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血染的月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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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光!跳躍的、昏黃的火光,首先映亮了岔路入口處凹凸不平的岩壁,驅散了入口處最後一點黑暗。接著,那光如同流動的岩漿,開始一寸寸、堅定地朝著他們藏身的角落蔓延!光線所及之處,洞頂垂下的濕漉漉的黑色苔蘚、地上汙穢的排泄物、嶙峋的岩石,都清晰地暴露出來,也照亮了眾人臉上最後一點僥幸的灰白。
    “嗚……嗚……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蹲在地上的瘦子終於徹底崩潰,壓抑的嗚咽變成了帶著哭腔的、不成調的哀嚎,在狹窄的空間裏格外刺耳。
    “閉嘴!蠢貨!”矮壯漢子猛地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走投無路的凶狠。他抬起頭,火光已經逼近到能照亮他半張臉的距離。那張臉上橫肉扭曲,眼神裏充滿了血絲,不再是之前的麻木,而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困獸般的瘋狂!
    ……
    “裏麵的人聽著!給老子滾出來!”一聲炸雷般的厲喝在岔路口炸響,距離近得仿佛就在耳邊!是那個“頭兒”!火光猛地一陣劇烈搖晃,幾條被拉長的、手持棍棒的凶悍身影,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惡鬼,清晰地投射在眾人麵前的岩壁上!
    “再不出來,老子一把火把這老鼠洞燒了!讓你們全變成烤豬!”另一個監工的聲音充滿了殘忍的戲謔。
    那矮壯漢子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眼中最後一絲掙紮瞬間被一種極致的恐懼和瘋狂取代!他猛地看向熊淍,又迅速掃過石頭和那個崩潰的瘦子,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
    “不……不關我的事!是他們!是他們要跑的!我隻是……我隻是被他們硬拉來的!”矮壯漢子突然指著熊淍和石頭,用一種近乎尖叫的、變了調的嗓音嘶喊起來!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急於撇清的尖利,在這封閉的空間裏顯得異常突兀和刺耳!
    “是他!熊淍!是他鼓動大家跑的!還有石頭!他們早就計劃好了!不關我的事啊!饒命!大人饒命!”他一邊嘶喊,一邊猛地從藏身的角落連滾帶爬地衝了出去,撲向那逼近的火光方向,姿態卑微得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癩皮狗!
    “張老四!你他媽的混蛋!!”石頭瞬間懵了,隨即一股被最信任的人從背後捅刀子的巨大憤怒和難以置信衝昏了他的頭腦!他紅著眼睛,發出野獸般的嘶吼,下意識就要跟著衝出去撕咬那個叛徒!
    “別動!”熊淍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猛地探手,快如閃電,一把死死扣住了石頭瘦弱的肩膀!巨大的力量幾乎要捏碎石頭的骨頭!
    晚了!
    一切都晚了!
    ……
    “在這裏!!”外麵傳來監工狂喜的、如同發現獵物的嚎叫!
    “好!好得很!果然有內鬼!”那“頭兒”的聲音帶著一種殘忍的了然和暴怒,“給老子拿下!”
    下一秒,淒厲到非人的慘叫聲猛地撕裂了洞中的空氣!
    “啊!”
    是張老四!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痛苦和悔恨!緊接著是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聲!噗嗤!噗嗤!如同爛西瓜被重錘砸碎!
    “饒……饒命……呃啊!”
    張老四的求饒聲隻發出一半,就被更淒厲的慘嚎徹底淹沒!鐵棍砸在血肉之軀上的悶響,骨頭斷裂的脆響,在狹窄的通道裏瘋狂回蕩!噴濺的溫熱液體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如同雨點般濺射到熊淍他們藏身的角落岩壁上!幾滴甚至飛濺到了熊淍的臉上,帶著生命的餘溫,卻腥臭得令人作嘔!
    石頭的嘶吼戛然而止,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癱軟下來,隻剩下篩糠般的劇烈顫抖。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裏麵是純粹的、被血淋淋的現實徹底摧毀的恐懼。
    熊淍的心沉到了冰冷的穀底,渾身僵硬。叛徒的鮮血,就是追兵最好的路標!絕望像冰冷的毒藤,纏繞上他的心髒。
    “裏麵還有!一個都別放過!”監工頭目嗜血的咆哮緊跟著響起,帶著屠戮的興奮,“給老子拖出來!往死裏打!”
