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嵐的歌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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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淍的血液在嵐睜眼的瞬間凍成了冰碴子。那根本不是嵐的眼睛!曾經像雨後山林般清澈、帶著怯生生濕氣的眼眸,此刻隻剩下兩潭凝固的死灰,空洞地“望”著他,又像穿透了他,投向某個連噩夢都描繪不出的深淵。
“血神……需要……祭品……”
那聲音!幹澀、冰冷,每一個字都像生鏽的鈍刀刮過骨頭,狠狠鑿進熊淍的耳膜和心髒。他全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汙穢的泥地上,碎石硌著膝蓋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隻有那雙灰白的眼睛,那五個字,在腦海裏瘋狂旋轉、膨脹,幾乎要炸開!
“嵐……嵐……” 他喉嚨裏堵著血塊似的,嘶啞地擠出破碎的音節,伸出手,指尖抖得不成樣子,想要去觸碰那張熟悉又陌生到極點的臉。
指尖離她冰冷的臉頰還有寸許,嵐那僵硬的身體卻猛地一顫!仿佛被無形的線拉扯著,那雙灰白死寂的眼睛驟然合攏,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後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再無聲息。
沒有反應。沒有呼吸的起伏。隻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熊淍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殘留著試圖觸碰她時的寒意。巨大的恐懼和更深沉的絕望,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越收越緊,幾乎要把他勒爆!
“媽的!都死了嗎!起來幹活!” 監工粗野的吼叫伴隨著鞭梢撕裂空氣的尖嘯,狠狠抽在熊淍的後背上。皮開肉綻的劇痛讓他眼前一黑,身體向前撲倒,額頭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尖石上,溫熱的血立刻糊住了他的左眼。
痛!尖銳的、火辣辣的痛楚從額頭和後背上炸開,卻奇異地壓下了心底那翻江倒海的驚懼與絕望。他反而喘上了一口氣,像瀕死的魚。
“裝死?!” 監工那張被礦洞常年濕氣熏得浮腫油膩的肥臉湊到近前,獰笑著,沾著泥汙的硬底皮靴狠狠踹在熊淍的腰眼上,“都給老子看清楚了!這就是偷懶的下場!再敢磨蹭,老子今晚就把你們幾個孬種填了礦眼!”
熊淍蜷縮著,額頭的血混著泥汙流進嘴裏,一股濃重的鐵鏽味。他咬著牙,用盡全身力氣掙紮著爬起來,肩膀扛住那根冰冷沉重的撬棍。每一次肌肉的收縮都牽扯著後背的鞭痕和額頭的傷口,痛得他渾身打顫。眼角的餘光死死鎖在地上那個無聲無息的瘦小身影上——嵐像一塊被丟棄的破布,一動不動。剛才那恐怖的一幕,難道真的隻是自己絕望太久產生的幻覺?
沉重的礦車在狹窄的坑道裏發出刺耳的**,車輪碾過碎石,每一次顛簸都像要把熊淍全身的骨頭震散架。汗水、血水、泥水混合在一起,在他臉上、身上糊了一層又一層黏膩冰冷的殼。他機械地邁著腿,推動礦車,視線卻像生了鏽的釘子,死死釘在隊伍最前方那個被兩個凶神惡煞的監工粗暴拖拽著的身影上。
嵐像個沒有靈魂的草偶,深一腳淺一腳地被拖著走,腳步虛浮踉蹌。她的頭低垂著,散亂肮髒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熊淍的心懸在嗓子眼,每一次嵐的趔趄都讓他幾乎要衝過去。她真的還活著嗎?那睜開的眼睛,那冰冷的話語……是地獄的回響嗎?
