不住地嘔吐起來。吐出來的全是酸水和黃綠色的膽汁,灼燒著食道,嗆得她眼淚鼻涕一起流。
    就在她吐得天昏地暗,意識模糊之際——
    “哢嚓!”
    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如同巨大的利斧,猛地劈開了沉沉的夜幕!瞬間將整條昏暗的小巷照得亮如白晝!牆上那幾個白色的字符,在閃電的映照下,顯得更加詭異、更加觸目驚心!
    緊接著——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炸雷在頭頂轟然爆開!大地似乎都在顫抖!
    幾乎是同時,豆大的、冰冷的雨點,如同天河倒瀉,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瞬間連成一片狂暴的雨幕!雨水冰冷刺骨,兜頭澆下,瞬間將蜷縮在地上的林晚澆了個透心涼!單薄的襯衫緊緊貼在皮膚上,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皮肉,鑽進骨頭縫裏!
    “唔……”林晚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澆得一個激靈,混亂的腦子似乎清醒了一瞬。她下意識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雨幕,再次看向那麵牆壁。
    閃電的光芒早已消失,巷子重新陷入昏暗。但那幾個白色的字符,卻像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印在她混亂的腦海裏——“晚&堯不散”……
    雨水瘋狂地衝刷著牆麵,那些廉價的白色噴漆在雨水的浸泡下,似乎正在慢慢溶解、流淌,變得模糊……像一張哭泣扭曲的臉。
    巨大的恐懼、無法解釋的詭異、還有那滅頂的寒冷和身體的不適,徹底擊垮了她最後一絲意誌。眼前一黑,所有的力氣都被抽幹。她甚至連一聲驚呼都沒能發出,身體就像一截失去支撐的朽木,軟軟地向前一撲,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濕滑的地麵上,徹底失去了知覺。
    暴雨無情地衝刷著她蜷縮在牆角、毫無生氣的身體。汙水混著嘔吐物的穢物,在她身下蔓延開來。長發濕漉漉地黏在慘白的臉上,手腕的紗布被泥水浸透,洇出暗色的痕跡。她像一具被隨意丟棄在雨夜垃圾堆旁的破敗玩偶。
    時間在暴雨的喧囂中失去了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滑過積水的路麵,緩緩停在了巷口。昏黃的車燈穿透厚重的雨幕,勉強照亮了這肮髒的角落。
    副駕駛的車門打開。一把寬大的黑色雨傘“嘭”地一聲撐開,率先擋住了瓢潑的雨水。緊接著,一隻穿著鋥亮手工皮鞋的腳踩在了渾濁的積水裏。
    雨傘微微傾斜,傘下露出一張輪廓深邃、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的男人的臉。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穿透雨幕,精準地鎖定了牆角那個蜷縮的、一動不動的人影。
    他快步走了過去,步伐沉穩,皮鞋踩在水窪裏發出清晰的聲響。走到林晚身邊,他高大的身影在她上方投下一片陰影。他蹲下身,雨傘完全罩住了她,隔絕了冰冷的雨水。
    他伸出手,動作帶著一種與這混亂雨夜格格不入的沉穩和力度。修長的手指先是探了探她頸側的脈搏,又撥開她臉上濕透的亂發,檢查她額頭上被磕破的傷口。雨水混著血水從她額角淌下。
    “晚晚?”一個低沉而冷靜的聲音響起,穿透雨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不是疑問,更像是在確認身份。
    林晚毫無反應,隻有微弱到幾乎難以察覺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男人皺了皺眉,目光掠過她手腕上那被泥水浸透的紗布,又掃了一眼旁邊地上刺眼的嘔吐物。他的視線最後,落在了那麵被雨水瘋狂衝刷的牆壁上。目光銳利地捕捉到了那幾個在雨水衝刷下越發模糊、卻依舊能辨認出的白色字符——“晚&堯不散”。
    他的瞳孔幾不可查地收縮了一下,深邃的眼眸裏瞬間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快得如同幻覺,隨即又恢複了那深潭般的平靜。沒有驚訝,沒有恐懼,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他不再猶豫,迅速而小心地將昏迷的林晚打橫抱了起來。她的身體冰冷而僵硬,輕得像一片羽毛。他抱著她,穩穩地站起身,大步朝著巷口停著的黑色轎車走去。雨水猛烈地敲打在寬大的傘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司機早已下車,恭敬地拉開了後座車門。
    男人抱著林晚,彎腰鑽進溫暖幹燥的車廂。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外麵肆虐的風雨和那個寫滿詭異字符的肮髒角落。
    “去醫院。”男人低沉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內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是,周先生。”司機應道,車子平穩地啟動,匯入雨夜的車流。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瘋狂地左右搖擺,刮開一片又一片迷蒙的水幕。
    車內暖氣開得很足。男人將林晚輕輕放在後座,讓她靠在自己身側。他脫下自己昂貴的西裝外套,蓋在她冰冷濕透的身上。手指無意間觸碰到她纏著紗布的手腕,那冰冷僵硬的觸感讓他眉心微蹙。
    他低頭,看著懷中女人慘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額角的傷口還在滲著血絲。雨水順著她淩亂的發梢滴落,在他深色的褲子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他的目光沉靜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是伸出拇指,極其輕柔地、抹去了她臉上混合著雨水和血水的汙跡。
    車子在雨夜的霓虹中穿行,像一座移動的孤島。窗外的世界模糊一片,隻有車內儀表盤發出幽微的光。林晚在昏迷中似乎陷入了極不安穩的夢魘,身體時不時地劇烈抽搐一下,喉嚨裏發出模糊不清的、帶著哭腔的囈語:
    “阿堯……別跳……對不起……是我錯了……阿堯……”
    男人的手臂微微收緊,將她更穩固地圈在懷裏。他沉默地望著窗外飛逝的、被雨水扭曲的光影,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望不見底的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