    火把的光芒驟然暴漲,如同怪獸探出的舌頭,貪婪地舔舐著岔路深處的每一個角落!幾條凶神惡煞、手持帶血鐵棍的身影,臉上帶著獰笑,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惡鬼,徹底堵死了狹窄的出路,朝著蜷縮在盡頭的熊淍、石頭和那個早已嚇傻的瘦子撲來!鐵棍上還在滴落著張老四溫熱的血!
    “啊!”那瘦子礦奴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尖叫,在極致的恐懼下,竟然爆發出最後一絲力氣,像沒頭蒼蠅一樣,猛地撞開擋在前麵的石頭,朝著監工撲來的方向,閉著眼睛狂衝過去!
    “找死!”衝在最前麵的監工獰笑一聲,眼中凶光畢露,手中的鐵棍帶著呼嘯的風聲,毫不留情地朝著瘦子的頭顱狠狠砸下!那架勢,就是要當場斃命!
    死亡的陰影,在這一刻徹底籠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熊淍懷中的嵐,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那濃烈的血腥和死亡的威脅刺激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本能的防禦被強行激活!她緊閉的雙眼眼皮下,眼珠在劇烈地轉動!原本微弱的氣息瞬間變得紊亂而冰冷!
    “呃……!”一聲壓抑的、仿佛來自九幽深處的痛苦**,從她幹裂的唇間逸出!
    緊接著,一股肉眼可見的、淡薄卻帶著刺骨寒意的白氣,如同活物般,驟然從她瘦弱的身體周圍彌漫開來!
    衝在最前麵的監工,那勢在必得的一棍剛剛揮到半空,臉上的獰笑甚至還未散去……
    嗤!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燒紅的烙鐵浸入冰水的聲音響起!
    那監工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驚駭和痛苦!他揮棍的手臂,從手肘到手腕的皮膚表麵,毫無征兆地凝結出一層薄薄的白霜!那白霜蔓延的速度快得詭異,瞬間包裹了他的小臂!
    “呃啊!!”他發出一聲短促的、變了調的慘嚎,仿佛手臂的筋骨血脈在刹那間被極致的冰寒徹底凍僵、撕裂!那致命的鐵棍再也握不住,哐當一聲脫手掉落在地!
    這詭異的一幕,讓後麵撲上來的幾個監工硬生生刹住了腳步!他們臉上的凶殘瞬間被驚疑和一絲本能的恐懼取代!火把的光芒劇烈地搖晃著,映照出那同伴手臂上詭異凝結的白霜,以及他臉上扭曲的痛苦表情。
    “妖……妖術?”一個監工失聲驚叫,聲音帶著顫抖。
    “別過來!”熊淍的嘶吼幾乎破音!他抱著嵐,猛地向後急退!後背重重撞在冰冷濕滑的岩壁上,震得他五髒六腑都一陣翻騰!他死死盯著嵐周身那尚未完全散去的稀薄寒氣,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剛才那是什麽?!是嵐?!他們把她……到底變成了什麽怪物?!
    這短暫的、詭異的停滯,給了熊淍一線幾乎不可能的生路!
    他猛地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狼,瞬間鎖定了岔路頂部!那裏,在火把搖曳光線勉強照及的邊緣,幾塊巨大的、布滿裂縫的岩石犬牙交錯地懸垂著!其中一塊,看起來搖搖欲墜!
    “石頭!頭頂!那塊石頭!”熊淍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剛才的撞擊而嘶啞破裂!他來不及解釋,也根本無法解釋嵐身上發生的異變!他抱著嵐,用肩膀和後背作為盾牌,猛地朝著岔路更深處的角落狠狠撞去!同時用盡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踹在旁邊一塊凸起、布滿濕滑苔蘚的岩石上!
    “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狹窄空間裏回蕩!那塊被踹中的岩石猛地一震!上方,那塊懸垂的巨大危石受到震動牽連,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嘎吱”低吟!