九道山莊的礦洞深處,永遠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那是腐爛苔蘚的陰濕,是劣質油脂燈燃燒的嗆人黑煙,是奴隸們傷口化膿的惡臭,是排泄物堆積發酵的酸腐,還有……血和汗混在一起,被絕望反複醃漬的、深入骨髓的死亡味道。冰冷的岩壁不斷滲出渾濁的水珠,滴在脖頸裏,激起一陣陣寒顫。頭頂是犬牙交錯的嶙峋怪石,仿佛隨時會塌下來,將所有人碾成肉泥。隻有幾盞昏黃如豆的油燈,在無盡的黑暗中掙紮著,投下搖曳不定、扭曲怪誕的巨大陰影,像無數擇人而噬的妖魔在岩壁上無聲地蠕動、狂舞。
黑暗和冰冷,像一雙巨大的、濕滑的手,死死扼住每一個人的咽喉。沉重的勞作榨幹了最後一絲力氣,更碾碎了所有殘存的希望。壓抑!無孔不入的壓抑!如同實質的粘稠泥漿,灌滿了每一寸坑道,堵住了每一個毛孔,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奴隸的心上,連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沒有交談,隻有粗重絕望的喘息,鐵器撞擊岩石的單調噪音,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悶響,以及監工們粗鄙惡毒的咒罵。
熊淍麻木地揮動著鐵鎬,手臂早已酸痛得失去了知覺。每一次砸向堅硬的礦壁,都震得虎口發麻。汗水蟄進額頭的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卻讓他保持著一種病態的清醒。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不遠處那個蜷縮在角落陰影裏的瘦小身影。嵐靠著冰冷的岩壁,頭埋在膝蓋裏,肩膀微微聳動,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別的什麽。
就在這時,一縷極其細微、幾不可聞的哼唱聲,如同最脆弱纖細的蛛絲,頑強地穿透了這片令人窒息的絕望泥沼,輕輕拂過熊淍的耳畔。
那聲音太輕了,帶著一種夢遊般的恍惚,斷斷續續,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被坑道裏的陰風吹散。
“……月牙彎彎……過山梁……阿娘的……搖籃……輕輕晃……”
熊淍揮鎬的動作猛地僵在半空!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這調子……這破碎的、氣若遊絲、仿佛隨時會斷掉的調子……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礦洞裏沉重的敲打聲、監工的咒罵聲、礦車刺耳的摩擦聲……所有的噪音都潮水般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世界隻剩下那縷微弱到極致、卻又清晰得如同烙印般的哼唱。
一個遙遠得如同隔世的畫麵,毫無征兆地、帶著蠻橫的力量,撕裂了熊淍腦海中的混沌迷霧,轟然炸開!
不是礦洞的黑暗,是刺眼的白!陽光熾烈,空氣裏彌漫著青草和泥土被曬暖的清新氣息。似乎是在……集市?嘈雜的人聲、商販的吆喝、牲口的嘶鳴混成一片。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上紮著兩個歪歪扭扭小揪揪的小女孩,正蹲在一個賣草編蚱蜢的攤子前,眼睛亮得驚人,小手緊緊攥著一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她仰著臉,對著攤主,很小聲很小聲地哼唱著,帶著孩童特有的執拗和一點點討好的怯意:
“……月牙彎彎……過山梁……阿娘的……搖籃……輕輕晃……小囡囡……快睡吧……夢裏……有糖……”
那模糊不清的攤主似乎笑著搖了搖頭,小女孩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小嘴癟了癟,卻固執地繼續哼著那不成調的曲子,聲音裏帶上了不易察覺的哭腔,一遍又一遍……
“啪!”
一聲脆響!不是回憶裏的聲音,是現實!
監工王癩子那根油光水滑、沾著血痂的鞭子,毫無征兆地狠狠抽在嵐身邊的岩壁上!碎石飛濺!
“嚎什麽喪呢!小賤貨!” 王癩子那張被油燈映得如同惡鬼的臉上滿是暴戾的獰笑,唾沫星子噴濺出來,“誰準你出聲的!想招魂啊?!給老子閉嘴!” 他罵罵咧咧,抬腳就朝蜷縮在地上的嵐踹去!
“住手!” 一聲嘶啞的咆哮如同受傷的野獸,猛地從熊淍喉嚨裏爆發出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身體已經先於意識衝了出去!積壓的憤怒、對嵐的擔憂、被踐踏的尊嚴、還有那剛剛閃現的、刺痛心扉的回憶碎片……所有的一切瞬間點燃了他!他像一顆被點燃的炮仗,狠狠撞向王癩子!
這一撞用盡了他全身殘存的所有力氣!王癩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噔噔噔連退幾步,後背砰地一聲撞在冰冷的礦壁上,震得頭頂簌簌落下幾縷灰塵。他懵了,似乎完全沒料到這個平日裏沉默得像塊石頭的奴隸竟敢反抗!隨即,一股被冒犯的暴怒直衝頂門!