    “他媽的!裝神弄鬼!給老子上!”監工頭目最先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臉上的驚疑瞬間被更深的暴怒取代!他揮舞著鐵棍,厲聲咆哮,再次帶頭撲上!
    就在他前衝的緊急關頭!
    “轟隆隆!”
    如同天崩地裂!
    岔路頂部,那塊被熊淍一腳撼動的巨大危石,連同它周圍粘連的無數碎石,終於徹底脫離了束縛!帶著毀滅一切的氣勢,轟然崩塌砸落!一時間,碎石如暴雨般傾瀉而下,煙塵如同濃霧般瞬間彌漫了整個岔路!
    “啊!”
    “快退!”
    “頭兒小心!”
    監工們驚恐的尖叫、絕望的呼喊、巨石砸落地麵的轟然巨響、碎石飛濺的呼嘯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死亡的混亂交響!
    巨大的煙塵如同厚重的帷幕,瞬間吞噬了狹窄的岔路!嗆人的石灰味混合著血腥氣,直衝口鼻!熊淍在巨石崩塌的瞬間,已經抱著嵐蜷縮到了最深的角落,用身體死死護住她。即便如此,巨大的震動和衝擊波依舊震得他氣血翻騰,無數細小的碎石如同冰雹般砸在他的背上、頭上,帶來一陣陣鈍痛。耳朵裏嗡嗡作響,隻剩下巨石滾落的恐怖餘音。
    世界仿佛陷入了混沌。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幾息,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崩塌的巨響漸漸平息,隻剩下零星的碎石滾落聲和嗆人的煙塵在彌漫。
    熊淍劇烈地咳嗽著,掙紮著抬起頭,試圖透過彌漫的灰霧看清前方。
    煙塵稍稍散開一些,借著遠處監工們混亂中掉落在地、兀自燃燒的火把微光,一幅地獄般的景象呈現在眼前。
    岔路,已經被徹底堵死!
    無數大大小小的碎石和那幾塊巨大的岩體,如同猙獰的墓碑,層層疊疊地堆砌起來,形成一道無法逾越的死亡之牆!隻有幾道狹窄的縫隙,透出後麵監工們晃動的人影和驚魂未定的叫罵聲。
    “頭兒!頭兒被砸在下麵了!”
    “快!快挖!”
    “他媽的!這石頭堵死了!挖不動!”
    牆的那邊,是地獄般的混亂和同伴的哀嚎。而牆的這邊……
    熊淍的目光艱難地掃過角落。
    石頭蜷縮在他腳邊不遠,抱著頭,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但還活著。那個衝出去的瘦子礦奴……他看到了半截被壓在碎石邊緣、扭曲變形的腿,還有一灘在火把微光下顯得格外粘稠、暗紅的血泊……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塵土和石灰的氣味,令人窒息。
    熊淍低下頭,看向懷中。
    嵐依舊昏迷著,臉色在塵埃的覆蓋下顯得更加灰敗。但剛才那股詭異刺骨的寒氣已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她的身體不再顫抖,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體溫低得嚇人。
    熊淍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碰觸到嵐垂落在身側的一隻手。
    冰冷!
    徹骨的冰冷!如同觸碰一塊在寒冬臘月裏凍透的岩石!
    他的指尖順著那冰冷向上移動,輕輕拂過嵐的手腕、小臂……然後,他的動作猛地僵住!
    在嵐纖細的、幾乎隻剩一層蒼白皮膚的指尖上,幾縷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白色霜痕,如同最詭秘的烙印,正悄然附著其上,在火把微光的映照下,散發著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寒意。
    熊淍的瞳孔驟然收縮!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然後用力擰緊!一股混雜著恐懼、心痛和滔天怒火的寒流,瞬間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凍僵了他的血液!
    剛才那救命的寒氣……那擊退監工的詭異力量……是真的!不是幻覺!
    他猛地抬起嵐那隻殘留著霜痕的手,湊到眼前。那冰冷的觸感如此真實,如同在無聲地嘲笑他之前的僥幸。
    “嵐……”熊淍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他看著懷中女孩蒼白如紙、毫無生氣的臉,那曾經清澈如溪水的眼睛緊緊閉著,長睫覆蓋下一片死寂的陰影。一股巨大的悲愴和更深的恐懼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心髒。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碎石牆縫隙外那些晃動的人影,聽著他們氣急敗壞的叫罵和挖掘聲。那堵牆,擋不住多久!