“反了!反了天了!你個狗娘養的雜種!” 王癩子眼睛瞬間血紅,臉上橫肉扭曲跳動,活像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鬼。他狂吼著,手中那根象征著死亡和痛苦的鞭子帶著刺耳的尖嘯,撕裂渾濁的空氣,化作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黑影,沒頭沒腦地朝熊淍劈頭蓋臉抽去!
啪!啪!啪!啪!
鞭梢如同毒蛇的信子,瘋狂地舔舐著熊淍的身體!單薄的、早已破爛不堪的麻衣瞬間被撕裂,一道道猙獰的血痕立刻在他裸露的皮膚上炸開!火辣辣的劇痛如同岩漿般流遍全身!
熊淍死死咬著牙,牙齦都滲出了血,腥甜的鐵鏽味彌漫口腔。他沒有躲!反而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蠻牛,紅著眼睛,迎著那奪命的鞭影,再次不要命地撲了上去!他隻有一個念頭:堵住他!堵住這個畜生!不能再讓他靠近嵐!
混亂!徹底的混亂!
周圍的奴隸們驚叫著四散躲避,礦鎬、背簍叮叮當當滾落一地。幾個監工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暴烈反抗驚得愣了一瞬,隨即紛紛怒吼著拔出腰間的短棍和鐵尺,凶神惡煞地圍攏上來。
“按住他!給老子往死裏打!” 王癩子被熊淍不要命的纏鬥弄得有些狼狽,一邊瘋狂地揮舞鞭子,一邊氣急敗壞地嘶吼。
一隻穿著硬底皮靴的腳狠狠踹在熊淍的腿彎!劇痛讓他膝蓋一軟,身體頓時失去平衡。緊接著,後腦勺又挨了重重一記悶棍!眼前金星亂冒,耳朵裏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瘋狂旋轉!幾隻粗壯的手臂如同鐵鉗般從後麵死死箍住了他的雙臂和脖子,巨大的力量幾乎要勒斷他的骨頭!他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困獸,被死死地按跪在冰冷尖銳的碎石地上!粗糙的砂石瞬間磨破了他的膝蓋,鮮血混著泥土,一片狼藉。
“狗東西!敢跟你王爺爺動手?!活膩歪了!” 王癩子喘著粗氣,走到被死死按住的熊淍麵前,臉上橫肉猙獰地抖動著,帶著一種殘忍的快意。他高高揚起手中的鞭子,鞭梢在空中劃出惡毒的弧線,蓄滿了力量,瞄準熊淍的臉,就要狠狠抽下!這一下要是打實了,眼珠子都能抽爆!
“血神……需要……”
一個冰冷、平板、毫無任何人類情感起伏的聲音,如同冰層下湧動的寒流,驟然響起!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礦洞裏的混亂喧囂和粗重喘息!
這聲音……熊淍猛地一顫!艱難地抬起頭,循聲望去!
是嵐!
她不知何時,已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依舊低著頭,散亂肮髒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但她瘦小的身體卻站得筆直,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僵硬和詭異。
“……祭品……”
最後兩個字落下,如同兩塊堅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正準備揮鞭的王癩子動作猛地一滯!臉上的獰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疑不定的錯愕。他和其他監工的目光,瞬間都被這詭異站起來的女孩吸引了過去。抓住熊淍的幾個監工也下意識地鬆了鬆力道。
礦洞裏陷入一片死寂。隻有油燈燃燒時發出的輕微劈啪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滴水聲。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媽的……這小娘皮……” 王癩子盯著嵐,眼神閃爍不定,帶著一絲被冒犯的惱怒,又混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源於未知的忌憚。他啐了一口濃痰,鞭子終究沒再抽向熊淍,而是指向嵐,聲音裏帶著試探性的凶狠:“裝神弄鬼!給老子滾過來!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嵐沒有動。仿佛一尊凝固在陰影裏的石像。
王癩子失去耐心,罵罵咧咧準備上前揪人!
這時候,嵐的頭,猛地抬了起來!
散亂的發絲向兩邊滑落,露出了她的臉!
熊淍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又是那雙眼睛!灰白!空洞!死寂!如同兩口埋葬了所有生機的冰窟!直勾勾地“望”向王癩子的方向,卻又像是穿透了他,鎖定了某個更為遙遠、更為恐怖的存在!
那毫無血色的嘴唇,極其僵硬地開合著,平板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進這死寂的礦洞:
“你……吵醒了……血神的……沉睡……”