    不能停在這裏!必須走!趁著混亂,必須找到另一條路!
    求生的本能再次壓倒了內心的驚濤駭浪。熊淍深吸一口氣,那滿是血腥和塵埃的空氣嗆得他肺葉生疼。他小心地避開嵐指尖那令人心悸的霜痕,再次將她抱緊,用破爛的衣袖盡量裹住她冰冷的身體。然後,他伸出腳,輕輕碰了碰旁邊依舊在發抖的石頭。
    “石頭!”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起來!跟我走!這裏不能待了!”
    石頭茫然地抬起頭,臉上糊滿了淚痕、汗水和灰塵,眼神空洞,仿佛還沉浸在剛才那血腥背叛和恐怖崩塌的衝擊中無法回神。
    熊淍不再多言,咬緊牙關,抱著嵐,艱難地站起身。雙腿因為脫力和之前的撞擊而酸軟顫抖,但他強迫自己站穩。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堆埋葬了叛徒、死者,也暫時阻擋了追兵的亂石,然後猛地轉身,朝著岔路深處那片更加濃稠、更加未知的黑暗,跌跌撞撞地衝了進去!
    每一步都踏在濕滑的岩石和硌腳的碎石上,深一腳淺一腳。身後的叫罵和挖掘聲漸漸被黑暗吞噬、變小。前方,隻有無邊的黑暗和死寂,如同巨獸的喉嚨。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崎嶇的礦道似乎終於到了盡頭。前方,空氣的流動似乎變得稍微通暢了些,一絲極其微弱、帶著腐朽氣息的風拂過臉頰。
    熊淍摸索著轉過一個幾乎垂直的彎角,腳下猛地一空!
    噗通!
    他抱著嵐,猝不及防地摔進一個鬆軟的、散發著濃烈惡臭的坑裏!那惡臭,是無數腐爛物混合發酵的終極產物,濃烈得幾乎化為實質,瞬間衝進口鼻,熏得他眼前發黑,胃裏翻江倒海!
    是屍坑!廢棄礦洞裏處理死奴的地方!
    坑底堆積的“軟泥”,是無數腐爛的肢體、破碎的衣衫和汙穢混合而成的腐殖層!踩上去深陷腳踝,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粘膩的噗嘰聲。
    熊淍掙紮著想站起,腳下卻無處著力。就在這時!
    “嘩啦……嘩啦……”
    一陣清晰的水流聲,從不遠處傳來!
    熊淍猛地抬頭,循聲望去。借著坑壁高處一個狹窄裂縫透進來的、極其稀薄的、帶著血色的月光(那光,竟隱隱透著一絲不祥的暗紅),他模糊地看到坑底一側的岩壁上,似乎有一條狹窄的縫隙,一股渾濁的、散發著惡臭的暗流,正從縫隙裏緩緩湧出,流入屍坑,形成一個小小的、不斷冒著腐敗氣泡的汙水窪。
    地下暗河!
    熊淍的心髒猛地一跳!絕境中的一絲微光!這暗河……會不會有出口?!
    他抱著嵐,深一腳淺一腳地掙紮到汙水窪邊。就在這時,那從高處裂縫透下的、帶著詭異血色的月光,恰好偏移了幾分,更清晰地照亮了嵐的臉,和她那隻垂落的手。
    熊淍的目光,凝固了。
    在嵐那隻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上,那幾縷細微的白色霜痕,並未消失!反而在月光的映照下,如同最冰冷的嘲諷,閃爍著一種非人間的、幽冷的微光!
    熊淍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和巨大的痛苦!他猛地收緊手臂,將嵐冰冷的身軀緊緊摟在懷裏,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驅散那刺骨的寒意,去喚回那個記憶中溫暖柔弱的女孩。
    他低下頭,嘴唇顫抖著,湊近嵐冰涼的、毫無知覺的耳畔。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無盡的驚惶和幾乎要將他撕裂的痛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出的血沫:
    “嵐……告訴我……他們到底……把你變成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